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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下的怀念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夏文成

  近来,我总是在梦中,给外公修补房屋。
  外公的房屋从墙壁到屋顶到处是漏洞,堵住了这里,那里又不断地涌进了泥水和雨水。满屋子的泥泞和霉味令人窒息,惊醒后乃知是梦,不觉黯然神伤。外公去世近十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深深的黄土之下,外公陷入永恒的安眠,我却常常在怀念外公的梦中惊醒。
  外婆去世后,外公就没有家了。所幸,外公有一手制作水烟的手艺,被应聘到因出产天麻而闻名一时的彝良小草坝,指导当地的农民种植烤烟。外公在彝良漂泊了近十年。在遥远而蛮荒的小草坝,外公像个野鬼孤魂,独自打发着寂寞而荒芜的人生岁月。
  记事后,盼望外公回来,成了我最大的心愿。一年半载才能回来一次的外公,总会给我带来意外的惊喜。每次回来,我总能从外公那个破旧的帆布包里翻出糖果、饼干之类的好东西。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能够吃到这些甜美的东西,真是有些奢侈了。逢年过节,外公总会给我们兄弟每人五元十元不等的压岁钱。当时,当老师的父亲也只能给我们几毛钱。
  我上小学后,外公背着铺盖卷儿回到了家乡。小草坝不种烤烟,改种天麻,不需要烤烟指导员了。刚回来那阵,外公住在二姨家。二姨家当时与公婆家合住在一起。起初大家相处得还不错。但时间一长,难免锅碗相碰。某天早上,外公还在睡梦之中,就听到姨父的父亲在楼下喊着他的名字说,我家不是你的久在之地,我们伺候不了你了,你爱去哪里去哪里吧!于是,外公含着眼泪离开了二姨家,搬到了我家。遗憾的是,外公与父亲的性格严重不合,弄得家里的气氛总是很紧张。看着外公整天心事重重,唉声叹气的样子,我的心里如同刀片划过。
  长期脱离农业劳动的外公回到生产队后,只能做一些看护庄稼的活儿。于是,我就像外公的尾巴,课余,总是跟在外公身后,当外公的小助手。稍大,母亲就让我担上撮箕,随外公每天割一担草回家。
  进入20世纪80年代中期,昭通开始大力发展烤烟产业,急需烤烟技术人才,外公有幸成为我们乡的烤烟种植技术指导员。为了方便工作,外公搬到了乡烟叶站居住。我那时在距家十余公里的县一中上学,途中要经过外公所在的烟叶站。每个周末回家,或返校,我都要到外公那里玩上一阵,吃了饭再走,有时候甚至要在那里呆上一晚才肯走。每次去,外公都要给我一些零花钱。在我初中即将毕业时,外公把他那块日本进口的双狮牌手表也给了我,自己重新买了一块一百多元的普通手表。外公希望我珍惜时间,用心学习,将来做一个靠自己本事吃饭的人。
  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外公就是他那耿直刚烈性格的最大的受害者。外公的眼里揉不进一粒微细的沙子,他总是忍不住要疾恶如仇,仗义执言。倔犟顽固的外公就像一根利刺,固执地扎在某些所谓领导者的眼里和心里。领导心里不舒服,外公的日子自然也不会好过。他们迟迟不肯解决外公的待遇问题,一拖再拖,比外公后进烟草公司的人早已成为公司正式职工,享受正常待遇了,外公却一直是“长期临时工”,工资及其他福利待遇全由某些领导说了算,想赏多少就赏多少。最后,外公带着深深的遗憾,以长期临时工的身份,“退休”回家。在中国,从古至今,工人的称谓有很多种,如短工、长工、合同工、临时工等,长期临时工一说,孤陋寡闻的我,真是闻所未闻!
  “退休”回家的外公,居住又成了一个大问题。因为外公的脾气总是与人格格不入。经我母亲与二姨协商,外公住到了二姨家,度过了一段相对安稳的日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外公与我的二姨父又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外公在二姨父家又住不下去了。最后,外公搬进了我们家一处空闲的新房子里。屋里打好了水泥地皮,粉白了墙壁,装隔好了房间,条件还不错,外公还比较满意。外公在我们家那间房里一住多年,直到八十高龄,生活再也无法自理时,才又重新搬回了二姨家,直到去世。
  外公住在我们家房里的那几年,内心那深刻的孤寂与悲凉,常人无法理解。每天日出月落,外公都是形影相吊。外公想说句话,无人应答,外公只能自己和自己说,和“家”里有限的东西说。一句话要反复说,外公自己才能听明白。于是外公口中时常叽里咕噜不知在唠叨些什么。反正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四堵墙壁迟钝地作出一点微弱的回应。再后来,外公自己也不耐烦跟自己说了,就跟放在屋角的一台打谷机说。外公总是在半夜三更翻爬下床,用那根路上捡来的破竹杖,将那台打谷机抽打得鬼喊呐叫,叫人不得安生。次数一多,隔壁邻舍就烦,找上门来大吵大闹,有时甚至动了手。我那时在山里教书,回家听母亲哭眼抹泪地一说,心里鬼火直窜,欲找那些无聊之人算账,被母亲苦苦劝住。假期里,晚上我和外公同住,夜深人静之时,总听见外公辗转反侧,唉声叹气。一股悲怆之情不由自主地在我的胸腔里翻腾。外公内心深处的悲苦,作为外孙的我,怎能体会万一?
  我调回家边学校教书后,与外公见面的机会多了起来,每天放学回家,我都要顺道去看看外公,顺便给他挑担水,捎带一些蔬菜什么的。有时候,外公会塞给我一些钱,我坚拒不受,外公就作势生气,说,外公给你,你就拿着,早点成个家过日子!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只好收下。逢到进城,我就给外公买一点吃的。外公最爱吃夹有核桃仁的那种云片糕,我就每次都给他带一些。但从未给外公买过一样值钱的东西,至今想起,依然心怀愧疚。
  意外总是来得很突然。有一天,我刚一跨进门,只见外公躺倒在地,口鼻歪斜,泪涕长流,口不能言,只能用手势比划。送到医院诊断为轻度中风。打了几天吊针后,医生让回家慢慢疗养。之后我就经常给外公买天麻丸及其他药物。自那次中风后,外公的身体每况愈下,整天呆坐在半死不活的火塘边,像一尊黑暗的雕塑。
  生活再也不能自理的外公搬到二姨家以后,我与外公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偶尔去过几次,也是相对无言,彼此心中凄然。外公迈进八十二岁门槛的那年春天,生命之火也燃到了尽头。春天不属于外公,外公的生命里只有严冬和孤寂。那天,我带着妻子和不到半岁的女儿去看望外公。打着吊针的外公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身体枯瘦得像一把朽木。我叫了几声外公,说您睁眼看看你的重孙女,外公才微微撑开眼皮,眼里一星亮光闪了一下,就合上了。那是我和外公最后的诀别。过后没几天,外公就悄无声息的走了,永远离开了这个冷漠悲凉的世界。
  外公生前有个遗愿,死后能与外婆葬在一起,但外婆的坟旁已葬满了陌生的死者。那块坟地是别人家的,葬外婆时,我母亲向人家苦苦哀求,外婆才得以葬在那里。外公最终被葬在了我们村西一个叫潘家碑的小山丘上,与葬在村南小松林坡的外婆遥遥相望。漂泊一生、凄苦一生的外公终于彻底超脱了,安静地躺在深深的黄土之下,再也不招谁惹谁了。黄土之下黑暗的墓穴,就是外公永远的家。只有宽容博大的黄土,不会排拒外公。
  外公,逢到天阴下雨,如果你的房子漏水了,您就托梦给我,我会在梦中,及时给您修补修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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