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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鸭梨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杨 雄

  快过年了,爹刚想歇口气,城里的远房亲戚捎来口信,说要搬新屋,让爹过去打个帮手。爹为人厚道、老实,做事舍得力气,亲戚家有什么脏活累活,都会想到爹。
  我嚷着要去,爹说:“大冷天,路又远。”娘说:“去吧,娃崽还没进过城呢。”爹没再言语。大清早,娘叫醒爹和我,娘在我颈脖上围上条她出嫁时戴的红绸巾,再往我兜里塞了三个刚出锅的糯米饭团。娘做完这些,从一块黑手帕里摸索出五块钱,嘱咐爹买两斤纸包糖什么的。爹是个老实汉子,爹说:“剩下的钱给我买两包丰收牌香烟行不?”娘说:“不行。家里有烟叶子呢。”我揉了揉眼,不再懵懵懂懂,抢着说:“给我买挂鞭炮。”娘想了想,对爹说:“就依娃崽,剩下的钱你们爷崽爱咋用就咋用,我懒得管。”我喊了一声“娘”,心里热乎乎的。
  外边很冷,下着雪,刮着风,我打了个冷噤。
  爹见着了,脱下油黑的棉袄,披在我的身上,一大一小在铺满积雪的路上吱吱呀呀地走。走了一阵,我有点累,感觉那厚厚的棉袄披在肩上好沉。爹便把我背上,我嗅到一股很好闻的汗臭味。爹的肩背很宽厚,且是暖暖的。我觉得自己很舒服地趴在床上,不一阵子,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屁股蛋儿被爹捏了一把,酸酸地疼。我睁开眼,看见好多很高的房子。爹说县城到了。
  天刚亮不久,街上人不多,一切似乎都还在睡梦中。我四处张望着,觉得县城没有书里写的那样繁华。几个穿着长长衣服的女人打身边走过,我对爹说:“城里怎么有穿长褂的女道士?”爹说:“傻瓜,那不是长褂,是呢子大衣。”我回过头去看,依然觉得那呢子大衣和道士的黑长褂没什么差别。走了一阵,我看见一个巷子口有几个人围着一口冒着青烟的锅在买什么。我问爹:“那是什么?”爹说:“是油条。”我说:“能吃吗?”“当然能吃。”我再问:“好吃吗?”“当然好吃。”我吸了吸鼻子,果然有很香的味道。
  不觉间就到了远房亲戚家。亲戚家里很凌乱,大包小包这里一个,那里一堆。亲戚问:“吃过了吗?”爹说:“还没呢。”亲戚皱皱眉头,不好意思地说:“屋里昨晚就熄了火,带你们去馆子里吃吧。”爹说:“不忙不忙,还早,先干活吧,反正肚子也不饿。”亲戚说:“也好,新屋离这不远,一会儿就能搬完,到时我好好敬你几杯酒。”接着就干起活来。爹不愧是好劳力。专拣大家伙、重家伙搬。我也帮着做,屁股一撅一撅地跟在爹的后头。搬了一大半,亲戚对我说:“小家伙,挺能干的。”说完塞给我两个金黄的鸭梨,又给爹两个。我咬了一口,水直冒,满嘴香甜。我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不到半根烟工夫,两个梨就落了肚。爹朝我笑笑,抹抹额头上的汗,递给我一个。我想留着回家吃,但那梨太诱人了,我抚摸了好几遍后,还是忍不住把它吞进了肚里。
  到了晌午,亲戚家的东西就搬完了。新屋的摆设也在爹的帮衬下拾掇得整整齐齐,大冷的天,爹却满头是汗。我看见爹的汗珠子溅落在好几个大衣柜上,那点点滴滴,一闪一闪,比乌亮的大衣柜还亮。亲戚端来一盆热水,对爹说:“洗了手,我们去外边吃饭。”刚要走,门口响起脆脆的鞭炮声,一大群贺喜的男人女人便进了屋里。亲戚撇下我们忙着应酬去了。
  爹领着我走出亲戚家,来到一个十字街口。爹说:“饿了吧?”我点点头,爹说:“你吃糯米饭团吧!”我睁大眼睛问:“你帮亲戚干活,他不管饭吃吗?”爹说:“娃崽家懂什么!你没瞧见人家忙吗?再说,力气用了还有,我们不计较这个。”我虎着脸,撅了撅嘴,不再说什么。
  见我有些不高兴,爹说:“你在这吃饭团,爹去给你买鞭炮,行吗?”我开心地笑了。
  爹去了,我从怀里掏出糯米饭团,稍稍有些硬,但能吃得下。我一口气吃完三个饭团,才想起把爹的那份也吃了。爹回来时买了两斤纸包糖、一包海带,还有半斤冲甜酒用的片糖。爹高兴地把两挂短短的鞭炮递到我手上。鞭炮用红纸包着,艳得撩人。
  我高兴得直跳。我说:“爹,饭团都叫我吃了,你饿不?”
  爹说:“我不饿,爹吃了油条。”
  我不信爹的话。爹便从衣袋里拿出用报纸包着的两根油条,说:“一根给你,另一根给你娘留着。还有一根我伴着那个梨吃了,好香呢。”
  我咬了一口油条,果真味道很香。
  回到家时,天一点点黑了起来。娘特意为我们爷崽做了大盘韭菜炒蛋,菜很香,爹狼吞虎咽地吃着。看得出爹很饿,爹一口气吃了四大碗饭。
  第二天一大早,爹就上山砍柴去了。娘走进我的屋子,手里拿着一个鸭梨,对我说:“你爹给娘买了个梨,你过年吃吧,娘不吃这东西。”我望着那个金黄的鸭梨,想对娘说些什么,嘴一动,我的喉咙就哽住了。
  后来那个鸭梨又到了爹的手里,爹又让给娘,娘再让给我。我们都没吃。最后那个鸭梨烂掉了。
  那一年,我12岁,也是第一次进城。县城没给我留下一丝半毫印象,但我记住了那个金灿灿的鸭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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