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音乐写意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艺术是追求美的,这一点古今中外都是相同的。但是如果我们深入探究和比较就会发现,西方艺术侧重于“真”与“美”的结合,而中国艺术则更注重“善”与“美”的结合。也就是说,西方人认为艺术的美就在于真实地描述客观事物的状态、过程及其相互关系,强调人与外界的沟通;而中国人认为艺术的美就在于把人们追求的理想状态、和谐的关系附会在现实事物上,强调与内心世界的沟通。比如,西方人写悲剧会悲得很彻底,像莎士比亚的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和《李尔王》,都是用无可挽回的错误撕碎鲜活的生命,让人痛彻肺腑,因为现实生活本来就是这样残酷;而中国的悲剧总会有一个安慰性的结局,像关汉卿的《窦娥冤》、纪君祥的《赵氏孤儿》,都有一个为屈死者报仇的结尾,让人们的郁闷之气得以稍许舒缓,尽管这在现实生活中是很少见的。作为中国艺术形式之一的民族音乐,也体现了追求尽善尽美的风格特点。
中国国画的技法上有“工笔”、“写意”两大类,工笔画精雕细刻,用笔细致入微,追求的是“形似”;写意画用笔放纵,造型概括,追求的是“神似”。自从东晋杰出画家顾凯之提出“以形与神”的主张后,“传神”一直是中国绘画的最高追求。如果我们借用中国绘图的语言,把追求客观真实的美学理念表述为“工笔性”、追求抒发内心情感的美学理念表述为“写意性”的话,我们认为中国民族音乐是写意的。
成书于汉朝的儒家经典《礼记》一书中有《乐记》一篇,开篇就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又说:“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意思是说,音乐表达的是人的情感,客观事物可以引发人的情感,但它只是一种借助,音乐的真正根源是来自人的心中。《乐记》还把音乐分为声、音、乐三个层次,认为:“乐者,通伦理者也。是故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惟君子为能知乐。”而且音乐还与人情世理相通,“是故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这就是说,对音乐能欣赏理解到什么程度,和个人的修养素质相关,与人群的等级贵贱相关,甚至与国家的治乱相关,是向人们灌输善念的工具,体现的还是中国艺术的写意性。
写意性作品在中国民族音乐中多得不胜枚举,且不去谈《梅花三弄》、《广陵散》等古曲和充满乡土气息的民歌、戏曲,近代音乐天才阿炳的《二泉映月》就极富代表性。此曲本无名目,是作者直抒胸臆之作,每次演奏都会因演奏地点与心境不同而有增删,所谓手随心走,有感而发,曾名为《依心曲》。所以有人对后来将其名为《二泉映月》持有异议,认为这一名称让人首先联想到“泉、月”这样的物象,会以为这是一首描写无锡景色的曲子,有违作者的本意,也降低了此曲的艺术品位。这里涉及到的就是对乐曲是写情还是写景的判断。《列子・汤问》中记载,当时一个叫秦青的歌唱家,“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是说歌声起处满山树木都振动响应,天上的流云都停下来倾听。这当然是浪漫的艺术夸张,但我们不会苛责文中的描写大违客观事理,反而会对歌唱家的高超演唱技艺心驰神往。历史上纵情声色以至亡国的陈后主曾经常欣赏的《玉树后花》一曲,词曲柔美,极尽欢娱。但自从晚唐诗人杜牧“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诗句传世之后,这首曲子便成了亡国之音,听来让人伤感。可见音以传情,中国人更注重的是乐曲的弦外之音。音乐的模糊性和人的情感的丰富性相结合,使不同的欣赏者会从同一首乐曲中得到不同的感受和领悟,就像唐太宗李世民曾经说过的:“音声岂能感人?欢者闻之则悦,哀者听之则悲,悲悦在于人心,非曲乐也”。其实不仅欣赏者会从同一首乐曲中得到不同的感受,演奏者更是可以将自己的感受融入乐曲之中。有一次孔子弹瑟,学生曾子和子贡在门外听,他们从孔子的演奏中听出了贪婪和凶杀之意,他们很奇怪老师为什么会有这样不良的意图,就进去询问。孔子解释说,在弹瑟时看见一只猫正要捕杀一只老鼠,自己很希望猫能捉住老鼠,不知不觉间将此心注入瑟中,显出了凶贪之音。这是以琴音传心意的典型例子。我国当代著名音乐家谭盾认为,音乐的表达应该“随心所欲”,在他的音乐作品中不仅使用乐器演奏,而且加入了各种不同材质物品的碰撞敲击声,以表达不同的情感,很有点意识流的味道。传神的绘画和传情的音乐一样,都体现了我们中华民族在艺术感受上不单纯追求感官刺激,更注重精神享受的特点。
民族音乐的写意性不仅表现在欣赏音乐时的心灵感受,还表现为学习音乐的过程也是一种人格品德的培养。在西周时期学校教育内容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和后世文人修习的“琴、棋、书、画”中,音乐教育都是一项重要的内容。古人认为,学习音乐不但可以增强人的审美能力,提高个人修养,还可以使人明尊卑、守礼仪,成为维护封建正统的正人君子。音乐的社会作用甚至被古人神圣化了,他们认为只有“雅乐”才是可以修习和欣赏的,而“郑卫之音”则是“淫声”,不但不能学,连听都不能听。《韩非子・十过》中记述了这样一件事:卫灵公去普国途经濮水,记下了水面上传来的一首美妙乐曲,到普国后奏给晋平公听,在座的大音乐家师旷急忙阻止,说这是商纣时代的亡国之音,闻之不利。在这里,音乐甚至可以影响国家的命运了。
既然音乐教育和学习是修身养性的途径,声音只是一种借助,那么,音乐的最高境界就是无声的,也就是老子所说的“大音希声”。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家墙上常年挂着一张琴,不安弦,也无音阶标记,兴致一来,就取琴虚按一曲,还喃喃自语:“但识琴中曲,何劳弦上声”。这就把只取意趣不拘物象的追求,推向了极至。陶渊明家悬无弦琴并非绝无仅有,实际上,家中安琴不会弹、悬剑不会舞的古文人比比皆是,都是取意而已,也就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时的“意”似乎已经独立于音乐之外,连声音都不需要,只用摆样子的乐器来借助了。
我们谈了这么多民族音乐的写意性,是不是说它就没有描绘现实的工笔性了呢?不是的。音乐本来就是起源于对自然声的模仿,关于中国宫、商、角、徵、羽五音起源的一种说法,就是五音分别模仿牛、羊、鸡、猪、马的叫声。如果我们用工笔性和写意性两个概念来区分民族音乐的话,我们也会看到一大批模拟现实世界声音的工笔作品,比如在《百鸟朝凤》、《战马奔腾》、《十面埋伏》等乐曲中,就逼真地模仿了鸟鸣、马嘶以及战场上的金铁交击之声,使人如见其形、如临其境。但纵观全曲,这种现实声音的模仿仍然是服务于情感的抒发,所以我们只能说这些作品有工笔性,而是不是可以把整篇作品称之为工笔性作品,也是不好随便下断言的。
把民族音乐的写意性单独提出来论述,意在强调。其实绝大多数音乐作品都是兼工带写的,就是所谓的“声情并茂”,只不过主旨是放在写意上而已。在这一点上,西方音乐的情形也大体如此,不过在其整体艺术“求真”风格的影响下,其写实的工笔性要强一些,这是文化整体差异对个体艺术带来的必然影响。同样道理,中国艺术“求善”的总体特征在中国文学、绘画、建筑、戏曲等多种艺术形式中都有所体现,只是提法不同,有的叫“象征性”,有的叫“虚拟性”。
注重心灵感受的中国艺术和注重表现客观现实的西方艺术,都为人类对美的探索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不能说孰优孰劣。但了解这种差异,对我们理解两种文化背景下的音乐作品是有帮助的。
转载注明来源:https://www.xzbu.com/9/view-895779.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