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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水遇见贝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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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建水城已经年华老去,与它同时代兴起的古城,大都焕然一新。而它却在20世纪的城市化、大拆迁的洪流中如顽石般幸存,以致今天在中国,人们要证实曾经存在过一个“雕栏玉砌”的诗意世界,找回那些传统的建筑样式、生活方式……只有去建水。建水成了古典生活世界的活化石。
  在云南建水城外30公里的地方,有个村子叫贝贡。为了抵达这个地点,我们从昆明出发,在高速公路奔驰了一整个上午,又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多次迷路。建水县的李伟在提起这个地方的时候,表情像古董贩子般兴奋,望着秋天深处。我们来核实一个传说,一路上看不出任何将要出现奇迹的迹象,令人麻木的山、树林、玉米地或烟叶地……当越野车在山野的某一点停下来的时候,一群幽暗如暮色的建筑出现了,仿佛亚洲热带丛林中的吴哥废墟。不是神庙,是一群高低错落的四合院,建在山坡上,以当地的土黄色岩石、黄土砌起的地基和围墙裸露着,漆黑的斗拱飞檐在后面朝着青山翠谷,飞龙舞凤的门头上鎏金斑斑驳驳,就像被落日照耀着。附近的村子干巴巴的,一些由劣质水泥和玻璃混杂急就而成的灰色盒子,与这群四合院的飞扬灵动、森严伟岸有着天渊之别。就像一只刚刚被射中的苍鹰,它有点塌了,但确实像个传奇。
  即使已经衰败,蔓草丛生,梁木歪斜,雕花门不知去向,野物入住,依然看得出它非同凡响,美轮美奂,是古典四合院中的杰作。14世纪云南发生的汉化运动,中原移民带着四合院黄金时代的营造技术来到这片野性天真的高原上,带来的不是信仰、教条,而是隐喻着世界观的生活方式。一座座四合院从天而降般地在云南的深山老林、坝子丘陵之间屹立起来。就像柬埔寨吴哥王朝12世纪建造神庙那样,云南营造四合院的激情持续了600年之久,到20世紀,云南高原上以昆明为核心已经屹立着一座座密集着四合院的城邦。
  山岗、落日、森林……贝贡与世隔绝。那些身怀绝技的无名工匠,跋山涉水,步行穿越荒蛮高原,来到深山老林中叮叮当当,开山、采石、伐林、锯木、上梁、凿石、雕梁……就规模和做工来说,如果没有宗教般的激情,这个工程是不可能完成的。可以想象它落成之际,仙宇神阁、飞檐斗拱、天井回廊……是如何辉煌地照亮了黑暗的群山。虽然这些四合院只是住宅,人人都可以模仿,但杰出的手艺无法在短时间内模仿,它是世界观、时间、经验的产物。因此,这群四合院在贝贡的出现就像神庙一样,它不是神庙,但具有神庙的地位。
  贝贡是彝语“山凹”的意思。这个村子的居民都是彝族,贝贡建筑群属于一位姓孔的彝族人。贝贡地区有许多彝人姓孔,自称孔子后人,专家对此颇有争议。孔这个姓进入到不讲汉语的彝人之中,可以想象孔教的影响曾经多么深远。这种命名就像一种归顺。传说这个建筑群的业主是开矿的,发财后在家乡斥巨资建造了这片豪宅。它已经不是普通的住宅,而是一件鬼斧神工的作品。这令孔氏的行为就像一位供养人。
  最近几十年这些城邦一座座被拆掉,四合院文明死去,日益成为遗址、废墟、传说。也许很多年后,历史学家才会去追问这种变化的原因,就像追问玛雅、吴哥、埃及文明的消失,那个时代到底发生了什么,人们为何要抛弃这些神庙般的四合院?吊诡的是,那些痛心疾首的追问往往都是在文明消失千年之后,而四合院的消失,现在就可以追问了,在许多地方,它已经查无踪迹或者作为废墟中幸存的古董被搬进了博物馆。那些无名的工匠像玛雅人一样不知所终,四合院敞开在大地上的时代完结了,它往昔隐匿在庸常中的真理才得以敞开,就像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分析的凡·高画的那双鞋子的意义,水落石出,我们将成为事后的沉思者。
  当我在贝贡光线晦暗的大院里徘徊的时候,并没有西方古迹探险者打开法老陵墓时的那种欣喜若狂,我并不快乐,虽然那荒凉破败是如此高贵而动人,沉思的到来是置身局外的结果,这是悲剧的位置。
  (摘自中信出版集团《建水记》    作者:于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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