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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文明的深情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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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难写,乡土散文更难写。因为弄不好,题材、主题、笔法都会落入俗套。但是,我最近读了周克武的散文集《桃红李白》,感觉别开生面。尤其是他的乡土散文,呈现出崭新的美学风貌,既给人强烈的艺术冲击力,也给人绵长深远的关于自然、人生与社会的沉思。全面地论述他的散文成就,不是一篇短文能够负荷的,就让我们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来品味其中的《古井》吧。
  
  一、水井是先人顶礼膜拜的图腾
  
  井,具有悠久的历史。距今七千年的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遗址里就有木结构的水井,这是中国境内现存最古老的水井。“井”也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汉字。在甲骨文和先秦典籍中,“井”是一个常见字。
  在中国古代,人们聚井而居,共井为邻,井就成了家乡的象征,并形成了以井为核心的思乡民俗,也就有了“背井离乡”、“离乡别井”等成语;村庄、城镇的居民都需来井边汲水,水井四周就成了公共的生活空间,自然也就逐渐形成最早的商业活动场所,繁华的“市井”亦因此产生;实行井田制来划分土地后,因井田的整齐划一性,就有了“井井”、“井井有条”、“井然有序”、“秩序井然”等词来形容有条理、有纪律、有秩序;中国古人善于辩证地思考问题,他们既懂得水井能给人提供饮用的水源,给人类带来益处,也懂得水井亦是陷阱,稍不留神,也会伤人性命,成语“落井下石”即比喻乘人之危加以陷害。从普通的一口水井到乡井(家乡)、市井(市场),再到井井(秩序)、陷阱,一个井字的衍变史就是一部文化史,从一个侧面折射了井文化的深厚内涵。中国传统井文化是一部大书,里边有神话传说,有宗教信仰,有哲学思想,有伦理道德,有风俗习惯。“伯益作井”的神话传说,祭祀井神的风俗习惯,《周易・井卦》的哲学思想,“井渫莫食”的不遇嗟叹,“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的社会理想,“井要淘,人要教”的道德告诫,“饮水思源”、“吃水不忘掘井人”的感恩情怀,“改邑不改井”的古老传统,等等,都反映了中国传统井文化的深厚博大。
  井水甘甜清洌,易于取用,是泡茶、酿酒的佳品。井内阴凉,“夏天肴馔悬井中,经宿不坏”。盛夏之际,百姓们把食物装入篮子,吊于井中,数日取出仍新鲜如初。水井滋养着人们、造福着人类,在繁衍与生活中如此重要,因此古人对井有一种天生的敬仰与崇拜之情,深信常饮井水能消灾降福、保佑安康,一如《古井》开篇“秦记杂货店”全家常饮古井水,便历代生意红火、人丁兴旺的传说。
  古人还认为“井有井神”,把井与门、户、灶、土地并列为“五祀”,作为祭祀敬仰的对象顶礼膜拜。按照中国传统风俗,几乎一年四季都有与井有关的仪式活动。如:“除夕夜,把井封。元旦日,入屠苏。年初三,井生日。正月半,舞火把。二月二,引龙回。三月三,掏水井。五月五,避井毒。六月六,储井水。七月七,井通天。七月底,祭井鬼。腊月八,水败毒。”像除夕夜封井口、祭井神,举行隆重的祭祀井神礼仪,要求全族男女老少跪在井边,焚香烛,燃鞭炮,洒酒水,拜祭“井神”,答谢其一年来所赐恩惠,并祈求新年的风调雨顺、吉祥如意。三月三,淘水井,清污泥,也是重大的祭井活动。“每年秋收刚过,村里会举行隆重的掏井仪式。通常是先由一位年纪最长的老人在井边摆上供果,点燃香烛,三叩九拜祈求古井赐福降瑞。随之,在一阵鞭炮声中,大家便七手八脚将井水掏干,取出泥沙;末了再用布条把井沿擦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第二天,古井里又是一汪愈加清澈见底的泉水。”周克武在《古井》中所描述的秋收“掏井仪式”,便是先人三月三掏井习俗的传承和衍变。可见,在民间传统文化中,井并非普通之物,它神圣通灵,是美好生活的象征。因此,我们在先民的墓葬中常常见到 “陶井”等陪葬品,在古人的招魂仪式中也有“窥井”的环节,在很多的民居中可以看到特意设计的“天井”……神圣的井形象几乎无处不在。无怪乎新时期“寻根文学”的代表作之一、郑义的《老井》,讲述的仍是“老井村”几代人为打井而演绎的史诗般惨烈的故事。穿地取水,依井而居,水井维系着农耕时代的社会关系,也衍生出一定的文化,并影响人们的日常生活。
  
  二、水井是漂泊游子的心灵归依
  
  相传为尧帝时代的古老歌谣《击壤歌》唱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多么悠闲自得、其乐融融的田园生活。穿地取水,地下涌泉而成的“井”在千百年的传统文化中,已远远超越了人工水源的本意,也不仅是先人心中崇拜的图腾,它拥有了“安居乐业”的意象,成为“家园”和“故乡”的代名词。
  家乡的古井引出了作家隽永的乡思。清晨结伴的汲水说笑、日上三竿的捶衣闲聊、掏井后赶早掬起第一口泉水的姑娘……那一汪碧泉照亮了她羞涩的脸庞,也照亮了作家“寒灯独不眠”的盈盈思乡。“古井一直像远在乡下的一位慈祥的长者,让我有种割舍不下的惦记,总想再扑到它的身边……”他对古井的一腔深情,就是对古朴故乡的深厚留恋,留恋一捧甘泉,留恋垂柳晚风,留恋家长里短的故事、柴米油盐的忧乐。
  然而,绝不能肤浅地认为作家是在单纯地怀念孩提的快乐。“曾经的那份滋味,愈是隔着岁月,愈是浓得化不开。”如今的作家或许身处高楼林立的繁荣城市,渐生厌倦之心,他怀念故乡、向往故乡,却又不能或不愿真正回归故乡,回归“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的简单生活,回归返朴归真的自然状态,这便是作家内心的矛盾,也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这种矛盾无时不在敲击着他那颗饱受思乡煎熬的心,百转千回仍无以排遣,惟有将满腔思乡依恋抽成丝,飘荡在那口盈盈古井的悠悠水波里,化成一句无声的叹息。
  背井离乡,卧雪眠霜,水井是漂泊游子的心灵归依。
  
  三、水井是即将消逝的古老文明
  
  “改邑不改井,无丧无得”是《周易・井卦》中的卦辞,“邑”指村落,本义就是世事变迁,消长来去,村落有时欣欣向荣有时衰败退化,但无论其如何变换,村庄围绕的井始终如一,不增不减、无丧无得。物换星移也罢,沧海桑田也罢,古井永远是先民守卫的精神家园。《周易・井卦・彖》曰:“‘改邑不改井’,乃以刚中也。”认为“井”具有无私、通达、仁慈、坚贞、高尚等美好的品格和德行。
  古人以此来展示深刻的哲学寓意:万物的变换始终不须改变它真实的本质,变化发展的只是其外在形式,即便外在形式有时会繁荣发展或没落消退,但其本真却不要因此而增加或消减。
  我们的先民因为热爱古井,所以敬畏古井,古井是先民心灵的祭坛,几千年容颜不变。但随着工业革命、市场经济、消费主义的发展,人类在科学的大旗下消解了一切神圣,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正常和谐关系被彻底打破。这种宗教神圣性的解体与颠覆被德国著名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1864-1920)看成是一场空前的“祛魅”(disenchantment,或de-charm)。经历了这场“祛魅”,古老的水井乃至整个神圣的自然绝对不可能再被人们当做神来顶礼膜拜,有关井乃至整个自然的神圣祭祀习俗与仪式一夜之间也被彻底葬送。人们喝上了自来水,哪里还会对原始的井有感情,崇拜古老的水井呢?因此,前些日子,当作家周克武回到乡下,早早地吃过晚饭便直奔井边,想去看看他始终惦记着的古井时,“手扶垂柳,定晴一看,期冀的心顿刻有如失魂似的沉落。孩提时的蝉儿已带着它们的吟唱不知去向,古井像一个被遗弃的老妪,孤零零地蹲在小溪边。许是多年再没有人掏井,四周长满了杂草,水也变得浑浊不清,水面上还飘浮着一层深褐色的碎屑。唯有溪畔的垂柳在晚风中轻舞飞扬,像是在不知疲倦地诉说着古井边昨天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时光。”尽管故乡的变化相当显著:“一辆辆晚归的摩托驮着男男女女从我身边宽敞的水泥路上呼啸而过,远远近近是一幢幢精巧别致的‘小二层’。”然而在作家的眼中,这一切并不值得欣慰,相反,那被遗弃的、漂浮着碎屑的古井,紧闭的铁栅栏大门,女人警觉的目光和铁门边张嘴吐舌的大黄狗无一不让他感到陌生和压抑。而“直奔井边”和“顿刻有如失魂似的沉落”的对比,也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无尽的失望、满心的怅然和深深的喟叹:井犹如此,人何以堪!
  故乡的城市化与现代化并不让作者排斥,他心痛的是,现代化便利了生活的同时,都市的束缚、冷漠和防备也渗入了故乡,“一片怅然”一词,写透了他对故乡的爱与忧愁。在作家心中,物换星移,“改邑不改井”,无论故乡如何发展与变化,那像乡野一样淳朴的乡情是永远不能改变和遗弃的,它是故乡的本真,是如古井一样隽永的乡思,是故乡的灵魂。他也认为尊重古井、热爱古井、保护古井,是人类应当保持的美德与传统。他多么希望“复魅”(en-charm,即restoration to charm),重新恢复人类对古井乃至整个自然“神性”的敬畏,重新进入一种天地人和的和谐生态环境中呀!
  但是,古井及其神圣祭祀仪式,在现代化的洗涤下,已是即将消逝的古老文明。我们都在废井弃井!我们都在背井离乡!我们都已走向了井的反面――陷阱!
   (作者单位: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
   责任编辑:尹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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