浅论鲁迅小说中的死亡描写及其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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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闫亦凡
摘 要:死亡主题是文学创作中无法忽视的部分之一。在鲁迅的小说集中,尤其是《呐喊》《彷徨》这两部小说,其关于死亡的描写不可胜数。本文将通过简略分析三类鲁迅小说中的典型人物之死,领略鲁迅小说中死亡意象蕴含的独特的文学价值和审美意象,探寻鲁迅小说中的死亡主题所表现的反讽意蕴,解读鲁迅先生在死亡背后赋予的“生”的希望和启蒙意义。
关键词:鲁迅;小说;死亡描写;启蒙意义
中图分类号:I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122(2019)09-0152-04
鲁迅无疑是一位功力深厚的语言大师。他善于运用文字表现不同的氛围,形成不同的风格,表达不同的内涵。因此,其小说人物的死亡现象千差万别,独具特色,具有研究价值。在为数不多的小说中,有一系列各种人物的不同死亡方式,有民主革命斗士无谓的牺牲、有贫苦百姓为生计所困之死、有知识分子不为社会包容之死……总而言之,他们都是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的“牺牲品”。鲁迅对死亡的描写是作品意蕴寄托的手段之一,隐藏在文字下面的内容才是作者真正要表达的本意。本文选取了一些典型个例,将不同种类的死亡分类整理,进行更深一步地研究。
一、鲁迅小说中的死亡描写对象
(一)民主革命斗士之死
在鲁迅的数十篇小说中,塑造了许多先驱者和革命斗士的形象。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药》中勇敢献身的民主革命斗士夏瑜。他生在一个旧势力掌权的封建家庭,却依然义无反顾地走上民主革命的道路,这其中的艰难是可想而知的。他心中抱着救国救民的伟大理想,怀着一腔热血干革命,最终却被夏三爷为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出卖,落得入狱处死的下场。夏瑜将生死置之度外,哪怕在牢里,他还坚持呼喊着“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1]。然而他的牺牲没有换来一个人的响应,英雄事迹也沦落为群众们的饭后谈资。他被称为“贱骨头”,被人们无情嘲笑,連他的母亲也无法理解儿子的作为,只是伤心;他的血并没有染红人民的爱国之心,反而为一些贪婪的刽子手提供了一次诈骗无知群众的机会;他英勇就义的时刻没有人为他流泪,却给了无聊的看客鉴赏杀人盛举的机会。
群众对牺牲者的不理解,是革命斗士们最为痛心的。由于先驱者与落后者之间存在着思想上的鸿沟,这种无法逾越的距离让“牺牲”变得一文不值。牺牲者希望用自己的死换来民众的觉醒,成为他们脱离愚昧的一剂良药,华小栓吃了带夏瑜血的馒头依然死了,恰恰证明这种牺牲是无谓的、虚无的,只是给愚昧民众打了一剂“假药”。鲁迅对于像夏瑜这样的革命斗士之死表现出深深的同情与痛惜,他在《坟》中写道:“我们无权去劝诱人做牺牲,也无权阻止人做牺牲。况且世上也尽有乐于受苦的人物”[2]。
(二)贫苦群众之死
在鲁迅的小说中,还有一类不可忽视的人——生活贫苦,命运悲惨的劳苦大众。其中最典型的就是《祝福》中的祥林嫂。祥林嫂从一开始到死前的样貌和心理变化基本上全面展现了她悲惨的一生。初来鲁镇时她刚丧夫成为寡妇,从婆婆家逃出来,干活利索,两颊泛红,生活艰辛却算得上温饱,日子也有奔头。紧接着婆婆把她抓回去卖给贺老六,她先是为了贞洁,“出格”地以死相争,最后还是迫于男性的蛮力屈从了他。而这段残忍的婚姻并没有浇灭她生的希望,与丈夫的这个孩子可以说是她生存下去的全部指望,精神上的唯一寄托,是她在这个冰冷世界中感到温暖和真情最后的地方。所以阿毛的惨死彻底摧毁了祥林嫂的精神世界,她变得健忘糊涂,在捐门槛上花掉了全部积蓄,最终独自死在热闹的街头。
鲁迅笔下的悲剧小说之所以触人心弦,就是因为他能完美地把握人物身上最后一点珍贵的东西,当人物彻底失去它时,才是真正的悲剧。对于祥林嫂而言,命运对她太不公平。年纪轻轻就背上了“寡妇”这个不祥的头衔,这对于当时的女性来说一辈子都将生活在别人的冷嘲热讽中,接受陌生人的冷眼;失去孩子又让初为人母的她雪上加霜,彻底成为一个没有表情的“木偶人”。这一切都不是她的过错,她只是生错了时候,成为封建礼教和思想的牺牲品。她的死被作者有意淡化了,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死的,因为本身也没有人关心,这样更加凸显了祥林嫂之死的悲剧性,乃至其整个人生的悲剧性,这种悲剧性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更具有普遍性。她的死没有换来任何人的同情,却换来了鲁四老爷认为不吉祥的理由。
同样的,阿Q成为了辛亥革命用来杀一儆百的牺牲品,他的冤死却落得个“枪毙不如杀头这般好看”;孔乙己为生计所迫,做过一些小偷小摸的勾当,但从他还账,喜欢小孩来看,这个人物也没那么糟糕,他的生命在那个等级制度森严的社会下显得那么渺小;陈世成和孔乙己一样,也是被科举毁了的人,他短暂的一生全无光彩,只有枯燥的考试,人生也没了奔头。鲁迅通过对这些贫苦百姓的描述,再现了当时社会的真实情况,表现出封建礼教思想依然是压在群众头上的大山,革命并没有真正深入底层。
(三)孩子之死
鲁迅小说的很大一部分由孩子构成。他喜欢孩子,把拯救社会的重任交付在孩子身上,希望他们不要被这个肮脏的世界玷污,永远纯洁可爱。从《狂人日记》的“救救孩子吧”,到《故乡》的“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从未经过的”[1]。从这些语言描写中,可以看出鲁迅十分重视孩子的成长,这也使得他小说中关于孩子的死更加值得研究。
或许是由于自己的身世,孤儿寡母的模式在鲁迅的小说中十分常见。《明天》中的宝儿和单四嫂子与《祝福》中的阿毛和祥林嫂就是典型个例。孩子的死亡对于母亲的伤害远远比对小孩本身要大的多,尤其是对于单身母亲,孩子就是她们在这世上仅存的温暖,有时候她们对小孩的需要大过了孩子对自己的需要,可以说她们是为孩子而活。
单四嫂子为了给宝儿看病,一个人不辞辛苦,努力纺线维持生计,整日东奔西走寻求良方,最终宝儿还是没能从庸医的手下活命。单四嫂子的精神还算坚强,文中说“但单四嫂子虽然粗笨,却知道还魂是不能有的事”[1],她卖了自己所有值钱的东西厚葬了宝儿,随着棺材一起被埋入土中的是她的明天。祥林嫂失去阿毛的同时也失去了理智,刚开始跟别人讲述不幸遭遇时还会收到一些同情,后来收到的只剩下厌烦。夏瑜的血没能治好华小栓的病,却造成了两位母亲失去孩子的痛苦。多么讽刺的现实,孩子的死引出的是沉重的社会矛盾,审视孩子的死就是审视社会的现状,让人认识到中国人民受到封建迷信的毒害之深、而应真正地“救救孩子”。 二、小说中死亡描写的意义
生死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都是一个恒久的命题。凡是想要创作出写人、写世界的宏大作品,必然离不开对生死问题的理解。鲁迅先生对死亡的描写体现了其个人对死亡的认知,这让他的小说意蕴更加深厚。
(一)推翻旧生命观,塑造新生命观
鲁迅深受进化论的影响,他认为生而为人,不能浑浑噩噩地活,糊里糊涂地死,应重视生命的价值,活的精彩而有意义。在《死》一文中说中国人的“生死久已被人们随意处置,认为无足轻重,所以自己也看得随随便便,不像欧洲人那样认真了”[3]。的确,在封建时代,人们对生死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看重生死,重视人的降生和去世的仪式化;另一方面又看轻生命,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畸形生命观一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封建社会等级制度森严,上层赋予下层权力的同时似乎也有权决定他们的生死。“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这种观点在百姓的头脑中根深蒂固。所以传统的生命观认为“人生而有别”,对下层民众的生死从不放在心上,而可怕的是他們自身也认同这种生命观,自己看轻自己的生命,如草芥蝼蚁一般生存。受到佛教的影响,人们为了降低对死亡的恐惧,则将希望寄托在看不见摸不着的“下一世”,今生行善积德便会让来世活得顺利一些。这种认知说到底是生命的转化观,人们不清楚人死了之后会怎么样,于是有了来世之说,也就是生命的另一种存在方式。传说女娃死后成了精卫;梁祝死后化蝶续缘;关羽、诸葛死后成为神灵,这些生命的转换让普通民众对死亡逆来顺受,以至于麻木妥协。
对阿Q临死前的一段描写就是旧生命观最标准的体现。“他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喤的一声,似乎发昏了。然而他又没有全发昏,有时虽然着急,有时却也泰然;他的意思之间,似乎觉得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1]阿Q在百忙中,“无师自通”地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面对死亡,他本能地感到害怕,却因为这种生命观又勇敢起来,说出这句口号。“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不是阿Q偶然想到的,而是千千万万底层民众在困难时刻拿来安慰自己的口号。
同理,祥林嫂在丧失生的欲望变成“木偶人”后,见了“我”,第一反应就是询问“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问这问题时,“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这表明祥林嫂在生死间犹豫时,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死后的问题,不去关注后半生的生活,而是拿它与死后的生活对比,择优选择。之后也问到“那么,死掉的一家人,都能见面的?”[4]这才是她想问的最终问题。由于对阿毛的深切思念,她想到了以终结自己生命的方式见到儿子,可怜又可悲。
从这两个人物身上,我们可以看出传统封建的生命观对百姓的影响之深,也表现出鲁迅对旧生命观的态度,他为弱者轻易失去生命感到惋惜,因此要树立一个崭新的生命观。首先,要从正视死亡开始,将死亡放在单独的生命个体上,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不与所谓的阴间地狱相通,这样一来,死亡对于每个个体而言都具有了终极意义;其次,再谈重视生命的意义,每个人都要实现自己作为人类的价值。受进化论影响,他认为“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不了的。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人类总不会寂寞,因为生命是进步的,是乐天的”[5]。某种意义上,鲁迅首先提出了这种健康向上的新生命观,引导人们向前走,积极乐观地生活。
鲁迅小说通过描写旧式生命观的溃败,体现这种崭新的生命观,“死而后生,向死而生”说的就是这种不畏死亡的健康生活态度。从此,中国现代文化有了直面死亡的勇气。
(二)自我意识的觉醒
鲁迅文学造诣深厚,笔下的人物不会单薄地死去,一定要在读者心中留下点什么。他之所以把许多人物逼到死亡的角落,就是要让他们发出一些其他人发不出的声音,想一些其他人想不到的事情。自我意识的产生让人物意识到自己作为独立个体的存在是异于他人的,短暂的理智是文章最有价值、最引人深思的部分。在这个“吃人”的社会,自己的死亡并不能改变什么,只有群体的觉醒才能撼动这个世界,这也是鲁迅想要通过他的笔传达出来的思想。
由鲁迅小说的死亡主题带来的自我意识觉醒主要分三种类型,分别是恐惧意识、怀疑意识和毁灭意识。
一是恐惧意识。阿Q在面对死亡时,首先是慌乱,后来又泰然了,甚至拥有了一股豪气,想要唱一曲;在听到“豺狼的嚎叫”一般的欢呼声后,“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想到了四年前遇到的那只饿狼,眼神凌厉,“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为什么在走向法场的时候想到了狼呢?文中说,“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远不近的跟他走。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撕咬他的灵魂”[4]。吃人的狼和麻木的看客让阿Q联想到一起,对这种恐怖的“吃人”现象表现出深深的恐惧,一直激荡到他的内心。这种对于周围情况的真实认知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来自心底的颤动还是激发出他的自我意识,在生命即将毁灭的时刻才清醒地认知了这个社会,这是由死亡带来的。
二是怀疑意识。《药》的最后,夏四奶奶与华大妈都来给自己的儿子上坟,夏瑜葬在路的左边——埋葬死刑犯的这边,华小栓葬在路的右边——埋葬穷人的这边。夏四奶奶先是感到羞愧,后来看到坟冢上的花圈时,终于唤醒了内心的密语,大声说道:“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1]。这些话来自一位深深爱着自己儿子的母亲,她不懂革命,不懂儿子的追求,甚至话语中还夹杂着封建迷信的观念,但是这显然是对社会不公的一种强烈控诉,对执法结果的深刻怀疑,她坚信自己的儿子是无罪的,这是怀疑强权,怀疑社会的一种自我意识。
还有祥林嫂对“我”问的关于魂灵和地狱的问题,也可以看做是她对人的存在产生的一种怀疑。文中的“我”也发现了她的怀疑,“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4]”。这种矛盾的想法反映了祥林嫂面对死亡的犹豫抉择。从某种角度看,她似乎是在与深层次的自己对话,以求得死后就能见到阿毛的安慰,这样来看,祥林嫂的自我觉醒是对于另一个世界的困惑。
三是毁灭意识。这里的毁灭意识指的是自我意识的毁灭,即自我的放纵与沉沦,其代表人物是魏连殳和狂人。狂人一开始拥有着罕见的历史批判意识,他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个“吃人的社会”,而周围的环境不允许他一直成为狂人,他的拼命呼吁和挽救在吃人的浪潮面前显得单薄无力,因此他的逝去是必然的、可悲的。狂人向“正常人”的转变也是他自我意识的毁灭,历史批判意识的毁灭。魏连殳本来是个“异类”,全山村中只有他一个外出游学,后来也迫于生计成为了自己不愿成为的人,用自己的方式“报复”社会,到去世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了一抹“冰冷的微笑”。他的报复行为是对社会的个人病态反抗,促成了自我意识的毁灭和人格的沉沦。
在鲁迅的小说中,我们发现人在被逼入死亡绝境时,麻木愚昧的人也会产生自我意识;而本来有自我意识的先觉者,也可能因为旧势力压迫走上毁灭的道路。
三、结 语
死亡母题在鲁迅小说中的广泛应用主要是为了开发民智而创作的启蒙作品。由于封建礼教、封建主义的存在,人的生命意识薄弱,唤醒人“生”的价值,是鲁迅写“死”的意义所在。关于鲁迅小说中的死亡意识,还存在许多有价值的地方,包括鲁迅的生平对笔下人物命运的影响,和死亡意识影响的其他方面,值得我们继续深入研究。
参考文献:
[1] 鲁迅.呐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2] 鲁迅.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3] 吴中杰.吴中杰评点鲁迅杂文[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
[4] 鲁迅.彷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5] 鲁迅.生命的路[N].新青年,1919-11-01.
[6] 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责任编辑:武典]
收稿日期: 2019-08-10
作者简介:闫亦凡,女,西北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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