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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陶行知诗歌的人情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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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陶行知是中国新诗运动中首批诗人之一,他的诗歌是从“烂污泥”之类的“粗糙的肥料”中蓬勃生长出来的光彩照人的优美“莲花”,而《献诗》堪称这优美的“莲花”丛中的最灿烂者之一,吸收了古典诗歌的丰富营养,字句朴实而又饱含深沉厚实的人情美,明白如话而又不失典雅,构图优美,意境深远,体现出“凝练是诗歌的灵魂”的美学宗旨,散发着迷人的馨香。
  关键词:《献诗》;深情;艺术特色;人情美
   中图分类号:G71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3-9094-(2019)07C/08C-0116-04
  陶行知是中国新诗运动中首批诗人之一,其作品量大质优,堪称我国现代新诗宝库中的瑰宝,拥有“大众诗人”和“陶派诗人”的美称。但长期以来,人们研究的主要关注点还在教育诗或政治诗上,主要将陶行知诗歌作为宣传贯彻教育理论的工具来阐释。研究者对于除“教育诗”或“政治诗”外约占陶行知诗歌总数三分之一以上的其他题材和内容的诗歌甚少加以研究,不但导致陶行知诗歌的价值长期遭到遮蔽,而且导致陶行知在新诗史上的贡献和地位被忽略。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对陶行知诗歌研究的不断深入,人们对其诗歌价值的发掘从教育价值到美学价值,从宏观观照到微观审视,通过大量的语言事实来揭示其语言的原生性和艺术性的特质等工作也有了进展。
  陶行知生前对自己的诗歌非常珍视,在他去世前一天,他还连夜整理诗稿。《献诗》是他的一首著名的悼亡诗,在1933年7月出版的第一部诗集《知行诗歌集》中,他把《献诗》放在最前面,显示出对它特别的重视和珍爱。尽管陶行知先生不止一次地谦称自己的诗“有不少的烂污泥”,是培养“莲花”的“粗糙的肥料”,但事实昭示了他的诗歌恰恰是从“烂污泥”之类的“粗糙的肥料”中蓬勃生长出来的光彩照人的优美“莲花”,而《献诗》堪称这优美的“莲花”丛中的最灿烂者之一,散发着迷人的馨香。
  一、《献诗》的诞生背景
  1.新诗发展史背景。白话诗是中国诗体革命的真正起点,其体式自由多变、丰富多彩,注重自然的音节、自由的节奏和内在的韵律,呈现出大众化、民间化的趋向。五四时期是中国新诗语言初步探索成形的重要时期,新诗的发生在根本意义上来说就是新诗语言的发生,新诗正是在冲破传统韵语的过程中获得诗体解放,最终完成了中国诗歌由传统到现代的转型,纯熟地运用现代白话语言,既有日常白话长处,又有传统诗语优点,避免了粗率和俗气,具备了精致凝重的特点。
  陶行知是新诗运动积极而又成绩斐然的实践家,早在1914年留学美国的海船上就曾经创作过《海风歌》,可惜遗失。他也关心新诗运动的发展,批评过胡适的诗歌,对诗体做了大胆的改革、解放和较为成功的运用。“在创立白话诗中,也有人注意到向古代和现代的民间歌谣学习,因为有平易质朴的特点。……新诗作者实际上并不重视向民间文学学习,倒是一些不以诗人自居,而以诗为通俗宣传工具的人(如陶行知)却坚持写歌谣体的新诗。”[1]陶行知的大量新诗显示了他艰苦探索的成绩,他为纪念父亲而写的《献诗》即是其中的代表作。
  2.诗人的生活史背景。1891年10月18日,陶行知出生在安徽省歙县西乡黄潭源村。陶行知在这里度过了他的幼年和少年时代。陶行知天资聪敏,未开蒙识字即可临摹字形。为旸村塾师方秀才(庶咸)发现,愿收为弟子。无奈陶父家贫,不能送子上学。陶行知六岁时,由方秀才免费代为开蒙。启蒙后,在家跟父亲读书习字。陶父原在休宁县万安镇经营酱园,破产后回家种田。1899年,陶父重返休宁万安任册书(掌管当地田赋资料),赁居当地涨山铺,陶行知入吴尔宽私塾伴读。涨山铺在万安镇古城岩下,水兰桥(陶诗中写作“水蓝桥”,即今之水南桥)也在附近。1908年春,陶行知独自一人乘船到杭州学医,父亲送到水兰桥下船。[2]1915年春,陶行知在美国得知父殁噩耗,“悲之极,不得已借事忘之,下课后即到图书馆看书,不敢回寓,每至深夜始返。但梦中不能自主,悲怀一动,凄凉甚矣。”[3]1931年春,陶行知在父亲逝世16周年时,写下了这首情真意切的诗歌獻给父亲,表达对父亲由衷的感激和思念。
  二、《献诗》的内容赏析
  《献诗》的诗前小序及正文如下:
  我十七岁之春,独自一人,乘船赴杭学医,父亲躬自送到水蓝桥下船。回想初别情景,历历如在目前,今特追摄入诗,送别人竟不及见,思之泪落如雨。
  古城岩下,
  水蓝桥边,
  三竿白日,
  一个怀了无穷希望的伤心人,
  眼里放出悲壮的光芒,
  向船尾直射在他的儿子的面上,
  望到水、山、天合成一张大嘴,
  隐隐约约的把个帆影儿都吞没了,
  才慢慢的转回家去。
  我要问芳草上的露水,
  何处能寻得当年的泪珠?
  二十年四月十日[4]
  关于“献诗”,有两种解释:(1)进献诗作。古代多用以示讽谏或歌颂。(2)泛指奉献诗作。陶行知的这首《献诗》属于第二种解释,陶行知将这首短诗题为“献诗”而不是“忆别”,因为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送别诗,而是奉献给父亲的悼亡诗,饱含着深情的回忆、深深的感激、深深的追悔等丰富的情感。诗人选择了告别的那深情凝望的一刻,定格于“三竿白日”这一个时间点,聚焦于父亲的“怀了无穷希望的”“悲壮”目光,这一刻父亲的形象充满了“风萧萧”的英雄气,惜别的场面充满了宗教般的仪式感。
  诗前小序交待了当年父亲送别的往事,“躬自”强调父亲第一次送“我”远行的郑重,“历历”突出此情此景给自己留下的印象之深,“追摄”表明本诗为纪念而作,“泪落如雨”为全诗奠定了深情回忆的感情基调。
  诗歌正文开首三句:“古城岩下,水蓝桥边,三竿白日,”交待送别的地点和时间。“古城岩下,水蓝桥边”是送别地点,“古城岩”和“水蓝桥”组合,有山有水,空间廓大,画面开阔;山之青和水之蓝,使背景色纯净通透。“三竿白日”是送别时间,在上午的早些时候,大概八九点钟的样子,四月的太阳温暖地照着,洒向人间的是一片“春晖”,这时候春山明净,春水融融,春日煦煦,春意盎然,烘托出的是浓浓的温情。   接下来的六句诗,叙述了诗人当时与父亲依依惜别的情景。在这个背景之下的人,是一个送子远行的父亲。“一个怀了无穷希望的伤心人”点出这个父亲心理空间上的矛盾:唯一的爱子奔向远方,去追逐梦想和希望,父亲在理性上当然是毫无疑问地支持并同样的“怀了无穷希望”的,可是想到爱子这一去山水迢迢,多少旅人客死他乡,多少游子一去不返,儿行千里母担忧,此次送行,他不单单作为父亲,还捎带着孩子母亲的牵挂呢,多少的不舍,多少的无奈,让他怎能不“伤心”啊。他这时候相送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一个出征的战士,不由得生出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的光芒”。
  船终于开动了,儿子站在船尾与父亲告别了。“望到”两句,诗人的父亲伫立在岸边,长久地凝望逐渐远去的客船,逐渐远去的爱子。他面向东方,不停地向爱子挥手,久久地落不下来。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闪耀着庄严慈祥的温情。这个深情凝望的画面就此定格,深深地印在儿子的脑海,成为永恒的记忆。
  等爱子的身影在视野中完全消失之后,父亲“才慢慢的转回家去”,写送别这件事的结束。乍一看这句诗显得有点拖沓啰嗦,其实不然。“转回家去”是自然之理自然之事,而“慢慢的”回家动作写出了父亲送别儿子后心情的沉重与不舍,事已了,情未了,这就产生了一种“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的美感。
  最后两句,思绪回到现在。这两句诗尤见匠心。首先,落实了小序中的“追摄”,表明了之前的画面是回忆,表现了父亲的“三春之晖”。其次,诗歌最后一句中“当年的泪珠”,据陶行知的长子陶宏回忆:“父亲生性是孝顺的,尤其生长在清寒的家庭里而能够进学校受教育更能对父母以孝。据祖母和父亲说,为了父亲进学校,祖父毅然断了自己的不良嗜好,最后终因年高体弱而倒下去。这种牺牲自己成全儿子上进的精神给父亲极深刻的感动。所以祖母讲到父亲初次离乡去杭州,祖父送他上船,船开后,父亲忍不住背转身双手蒙住眼睛哭了。”[5]最后,“我要问芳草上的露水,何处能寻得当年的泪珠?”用问话的形式,用“芳草上的露水”暗喻“当年的泪珠”,点明小序中“思之泪落如雨”,芳草上晶莹剔透的露珠,是儿子深爱父亲的“寸草之心”;“何处能寻”照应小序中的“送别人竟不及见”,表达了“子欲养而亲不待”,再也无法报答“三春之晖”的追悔莫及和无限遗憾之情,将全诗的感情推向高潮。
  三、《献诗》的艺术特色
  1.古诗词意境的自然糅合。陶行知是一位有着深厚的古典诗歌造诣而又极富诗人气质的人,少年时代对唐诗特别爱好,最推重白居易诗的通俗流畅和杜甫诗的沉郁有力。他的诗吸收了古典诗歌的丰富营养,字句朴实而又饱含感情,明白如话而又不失典雅,构图优美,意境深远。苏雪林评论朱湘的诗“善于融化旧诗词,旧诗词的文词、格调、意思他都能够随意取用而且安排得非常之好”[6]。将旧诗词融入新诗创作的探索“是在深层意识上对我国古典诗歌中凝练、含蓄的审美标准的认同”[7]。这种评价移用于陶行知,也恰如其分。他将古典诗词的内容和格调选擇性地纳入新诗中,将二者融为一个有机整体,如“帆影”句,既有“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之优美的画面,又有“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之深远的意境。但他不是一味的生搬硬套,他的改写与重组体现了不同用意和风格,在李白岑参是写实,在陶行知却是想象;“芳草”两句化用杜甫的诗句“感时花溅泪”,陶行知在这里活用为“感‘情’‘草’溅泪”,感父爱之情,感人间亲情而“泪落如雨”,也蕴含了“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诗意,化抽象之情为具体可感的形象。
  2.物象与心象的高度融合。好的诗歌就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周作人强调“诗是人情迸发的声音”[8],认为真情实感非常重要,诗歌情感的“所谓真实,并不单是非虚伪,还须有迫切的情思才行,否则只是谈话而非诗歌了”[9]。这里所讲的“迫切的情思”指的是强烈的不吐不快的感情。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感情莫过于对生命逝去的伤怀和眷念,任何一种感情经验最后都可以归结到时间上来,这种经验不会凭空而起,其起源一定是和过去的一段时间紧密联结在一起的。陶行知的这首诗正是得力于时间意识的升华与精致的表达而极大增强了它的审美意味,从而引起人们的广泛共鸣。诗人的目的不只是再现和父亲告别的生活场景,它的基本要素是诗人的个人情感,写作过程是这种情感的自然流露,绝不是仅仅施展技巧以达到歌颂父爱的目的。
  纯诗理论家梁宗岱认为,最完美的“诗是我们底自我最高的表现,是我们全人格最纯粹的结晶”[10]。“全人格”依托于实际的人生经验。陶行知在写作这首诗时已经养育了4个儿子,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他对孩子们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无微不至地关怀着他们的生活、学习和成长。俗话说“养儿方知父母恩”。诗人正是有了这种人生经验,并对此做了恰当的诗化转述,才形成了“最纯粹的结晶”。正如音乐有高潮也有前奏,“感觉”只是诗歌的前奏,“情感内涵”才是诗歌的高潮;“感觉”是功能性的,处于诗歌结构的表层,而“情感内涵”才是隐匿在文本深处的关键。诗人开启了感觉之门,将风景的“物象”沉淀为精神主体的“心象”,使行旅体验内化于诗歌的美学要素,几个不乏象征意味的意象的流动、叠加,组构起可见的物景背后,隐约暗示出作者含蓄深沉的情怀。诗人十分重视主体与客体相参融、情思与具象契合时在那一瞬间的撞击时所产生的情绪亮点。“古城岩”“水蓝桥”“三竿白日”“船”“水”“山”“天”“帆影”这几个意象和作者的心情一起,形成了一种“情绪场”,凝成父子“相看泪眼,无语凝噎”的画面和父亲“深情凝望”的特写镜头,突出父亲“深情凝望”,使得诗意集中而充盈。
  这正是陶行知诗歌中所体现出的“真”的境界。陶诗之“真”是形似与神似的高度统一,是主体与客体的完美融合。他对“古城岩”“水蓝桥”“三竿白日”“船”“水”“山”“天”“帆影”等意象并未作精心描刻,而是穿透景物外在“真象”,求取其内在“真意”,以意象呈现瞬间感觉的具体性,似乎在不经意间,将具象偶然地组合,却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其“吞没”一词,既是山水天之苍茫,又是情感之怅然,在不经意之间,自然与自我仿佛瞬间凝为一体,构成一道渺然的独特风景,一种动人心魄的心灵境界。   3.描写角度的巧妙选择。读者在欣赏这首短诗时,还会感受到诗人创造性地将古代诗词歌赋当中的意象推陈出新,得益于角度的巧妙选择。其一,诗歌首句“古城岩下”之“下”字,提示了这是一个俯视镜头,引导读者的目光随着太阳的光线聚焦在父亲的脸上,诗人的目光也随着太阳的光线聚焦在父亲的脸上,集中感受父亲眼里放出的“悲壮的光芒”,感受他的“无穷希望”与“伤心”的矛盾纠结的心情,感受他无比深沉的父爱。其二,由父亲的目光“向船尾直射在他的儿子的面上”,形成了父子二人的对视,造成父子二人互相凝视的效果,充分表现父子情深。其三,诗人是本诗的抒情主体,在乘船与父亲告别的过程中,本应是写儿子看到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终于消失在“古城岩下”“水蓝桥边”,却又一次变换角度,用拟人手法,写父亲眼看着“水、山、天合成一张大嘴”“吞没”帆影,爱子所乘之船消失在莽莽群山中,消失在水天相接处,强化父亲依依惜别的深情。
  诗歌结尾情、景、理浑融完整,形成水乳交融的幽美而邈远的意境。时间的转换对比与结尾的问号更加大了诗的空间张力,是对时间易逝、物是人非的感怀,抑或是悲苦、遗憾、追悔?……诗歌在这里戛然而止,体现出“凝练是诗歌的灵魂”的美学宗旨[11],于寥寥两行诗句中,含悠悠不盡之情,可谓词尽而意不尽,达到了“尺水兴波,余音绕梁”的美学境界,使人低回不已。总之,以景结情的匠心、含蓄蕴藉的艺术美感和余味无穷的高妙意境,使这首诗文质兼美,又内涵隽永,情、景、理完美融合,令人印象深刻,值得反复吟哦。
   参考文献:
   [1]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史[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4.
   [2][5]朱泽甫.陶行知年谱[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5.
   [3][4]陶行知.陶行知全集:第四卷[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
   [6]苏雪林.论朱湘的诗[J].青年界.1935(2).
   [7]杜荣根.寻求与超越——中国新诗形式批评[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
   [8]周作人.自己的园地之十九·情诗[N].晨报副刊,1922-10-12.
   [9]周作人.自己的园地之十三·谈小诗[N].晨报副刊,1922-06-21.
   [10]梁宗岱.诗与真二集[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11]彼德·琼斯.意象派诗选[M].裘小龙,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86.
  责任编辑:徐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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