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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山傩祖蚩尤汉化始于张虎抗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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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蚩尤是上古九黎之君、三苗之祖,今中国西南五大苗区族人共尊的先祖之一。但在今湖南中部古梅山地域的汉族民俗中,遗存有很多蚩尤崇拜事相。文章通过对诸多事相的分类清理,发现其传承主干为民间巫傩坛班,蚩尤的汉化“傩祖”形象,承载有苗人的“祖灵”与汉人的“兵主”双重神格。再通过史志资料印证,提出“蚩尤‘傩祖’双重神格的融合,应起始于宋末梅山张虎抗元”的推论。
  关键词:傩祖蚩尤;双重神格;张虎抗元
  中图分类号:J8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9)02-0072-12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19.02.012
  梅山是今湘中雪峰山区的唐宋旧称,蚩尤是当时被称之为“梅山峒蛮”的先民族群世代崇敬的先祖,今湘中大熊山麓的一条山沟里,人们还发现有镌刻着“蚩尤屋场”地名的石碑。2000年起,笔者曾与北京师范大学陈子艾教授联手,围绕着石碑发现地的周边县市做了三年田野调查,得出了两条“原则性结论”:一是古梅山峒区是蚩尤部族的世居地之一;二是古“梅山峒蛮”是蚩尤部族的嫡裔。[1]这两条结论的依据,来源于当地民俗,主要是民间信仰习俗中虽已汉化、但仍可辨认的大量蚩尤祖灵形象元素遗存。之后,笔者团队在扩展学科、扩大调查范围的基础上,于2012年以《梅山蚩尤:南楚根脉,湖湘精魂》专著,对上述材料的来龙去脉做了详尽描述,基本认定蚩尤主要是梅山“巫傩之祖”,但仍未明确清理出,或者不如说是回避了梅山傩祖蚩尤形象之所以汉化的史实因缘和具体路径。这样做的原因确有诸多,但主要的,应该是虽然一直在跟踪,但搜索范围仍欠深广,掌握的史料仍欠齐全,仍未能发现直接的证据。为寻求方家指教,现只能再将后续所得的阶段性成果归集简述,以期规避盲人瞎马之误。
  一、梅山民俗中蚩尤形象符号化的证据链
  梅山民俗中与蚩尤有直接关系的事相,大致可分组成如下四类:
  (一)碑文、族谱与传说
  1.碑文。镌刻有“蚩尤屋场”地名的石碑,为新化县大熊山林场小学教师陈光华(男,1953-,汉族)之五代祖陈显聪的墓前功德碑。碑的石材为当地产豆青色石灰岩,长方形,四边平直,右下角有缺损,通高1.2米,宽0.7米,厚0.06米。碑文为“清优附生,姻世晚胡鹏拜撰并书”,“民国十六年丁卯(1927年)冬月谷旦”立,全文400余字,有关“蚩尤屋场”,有如下记述:
  公讳显聪,礼照其字也。以清同治丁卯没,葬蚩尤屋场之蝻蛇□……公葬地其自择也。后堪舆家过之,指为蝻蛇现,系吉穴……
  2.族谱。安化县南金镇楠竹园村民陈代早(男,1969-,汉族)家藏、刊修于民国十四年乙丑(1925年)的《陈氏源公九修族谱》,其卷二第77页的“廷旨公房奉达公宗支惟题时证公派三十九世显聪”条目,能与碑文相互印证。其全文为:
  显聪,行二,字礼照。清嘉庆六年辛酉十一月十七辰时生,同治六年丁卯正月二十一日辰时殁,葬春熙坳蚩尤屋场后乾山巽兼戌辰。此山自咸豐三年契为私地。
  比安化陈代早所藏族谱稍晚的,有新化大熊山林场退休职工李武汉家藏1999年刊的《长远李氏族谱》,其卷首“迁新始祖吉祚”条目记述:“公字文开,乾隆癸未年(1763年)夫妇携三子来新化大熊山南麓锡溪村落担安家,同年十二月三十日辰时不幸辞世,葬春姬坳蚩尤屋场之上麓。”
  3.传说。大熊山周边,有关蚩尤的民间传说相当多。比较之下,以山南隔资江相望的新化县金凤乡阳雀村巫傩艺师戴康哉(男,1912-2002,汉族)老人的讲述最为经典。此说采访于老人辞世前1个月,按当时老人的方言原文记录,其中太生僻的字词,整理时下加小横线,后用括号注明读音或相应的普通话词组:
  恩伲(你们)管(讲)的傩面具,我伲喊脸子,其实都是蚩尤太(大)王和几(他)手下将军兵马的像。蚩尤太王是我伲南方最早的王帝,又是最太的法师,天生一个牛脑壳,还与众不同的生了三扎(只)角,长相蛮吓人。几住在中峒梅山。就是如今的锡(方音xia)溪、苏溪、白(方音pe)溪一带;几手下有五路兵马,势力蛮大。几扎(驻扎)兵马的地方,有派(一片)好大的枫树林子围起,枫树山后头有个桃源仙洞,仙洞里住倒(着)几伲(他们)师父和几三个妹妹,云霄、碧霄、洞霄,三霄三洞娘娘,都是蛮有法力的。有一年,为的争地盘,北方的王帝打到了南方,几点起梅山院内5路神兵,把几伲赶(方音gai)得鸡飞鹅走,一路顺风赶到了河北。在个叫涿鹿的地方,打了一架太恶(很大)的。只可惜呢.南方人尚水,北方人尚火,离根的水奈不何北方本地的火,干(渴)得个该死,蚩尤就打输了,还逗倒(被)把个脑壳都剁嘎(砍掉)了。几是个练太法的人,虎死不倒威,剁嘎个脑壳也不服气,脑壳上眼珠溜圆,还有蛮大的杀气,还压得煞倒。手下的残兵败将就把几个脑壳捧倒(抱着)回来,哪个屋场不安静,有邪精作怪,就捧到哪个屋场去压煞,十分灵验。后来几一个脑壳搞不赢,恩也要我也要,几的徒子发孙就想了个办法,劈了些枫树板板,雕起几个像,临时请(方音qiang)起一下几(他),也一样灵验。咯(这)样就开始雕几的像了。雕来戴到脸上的,就喊脸子;挂到门高闹(上面)的,就喊吞口。近(去)年我伲戴卿石到天门(与金凤毗邻的乡),看到乡政府旁边有扎(栋)老屋的门高闹,还挂了一个,恩伲要去寻,应该还寻得到。
  这段讲述,信息含量非常丰富,其中与大熊山传说共同之处有四处:(1)蚩尤是大熊山区(戴康哉所述中峒梅山的锡溪,苏溪,白溪,都是大熊山区的小地名)的最早开拓者;(2)蚩尤是个法力很高的巫师;(3)蚩尤是个部落头领、军事领袖;(4)民间常见的木雕傩戏面具和大门上悬挂的吞口,都源自蚩尤的形象。
  (二)吞口、傩狮与巫傩头匝
  1.吞口。吞口指梅山峒区居民为化解邪煞安放在大门上方的木雕饕餮纹图像,与中原地区的“泰山石敢当”的功能相当。安放木雕饕餮纹之俗,在当代梅山,已基本消失。戴康哉老人提到的新化天门乡民居曾有,但我们赶去时已不见了。对它的认知,新化县水车镇老庄村泥瓦匠邹富山(男,1949-,汉族)师传、1981年的手抄本《杂录集萃》有记述。这是一本民间工匠使用的各种巫术秘诀的实用科书,其中第36页至37页的《还千刀愿法事口诀变念》条目记述为(标点为笔者所加):   吞口郎是个蚩尤大将、起朝法事奏牒、回来天门上、变立阔口大师、吞鬼大师,专吞五瘟、百鬼、五等邪师。
  安放木雕饕餮纹之俗消失,并不等于挂吞口之俗消失。在古梅山的新化、冷水江、涟源、
  新邵、隆回等县市及周边地区,甚至远到湘西、张家界等地,人们常用一个由龙凤组成的福字图案,以浮雕、透雕或堆塑等方式造型,安置在大门的吞口位置上,名之为“福字吞口”。现居冷水江市金竹山乡当正村的锡矿山矿务局退休工人刘泽笙(男,1945-,汉族)家藏、于1980年手抄的《歌郎根据总簿·福字吞口根因》记述了它的来因。歌郎是梅山民间专唱挽歌(又称丧歌、夜歌、指路歌)歌手的专用名称,根据总簿即其歌词抄本。《福字吞口根因》为吟唱大门上悬挂的吞口来历的歌词,全文共96句,详细说明了,吞口就是涿鹿大战中蚩尤被黄帝杀后砍下来挂在午门上示众的脑袋,这里摘录10句:
  轩辕皇帝传天下,百姓安康享太平……
  前有蚩尤来做乱,兴兵扰乱在边庭……
  即将蚩尤来斩了,号令斩首挂午门……
  将头挂在午门外,邪魔鬼怪不敢侵……
  此乃吞口根因事,内中有错恕愚人……。
  相同材料我们在新化县上梅镇职业纸马先生兼歌郎袁长生(男,1913-?,汉族)处也有发现,说明其并非孤立现象。
  2.傩狮。傩狮俗称“傩头狮子”。所谓“傩头”,新化县水车镇巫傩艺师邹升云(男,1970-,汉族)说就是放大的吞口。当地在春节期间,有舞“傩头狮子”之俗。傩狮的造型,就是一个巨大的饕餮纹吞口加一床“狮被”连接而成。其演出,必须履行两道程序,即起首的祭傩发猖和结尾的收猖。村人热衷舞傩头狮子的目的,一是驱邪,二是求子。其表演也分为两个层次:在一般人家,只表演开头和结尾等3、5段10来个回合;进到新建居舍或有新婚夫妇的人家,则需表演全部16段36合。所谓段,是指一个情节,合,则是指一个具体细节。各段、合内容如下:
  (1)朝天三柱香。即拜见家主,共3合;(2)钻被。即互从对方身下钻过,共2合;(3)舔毛。即自行梳理,共2合;(4)比翅。即互比高低,确认对方性别,共2合;(5)捉生(方言,音先xian,阴平)。即发情,共2合;(6)洗脸。即自行梳理,共2合;(7)翻被。即自舔生殖器,共2合;(8)打滚。即互相显示自己性别,共2合;(9)配种。即交配,共2合;(10)撒娇。即互相舔舐嬉闹,共2合;(11)怀孕。共3合;(12)滚球。即争夺红绣球以添喜庆气氛,共3合;(13)扫屋舍。即奋威驱邪,共2合;(14)产子。生下一头小狮子,共3合;(15)叼钱。即由雌狮将一叠点燃的纸钱叼往门外酬谢猖兵,共2合;(16)辞祖。即结束,辞别家主,共2合。
  上述16段节目中,首尾叩祖辞祖共2段,化钱谢猖1段,奋威镇邪也仅1段,从发情到交配产子却达12段,可见其主要目的是求子。叩祖辞祖占了2段共5合,说明此舞创作之初,作者就认为自己与傩狮是同祖共宗的。编创并表演傩狮的发情、交配和产子的情节,本意应是想通过模仿祖先的造人动作,来求得祖神保佑,获得其神力,增强其后代的生殖能力。与此相应的,是本地巫傩艺师公“抛牌过度”“和娘娘”傩事中表演的《搬开山》傩戏节目里,也保存了“开山小鬼”用一个灌水的猪尿泡从胯下向围观妇女模拟射精以祈福的细节。这些傩艺表演,今天仍能见到。
  3.巫傩头匝。舞傩狮的起首祭傩和结尾收猖,都是由邹升云主持操作的。操作这两道仪程,邹升云需穿戴全套巫傩艺师行头,即头载鱼服巾,上系头匝,身穿大红袍服,肩扛兵牌,手持师刀与师棍,脚登草鞋。其独特之处,是头匝的纹饰图案:成扇面形展开的5幅图像,中间3幅为教主、座主和法主、统称为“三元法主”神像,两边即第一幅和第五幅,却是各半边饕餮纹吞口,合起来能拼成一幅完整的饕餮纹吞口图像。
  关于头匝上的饕餮纹吞口图像,古梅山峒区各巫傩坛班有较为一致的说法,即“是蚩尤的法像”。新化县洋溪镇的广阐宫老坛,第四代掌坛师秦国荣(男,1928-,汉族,县道教协会顾问)珍藏有一件手抄本《混祖源流》。其中“头扎根因”条目,专门讲述了头匝的来历,其原文如下(标点为笔者所加):
  当初张赵二郎拜法之时,从泰寒迳(经)过,撞着一个太王,将他引入硐中,难以脱身。后来圣主三娘寻夫不见,寻至此山,见一妖怪,赶入硐中,大战几阵,战妖不胜。三娘出硐作法,安定九宫八卦,披发仗剑,走入硐内,将妖引出硐来,走进阵内。此妖昏迷不出。拿将孽畜,同夫带回。老君封他为蚩尤大将,可安头扎上,十方门下,治病驱邪,遍游天下,自古流派到如今。
  (三)“地主”相衣、太公雕像与“蚩”字肚腹
  1.“地主”相衣。“地主”是很受梅山各地居民尊敬的一个神职,一般与“证盟”相对,书写于家居神龛中心“天地国亲师位”的左右两边“盙”“簋”两个代表祭器的古字上方;有些家庭还有延请专职处师雕刻的木雕神像,则供奉于神龛上,与观音大士、赵公财神并列享受香火。“地主”的基本含义,是“一个地方的主宰”;在梅山各地,指“本地最早的拓荒者、法力最大的法師”,即当地师公的“发派祖师”。
  相衣,有大、中、小3种,是由专业的纸马先生制作、民间举行宗教法事时使用的纸质神像。大、中两种为雕版印制加粘贴的彩色神像,大号的高可120公分,中号的一般高60公分,做法事时悬挂于法坛四周,事毕即卸下焚化。小号的是纯雕版印制的头像,法事结束送诸神归位化纸钱时,把它分别放在装纸钱的封包或竹丝方箱里,便于诸神辨认并领受自己名下的钱财。2002年1月初,我们在新化县白溪镇一位名叫胡法定(男,1938-,汉族)的祖传纸马先生家,发现了他用雕版印制的一幅“地主”相衣。当时他正在为相衣写名字,我们看到他在三张同样的相衣上,依次写了“地主”“证盟”“元皇”三个名号,就问他“怎么是三个菩萨共用一个相衣?”他解释说:“咯(这)不是三个菩萨共用一个相衣,而是三个菩萨本来就是同一个菩萨”,“我们祖传下来就是这样讲的。”   这个三位一体的“地主”相衣,造型非常独特:其主图案是一个宽90毫米,高45毫米的双线边三拱顶扇形框,框外左右各有一高25毫米,宽15毫米的双线边长方小框,框中有“日、月”二字,扇形框正中为顶天接地的半人半兽头,其造型特征为圆鼓眼、大狮鼻、阔口中外露两个朝下的獠牙,头上部两侧有似角的两耳。实际上,这头像,就是和上述头匝两边神像一样的饕餮纹吞口造型。
  2.太公雕像。在古梅山峒区,“太公”是个统称,但也是个专称,专指上述的地主以及各姓氏的家主、各巫傩坛班的前人师祖的木雕神像。这种神像,因为祭祀时必需由师公抱在怀里跳舞,所以通高一般不超过45公分。其造型,通常有骑马与坐姿两种,师公装扮。凡是坐姿的,其右腿多为外撇,脚尖翘起;一般是左手掐诀或端水碗于胸前,右手持令牌举过耳际,也有双手掐诀平置于身躯两侧或膝头的。基本相同的,是其头饰。头饰的独特,在于其帽盔的造型,都是三拱顶扇面形,两边的拱顶略小,中间拱顶即主体帽筒;其正面,则是以浅浮雕或漆画的形式,两边为日月的图像、文字或符讳,中间则是饕餮纹吞口造型。从正面平视,即为地主相衣的立面造型。冷水江市金竹山镇杨源张坛的家主张君德寿的太公雕像,可见此类神像之一斑。
  3.“蚩”字肚腹。肚腹指太公雕像后背收贮其身份资料的密封空间,也称为腹脏。2002年9月,我们在娄底市娄星区(此地民国时期隶属湘乡县)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业余收藏爱好者家里,采集到了两尊头戴饕餮纹帽盔的太公木雕像。其中一尊品相较好的雕像,后背开有8×4×4厘米的长方形肚腹,内封少许大米、药材及符书6纸,最里面的第6层纸已糟朽成末,第5层纸也已难辨认,上面4层纸则尚为完整。第1层纸为长25厘米、宽18厘米宣纸墨写的意旨,第2层纸,为28×22厘米黄裱纸,朱砂书写洒鸡血的白、青、黄、黑、赤五色五猖符。第3层纸,为同样版幅的天、地、年、月、日、时6猖图像。第4层,纸状均同2、3层纸,却是8道平时很少见的符讳。经请新化金凤乡戴康哉的儿子戴卿石辨认,其中后面6道,都是道教符讳,前面2道,则是师道共用的总符讳,即梅山法主张五郎的“祖师符”和“发兵符”。他对这一“祖师符”的组合符号及其含义,自上而下依次作了如下解读:“⊙”为太极圈,圈中一点为太阳高照,其下是收神煞的布袋讳,布袋讳之下为“敕令”的合体字讳和雨、日、亘三字合体的“太阳讳”,“≠”是天、地、水“三官敕”,曲线为唐、葛、周三元将军的缚鬼索。正中间的“三清讳”符号下面,则赫然是一个蚩尤的“蚩”字的古体字讳!
  (四)师公、踩九州祭仪与代际传承
  1.师公。师公即巫傩艺师的俗称,也称为老师,口语中常被称为师公子,其自称则为“元皇弟郎”,是梅山蚩尤形象符号的主要载体,也是蚩尤“兵主”司马迁《史记·封禅书》:“其三曰兵主,祠蚩尤”。神格的世俗化身。在古梅山峒区社会,这是一个数量颇为庞大的特殊群体。据笔者对梅山核心区的新化县、冷水江市40余个乡镇的调查,目前在世总量仍应不少于1200人,占总人口比例应在1/2000。其传承方式有家传和师传两类,一般以坛班的形式生存于乡间。据不完全统计,这样的坛班,两县市总共还有400余个。通常情况下,一个坛班为3至5人,最大的、历史最为悠久而传承谱系也最为清楚的,是冷水江市金竹山镇杨源村的杨源张坛。这是一个典型的家传老坛,现有师公60余人。其开坛始祖即图6的张君德寿(1294-1329),开坛已达700年,传承已达24代,服务范围涵盖冷水江、涟源、新邵3市县8个乡镇。该坛师公承载的蚩尤形象符号,是历代在世者都佩戴饕餮纹头匝;历代“前人”雕像,也无一例外地装饰饕餮纹头盔。其演绎的蚩尤“兵主”神格,则在身份、道具和仪式名称与内容中随处可见。[2]
  师公的身份,即其自称的“郎”,在梅山古俗中,其义即“兵”乾隆二十八年刊《宝庆府志》卷二十八《风俗·苗俗》条:“官府曰老皇帝,兵曰郎”。湖南省少数民族古籍办公室《湖南地方志少数民族史料》,岳麓书社,1992年,第352页。。他所举行的祭祀仪式,不论是“唱太公”还是“庆娘娘”,都叫“行兵演武”,他自己,则是行兵演武的总指挥。作为总指挥,他自己在出师典礼即抛牌过度时,其传度师已根据其生年所属地支,配置了一定数量的猖兵,作为他随身的“亲兵”;同时,还在其家龛下坛装置了一个“兵马坛”,供养“五路猖兵”。需要时,他即可通过“五猖之主”、梅山祖师翻坛倒峒张五郎,调动阵营庞大的“东方九夷兵、南方八蛮兵、西方六戎兵、北方五狄兵、中央三秦兵,天子乱蛇兵、黄斑饿虎兵、麒麟狮象兵、十万天仙兵、十万地仙兵、十万阴仙兵、十万阳仙兵、十万雄兵、百万猛将、千千兵马、万万兵将”。他所使用的道具,上文报告邹升云祭傩发猖时已略有述及,其中,师刀是自佩防身的,牌带即身凭与兵符,令牌为印信,师棍为符节,牛角为呼兵信号,大鼓为进军信号,铜锣为收兵信号,等等,可说无一不是行军用途。
  当然,最典型的,还是其“行兵”仪式中的“踩九州”。
  2.踩九州。踩九州又叫“踏九州”或“踩九州八卦”,是师公各种祭祀仪式中都必行的一道核心仪程。其作法,根据不同规模,有三种形式。其基本形式是在地上铺一张竹编凉席,再在凉席上按八個方位,各摆设一叠纸钱,形成一个八卦阵,然后一边唱歌一边依次去践踏。如果时间和场地都允许,则纯用纸钱,在地面按方位铺设卦象,拼成一个直径可达两米左右的圆形八卦阵。这是较直观的一种形式。第三种形式,是在举行三天以上的大型仪式时,则需在户外空坪地面,用360根竹枝,扎制成一个直径12米到15米、由3个同心圆涟源市东部的桥头镇乡间,现有一种扎制成四方九宫格的作法,承载的就是纯“九州”之义了。构成的九宫八卦阵,供师公组成团队在里面击鼓鸣角呼号穿行。八卦方位加上中宫,是为九宫,就代表天下九州。
  “踩九州”是一场由师公指挥的、名符其实的战役行动。作为这次战役的总指挥,师公此行的目标、理由、战法,在唱词里都表述得非常明确。这里选取冷水江市铎山镇的“梅山傩戏”国家级传承人苏立文(男,1941-,汉族)的手抄唱本《唱太公科》中的四段唱词,以见一斑:   “九州”的具体名称和位置是:
  赵国冀州山西省,湖广楚国荆州城。青州齐国山东道,徐州越国座南京。河南豫州为宋国,雍州齐国陕西城,梁州福建分周地,山东鲁国兖州城,江西吴国扬州界,九州分野合天心。
  师公要举兵踩“九州”的理由是:
  左山震宫兵马发,坎宫兵马乱纷纷,南离火焰冲天起,梁州兵马出金城。止有豫州多鬼路,统兵收捉不留停。收伏九州为祸鬼,五湖四海得安宁。
  发兵前的战役准备也有部署:
  领兵先参三母殿,二进扬州见老君。三参三元并法主,梅山殿里领雄兵。祖师助吾千兵将,踏开五鬼布祸神。
  具体的进兵步骤是:
  一步山西冀州地,二步湖广在荆州;三步青州山东道,四步徐州在南京;五步豫州河南地,六步雍州陕西城;七步梁州四川界,八步兖州在山东;九步扬州江西土,九州八卦镇乾坤。[3]
  3.代际传承。梅山巫傩坛班的代际传承,不论是家传还是师传,在形式上,都以“解卦”解卦:“解”,方言读音“盖gai”,第四声,动词,解送。为标志。而这个解卦仪式,又必是先穿坛踩九州、再爬刀梯,然后才就在九州大坛旁边进行。这种精密编排的仪程,彰顯的,是其亘古不移的“傩神、祖先和艺师三位一体”模式。这种模式,其构架的具体关系,即傩神就是祖先,也即过世的艺师,傩仪的享祭主体,傩戏的首席观众;在世的艺师,则是傩仪的操作者,傩戏的首席演员,过世时举行了相应仪式后,即为傩神。本文指认的“师公是梅山蚩尤形象符号的主要载体”,主要依据就是其家龛上世代供奉有这样的傩神。而这种傩神在民俗中的具体形象,即供奉于家居神龛上、头饰蚩尤饕餮纹的木雕太公神像。一般情况下,太公神像多是在艺师过世后,请专业处师为之塑像、开光,然后供养如仪。也有的,是在艺师过世前,先请处师根据其真容成像,待其过世后再开光供奉。2016年5月,我们在新化县田坪镇麻水塘村阳全宝(男,1971-,汉族)坛班,采访到了后一种,而且是我们目前唯一目击到的活态个案。
  阳全宝坛班的起源原属师传,转为家传到阳全宝,已有7代。其第六代掌坛师,是其父阳吉雷,出生于1943年,到今年74岁。老人于1989年为小儿子全宝举行抛牌过度仪式,1990年即将掌坛师职位正式传授给全宝,自己则专职行医。2006年,老人年满63岁之后,阳全宝延请涟源市伏口镇漆树村家传处士彭际雄来家,为父师塑像。塑像完成后,阳吉雷老人亲手用红布,将自己的木质塑像层层包裹好,供奉到家龛上,成为了家传傩戏的首席观众。图8是本文成稿时笔者为两代掌坛师拍的合影,图中第六代掌坛师阳吉雷已是一身便装的乡村老中医,第七代掌坛师阳全宝则全副艺装,手托其父师的披红木雕像。因包裹不易,拍照时没有拆开雕像上的红布,但仍可依稀看到雕像的头饰图案为代表先祖蚩尤的饕餮纹。而阳全宝所佩戴的牛皮头匝,名为“三清匝”,由7片镂空图案组成。其左边第一片和右边第一片组合起来,也是一个清晰的饕餮纹。
  这对父子加上雕像,就是个“傩祖蚩尤-傩神父师-艺人全宝”的经典活态传承模型。
  二、闭合证据链必须面对的三个人文生态环节
  前述4组12项民俗事相,基本构成了傩祖蚩尤在古梅山峒区遗存的记忆性证据链。这条证据链的组成符号,有一个很明显的特色,即构成蚩尤形象的各种元素符号,不论是语音符号,还是图像符号,均来源于汉文化体系,说直白点,就是已经全被妖魔化。但蚩尤形象在民俗、特别是在傩俗事相中的地位,却又确是崇高而神圣的祖灵(因没有具体造像,存在的只是一个怪诞的造型承载的概念,故暂名之)。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世界上没有哪个族群会指认自己的祖先是个“妖怪”的。
  要厘清这个悖论,必须弄清其所处的人文生态环境。而认识其人文生态环境,首先得面对其存现的原生地域、原住的族群,及其载体巫傩坛班的文化属性。
  (一)原生地域:“梅山峒蛮”及其田产的实际分布区域
  “梅山峒蛮”及其田产的分布区域,实际上也即其归化前控制区域的四至之处,至今仍未得到学界的公认,原因是《宋史》上记述的其四至之处的小地名与今地名的对应不清晰。按《宋史》的原文:
  熙宁五年,乃诏知潭州潘夙、湖南转运副使蔡烨、判官乔执中同经制章惇招纳之……于是遂檄谕开梅山,蛮猺争辟道路以待。得其地,东起宁乡司徒岭,西抵邵阳白沙砦,北界益阳四里河,南止湘乡佛子岭。籍其民,得主、客万四千八百九户,万九千八十九丁,田二十六万四百三十六亩,均定其税,使岁一输。乃筑武阳、关硖二城。诏以山地置新化县,并二城隶邵州。自是,鼎、澧可以南至邵(《宋史·卷四百九十四·列传第二百五十三·西南溪峒诸蛮下·梅山峒》)。
  这其中,“东起”“北界”两处的小地名今天仍在使用,没有争议。“南止”的“佛子岭”与“西抵”的“白沙砦”两处,据笔者考证,“佛子岭”在今湖南株洲市所辖的醴陵市东郊,现为“佛子岭风景区”;“白沙砦”在今邵阳市城步苗族自治县东北部,明代建县时属“上七都”,今为威溪乡白沙村。[4]
  学界有人认为,据《宋史》,梅山归化时,只建置了安化、新化两个县。考虑到历代行政区划的变化,表述时,多含糊地表示“即今新化、安化一带”。这是他们不明了宋代的经制县的规模制度所致。《宋史·选举四》说:“升降天下县,以四千户以上为望,三千户以上为紧,二千户以上为上,千户以上为中,不满千户为中下。”(《宋史·卷一百五十八·志第一百十一·选举四》)而据同书《地理四》,则“安化,望。”“新化,望。”(《宋史·卷八十八·志第四十一·地理四》)其规模还是“天下县”中最大的。依此再来分析前述《梅山峒》文中所述,即可知,当时登记入籍的“梅山峒蛮”共14809户,田260436亩;建新、安两县,共安置了8000户,分田140690亩;所余6809户,田119746亩,不可能挪到别处去,而应该是按就近原则,补益给周边的益阳、宁乡、湘乡、醴陵、攸县、衡山、邵阳、武冈各县。   这就是说,本文所述的傩祖蚩尤证据链涉及的新化、冷水江、安化、涟源、新邵、娄星、湘乡等分属益阳、娄底、邵阳、湘潭4个地级市管辖的县市区,全都属于古梅山峒区域范围之内。这些地方的先民,全部或部分为熙宁年间归化入籍的“梅山峒蛮”。
  (二)原住族群:古梅山峒原住民的民族屬性
  这里出现的新问题是,上述区域今天的居民,户籍登记中99%以上均为“汉族”,我们的采访对象,则100%为汉族。据考查,这些居民中,确有部分的祖先是开梅建县后外来的移民,但至少有43个建县以前就有据可查的姓氏,户籍上也登记为“汉族”。那么,这种现象,又该如何辨析呢?
  应该说,这个疑案,清代早期就已经引起了官方的关注。清湖广学政潘宗洛于康熙四十三(1704)年在上奏的《请准苗童以民籍应试疏》中,就有这样描述:“臣查湖南之新化、安化两县,在宋时名为梅山,尚系生苗巢穴。一入版图,人文渐盛,中进士举人者,每不乏人。人不知其为苗,彼亦忘乎其为苗矣。”[5]
  疏中对新化、安化的“生苗巢穴”定位,可能是清末梁启超“而湖湘之间,实苗窟宅”[6]说的滥觞,其中的“生苗”,记录的,应也同时是对原住族群民族属性的定位。但既是所谓的“生苗”,按《宋史》的记述,应该是不服王化,“衅生毫发即操戈相雠”的,又是什么原因,会使他们坐拥14809户以上(还有部分不肯入籍而向深山迁徙的)的实力,不像南北江地区小者百余户、大者上千户的酋长们一样,都弄个“羁糜州刺史”当当,而是“一入版图”,让宋王朝能“不持寸刃得地一千里”(清厉鹗《宋诗纪事》所录宋章惇《开梅山歌》)呢?
  个中原因,《宋史》的“遂檄谕开梅山”,表述得相当含糊。倒是宋人苏轼的一篇笔记,给我们留下了一条线索。其笔记为《溪洞画李师中像》苏轼此文,在《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类中,李师中做“李中师”,本文据《宋史·李师中传》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东坡志林-仇池笔记》第19条的内容,认定做“李师中”。,原文如下:
  郭祥正尝从章惇入梅山溪洞中,见洞主苏甘家有画像,事之甚严,云桂府李大夫也。问其名,曰“此岂可名哉!”叩头称死罪数四,卒不敢名。徐考其年月,则李师中诚之也。尝为提刑权桂府耳。夷獠乃尔畏信之。
  文中的“洞主苏甘”,是梅山苏氏的族长或酋长。“梅山苏氏”提法,始见于《宋史·西南溪峒诸蛮上》,具体语境为“南江之舒氏、北江之彭氏、梅山之苏氏、诚州之杨氏相继纳土。”根据宋人宋人朱辅《溪蛮丛笑》第40条“门款”下的记述:“彼此歃血为盟,缓急相援,名门款。”梅山苏氏应该是当时“梅山九溪十八峒”根据“门款”推定的总盟主。梅山峒之所以和平归化,让宋王朝能“不持寸刃得地一千里”,很大程度上应得益于这位总盟主对宋朝官员李师中的“畏信”。其“畏信”之由,《宋史·李师中传》中有如下记述:
  李师中,字诚之,楚丘人。提点广西刑狱。桂州灵渠故通漕,岁久石窒舟滞,师中即焚石,凿而通之。……边人化其德,多画象立祠以事,称为桂州李大夫,不敢名。
  李师中凿通灵渠与苏甘有什么关系呢?当时参与开梅置县的潭州推官吴居厚在其《梅山十绝句》中有这样四句描述:“木皮作席三冬暖,溪水供餐瘿项粗。自道生来为饱足,不知世上有荣枯。”[7]句中的“瘿项粗”,是说梅山人脖子普遍地长了许多瘤子。这是长期缺盐导致的症状。章惇《开梅山歌》中也有“何物爽口盐为先”(清厉鹗《宋诗纪事》所录宋章惇《开梅山歌》)之句可证。据《宋史》,太宗太平兴国“二年二月己酉,令江南诸州盐先通商处悉禁之。”(《宋史·卷四·本纪第四·太宗一》)此后朝廷实施的食盐专卖制,曾引发边地诸多事端,同书的《西南溪峒蛮夷传》中有记述为:“先是,蛮人数扰,上召问巡检使侯廷赏,廷赏曰:‘蛮无他求,唯欲盐尔。’”说明当时的朝野,其实也都知道这些事。梅山“旧不与中国通”,食盐是重要的禁运品。梅山人的食盐,主要靠南海(今广西北海)私盐。私盐必经的灵渠凿通,当然是梅山人天大的福祉。苏甘将主其事的李师中形影当神灵叩拜,是自觉以总盟主身份,代表全体受惠者,对为苍生越权干实事的宋廷官员遥谢,彰显的是梅山“生苗”性格中“涓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另一面,同时,也是梅山和平归化、开梅时“蛮猺争辟道路以待”的重要原因。
  苏甘与苏轼笔记中提到的官方代表“郭祥正”《宋史·列传第二百三·郭祥正》:郭祥正,字功父,太平州当涂人,熙宁中,知武冈县,签书保信军节度判官。达成协议开梅置县后,官方“给牛贷种使开垦,植桑种稻输缗钱。”(清厉鹗《宋诗纪事》所录宋章惇《开梅山歌》)等举措,使长年对峙的山内外边民得以休养生息,更为“生苗”山民的感恩心态增添了筹码。山民对宋廷官员的感恩戴德,是其主动接受汉文化、乃至后世“人文渐盛”,由“生苗”而熟苗、由熟苗而汉人,“人不知其为苗,彼亦忘乎其为苗矣”的主要动因。
  而“生苗”,前身即古“三苗”。三苗乃九黎之后,九黎之君即蚩尤。这已是学界的共识,不必笔者再饶舌了。
  (三)巫傩坛班的社会文化属性
  梅山巫傩坛班的社会文化属性,也历来是个模糊概念。1985年全国县级以上文化部门展开“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工程时,娄底地区各县市文化工作者在收集整理“仪式歌”中,就遇到了这个问题。因为生活中的巫傩艺师,其形态既像火居道士,有的还真兼当火居道士或应教和尚,但又像巫婆神汉;对其传承的傩舞歌词,不知道该如何定性。于是在结集出版时干脆回避,结果在文化学术界造成了“湘中无傩”的假象20世纪90年代《三套集成》扩展成《十套集成》陆续出版,湖南省文化厅和省文联出版的《歌谣卷》《戏曲卷》《音乐卷》中,傩歌、傩戏、傩乐3部分,娄底5县市全是空白。本世纪初这《十套集成》纳入《湖湘文库》再版时,没法补充文字内容,项目主持人马小驹先生临时让笔者收集了4幅梅山傩戏的剧照加入《戏曲卷》,才算略补了空白。。
  实际上,巫傩艺师既不是道士,也不是巫婆神汉。其区别是非常明确的。简单点说,道士是宗教教徒,其宗教特征为尊“道经师”三宝。所谓“道”,指其最高宗旨,形象化为“三清”至尊;“经”,指其思想体系与制度,具体化为典籍、律例与科仪;“师”,指其教徒与教团组织,形态化为殿观坛靖。   而巫傩艺师,虽然也以坛班为传承的存现形态,也尊“三清”之一的太上老君为“总教主”,但佩戴于头顶上的偶像,是附会的太上老君所“封”“蚩尤大将”;供奉的,是自己的历代祖先。没有通用的成文典籍、律例和制度,有手抄的科仪本,但内容框架却明显是模仿道教,且各個坛班并不一致。更主要的,是没有公共活动场所,没有统一的组织体系;除非有传承关系,各坛班之间也互不相属,且多数互不往来。他们自己,不论兼任还是没兼任火居道士和应教和尚,更多的是把做巫傩仪式看成一种谋生的手艺,和木匠、石匠一样,内部有行业规矩,但并不是宗教信仰。
  而巫婆神汉,在梅山峒区更容易区分。民间统称他们为“脚马”,其中男的也称“杠子”,即给神灵抬轿的;女的称“娘娘婆”,帮神灵代言的。他们最基本的特征,是自称被“某某神采降”即附体,是无师自通的。其中也有脚马在乡间给人做些打符、封禁之类的小“法事”,但他先得请师公或道士为之“开光”,即先举行一场授权、认可的仪式才行得通。
  如果从其职能主体考察,巫傩艺师从事的工作,就是以歌舞形式,为“太公前人”等男性系列祖先和“三霄娘娘”等女性系列祖先操作祭祀仪式,其社会文化属性,应是一种掌握有一定巫术并兼任傩戏演员的傩仪祭司。从这个角度考察,其主体,继承的应该是楚国时期屈原的“三闾大夫”角色。区别只是,屈原负责祭祀的是楚王室三氏族之祖,巫傩艺师负责祭祀的,却是南楚梅山峒区被妖魔化了的傩祖。
  那么,巫傩坛班的社会文化属性,就应该是以蚩尤为祖灵的梅山傩文化信息源。其艺师,则是傩祖的祭司。
  三、傩祖蚩尤汉化始于张虎抗元的逻辑路径
  我们辨析了梅山地域包含湘中多个市县,土著居民源出蚩尤嫡裔“生苗”,存活于这些县市乡间的巫傩坛班是以蚩尤为祖灵的梅山傩文化信息源,都是梅山傩祖蚩尤被汉化的必备条件,但仍没有解决其汉化的史实因缘即事件发生的时间节点和具体路径问题。其中的关键点,在于梅山的巫傩艺师所承载的双重历史信息,即“生苗”之祖,和汉人的“兵主”两大互不相干的概念,是怎么集于巫傩一身的。在当代中国西南五大苗区,蚩尤只是其族人公祭的列祖之一,并非专职军事首领;其名称读音也是“Chi ge you lao”四个音节,用汉字记音也是“蚩格尤老”四个字,并非“蚩尤”两个音节和汉字。在汉文化中,这两个汉字代表的人格神并被冠以“兵主”头衔,始出司马迁的《史记》,其原始属性并非族祖,而是战神。对他的祭祀,即使是汉人,也仅限于帝王,其余任何人都没有这个权力,更没有这个胆量。据《宋史》,“太宗征河东,出京前一日,遣右赞善大夫潘慎修出郊,用少牢一祭蚩尤、祃牙”(《宋史》卷一百二十一·志第七十四·礼二十四·军礼),可见直到宋初,祭祀蚩尤仍属军礼,只有在大的战争行动之前,才以国家名义举行。
  那么,梅山巫傩为什么既要尊蚩尤为祖,又要专门彰显他的“兵主”神格?其彰显杀气与霸气的祭祀科仪、特别是逢祭必演的“踩九州”及其军械配置,又何以成型?这种双重神格及其兵锋,是针对宋王朝吗?应该不是。根据史料,宋时的梅山人对官员画像顶礼膜拜,对朝廷感恩戴德,不会对其耀武扬威。更主要的,是建县前“不与中国通”,汉文化中的“兵主”神格概念尚未进入梅山。但宋熙宁之后,梅山被分割并隶属不同州县,并且历时越久,分割程度越加剧,文化差异也有之越大,目前状况更是“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巫傩坛班之间也更为陌路;可是,这贯串于不同州县乡间坛班的蚩尤“兵主”文化元素证据链,又何以形成?难道在归化之后,梅山先民族群又遭遇了什么大的劫难?
  史实中,建县200年后,梅山旧地先民真还又遭遇了一次大劫难!
  (一)史志中的张虎抗元事件肇始于“宝庆”
  “宝庆”即北宋时期的邵州,新化县的主管州,是南宋理宗上位前的王府所在,理宗以其年号赐名并升格为“宝庆府”。清道光间濂溪书院山长邓显鹤在其主修的《宝庆府志》(邓显鹤《宝庆府志》,道光二十年修刊)“大政纪”中,连列了如下三个条目:
  1.《(宋)端宗景炎二年(1277)三月张虎起兵宝庆复新化》:“三月,张虎起兵宝庆,之新化。环宝庆争应之,遂复新化、安化、益阳、宁乡、湘乡诸县。元湖南行省平章阿里海牙遣萨里蛮击之,虎屡败,失马以百计。”
  2.《元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郭昂复取新化安化张虎伪降寻复反》:“昂字彦高,林州人,至元十六年拜安远大将军。徇沅州西南界,复新化、安化二县,擒张虎,纵之曰:‘汝非吾敌。愿降则来,不然吾擒汝不难也’。虎知势不敌,明日伪降。昂散其众三千余人,始归民籍。”
  3.《十八年(1281)湖广左丞奥鲁赤擒张虎杀之》:“奥鲁赤,札剌台人。十八年擒湖南贼帅周龙、张虎,枭其首,余党悉纵遣。”
  邓显鹤的说法,来源于《宋史》和《元史》。《宋史》的记载主要见于《文天祥传》《元史》所载,散见于《本纪第十·世祖至元十五年(1278)》《本纪十一》《志第十五·地理六》《志四十一·百官七》《传第十五·阿里海牙》《传第十八·奥鲁赤》《传第五十二·郭昂》等条目。其中《文天祥传》的部分原文如下:
  咸淳九年,起为湖南提刑。十年,改知赣州……德祐初,江上报急,诏天下勤王。天祥捧诏涕泣,使陈继周发郡中豪杰,并结溪峒蛮,使方兴召吉州兵,诸豪杰皆应,有众万人。
  至元十四年正月,大元兵入汀州,天祥遂移漳州……临洪诸郡,皆送款。潭赵璠、张虎、张唐、熊桂、刘斗元、吴希奭、陈子全、王梦应起兵邵、永间,复数县,抚州何时等皆起兵应天祥。(《宋史》卷四百一十八·列传第一百七十七·文天祥)
  根据上述条目所记,我们可以大致梳理出这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南宋端宗景炎元年(1276)冬,蒙元军队攻占潭州,原荆湖南路湘资流域的宋廷州县官员望风而降,元军顺势东进,席卷江西,曾任潭州提刑的文天祥急派遣所属陈继周向湖南溪峒求救。1277年3月,宝庆府属梅山土著张虎(今冷水江市金竹山镇虎岩村人),借其母舅梅山苏氏的三千族丁起兵响应,一举收复了降元的新化、安化、益阳、宁乡、湘乡诸县,迫使蒙元官方将原辖荆湖北路的荆湖行省扩改为湖广行省,将省府驻地从鄂州(今武汉)南迁到潭州(今长沙,这是长沙历史上第一次成为省会),有效缓解了文天祥的压力,但自身则陷入了重围。1279年,文天祥兵败被俘,张虎义军也陷入绝境,张虎不得已向蒙元荆湖行省安远大将军郭昂诈降,保全了部属。郭昂升迁不久,南宋灭亡;但张虎竟立即重举义旗,又孤军奋战了两年,直到1281年,张虎才被“中书左丞行湖北道宣慰使”奥鲁赤重围擒杀。元廷惧怕其死灰再次复燃,在将省会撤回鄂州之前,还特将峒区及周边的益阳、湘乡、醴陵、攸县、武冈等7县升格为州,驻重兵以资弹压。   (二)张虎抗元事件正是傩祖蚩尤汉化的起点与逻辑路径
  笔者以为,张虎抗元事件,正是傩祖蚩尤被汉化的起点与逻辑路径。因为只有这个事件,才能超越苗汉两大文化体系间的属性冲突,才具备将其融于一体的客观可能和主观需要。
  先谈客观上的可能。如前所述,开梅置县之时,宋廷官员为长治久安计,以“分而治之”之策,将3/7的入籍峒民和土地分散给周边各县,核心区4/7的人口田地则分置两县,安化隶属于潭州,新化隶属于邵州。这样,基本上限制了原梅山山民抱团起事的可能性,同时,也限制了梅山巫傩坛班组团集合的可能性。
  但是,到宋末元初的1277年至1281年,张虎抗元的义旗,却在5年间打破了行政区划界限,将被宋王朝割裂的梅山中北部5个旧县之地复原成了一个版块。这个版块中的居民,底层自然都是梅山土著,中上层社会却是由来源于汉文化体系的官派吏员和官府“县学”培养的士子,以及从属于官府的和尚、道士、落第秀才组成。但在当时,不管他是何种族何身份,身属哪个层次,都是元军的攻击对象;而元军,则是他们共同的死敌。这样,就构成了超越于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之上的“国难”,也就为峒区苗汉两系文化的融合创造了客观条件。
  同时,张虎所面临的严峻形势,也使他必需促成这种融合。他收复5县之初,是依仗山地,以土生土长的梅山子弟兵对抗人地生疏水土不服的蒙元北方兵,所以屡战屡胜。蒙元新调原荆湖行省大将军郭昂挂帅后,郭昂以重金,在已归服荆湖行省的沅水“南北江”地域、即梅山西部原宋时的37个“羁縻州”征调了3万山地土兵,完全抵消了张虎的地利优势。而张虎所收复的5县,为两个望县3个中县,户口总数还不足1万4千,还不足原梅山峒民归化入籍之数。本来北部的桃源县也多属梅山旧地,但因宋初建县时即隶属荆湖北路的鼎州(今常德)管辖,此时则已经是郭昂的大后方;梅山南部则仍在降元官府“宝庆府”的有效管辖之下,张虎都完全不能指望。他必需依赖这1万4千户基数的“人和”,并凭借与敌共享的“地利”,才能与独占“天时”的蒙元大军周旋。
  这个事件,也应该是梅山傩神系统在元代新增了“祖师张五郎”及其所领“五路猖兵”的由来,张虎应即傩神张五郎的原型。后世为其神号冠以“翻坛倒峒”四字,其“翻坛”既指其塑像倒立于下坛,也指其曾对郭昂“诈降”,然后复反,“复反”,在方言中就叫“打翻扑”。“倒峒”,即指他将峒主苏甘拱手奉送给宋王朝的梅山峒大部“倒”了回来。就其亦正亦邪的神性而言,则是对《宋史》的“义士”和《元史》的“巨贼”最直接的诠释。名号叫“张五郎”,张是其姓;“五”,既是他在兄弟中的排行,也指他控制了5個县;“郎”,一指兵士,二为梅山巫傩艺师法号的最高等级;其意为“掌管梅山五方兵马的最高统帅”。按“民不祀非宗”的传统守则和现存傩俗反推,梅山人死后能成为永享“祖先祭祀”的傩神,必定是他在世时已经“抛牌过度”入了神籍;那么张虎能成为“祖师张五郎”,或者说我们认定张虎就是“祖师张五郎”,必定他生前就是梅山峒区土生土长的巫傩艺人。所以说,在他为首抗元期间,他的原有身份、所据地域及其实际地位,都是有条件利用乃至规范全峒区的祭祖仪式的。
  再谈主观上的需要。史料中查不到张虎曾借助于宗教信仰的记录,但按历史上从东汉“黄巾”起的历次起事无不借助宗教力量的先例,张虎没有任何可资借助的山外以及南宋官方资源,以区区3千人马对抗蒙元的湖广行省,不动员全峒父老乡亲参与,不建立可靠的后方,是不可能对抗5年之久的。而要收拾人心,组织乡亲,激发斗志,首先就得重温“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之古训,组织人力(理应包括5县饱学儒生、道士和巫觋)进行顶层设计,选取苗汉两系文化核心要素,仿照国家祭礼并重编祭仪,以构建同源共祖的地域性族群认同。而且,因为梅山归化已逾200年,山民认同的文化正统,应该已是儒释道三位一体的汉宋文化;因为要抗击外敌入侵,是生死存亡所寄的战争,寓意大吉能鼓舞人心的,汉系文化中能受苗系心悦诚服的,当然是、也只能是“兵主”蚩尤。临战而隆重祭祀苗人先祖蚩尤担任的“兵主”,历代都是国祭军礼,汉儒们编制祭祀科仪程序时,当然也是驾轻就熟的。我们今天能目击到的“踩九州”,其歌词所描述的天下九州纷乱、所宣示的“收复先祖失地”,应该就是为此而生。而巫傩艺师,也应是因此而成为专职傩礼祭司的。否则,我们无法解读各地坛班互不相属但科仪与道具却基本一致的奇特事相。
  这里还有一个现实生活中的旁证:前述冷水江市金竹山镇杨源张坛的隔壁山沟,就是张虎的老家虎岩,明清时代同属新化县大阳九都麻溪村。张坛的开坛老祖“家主太公张君德寿”,即张虎抗元之后遗存的巫傩艺师,张虎的族胞。其家传傩祭科仪传至今天的700年间,被传抄次数至少已达20多代次。即便是今天,被访问到的每个传承和抄录人,都会说是“谨依老本抄录”,除了添加过世的前人名讳,内容除非是在抄录过程中有漏字、错字,一般不可能私改一个字,可说都是700年前的老版本。[3]
  这样就可以推知,当代能目击到的梅山傩事科仪,其成型时间也可追溯到宋末元初。
  笔者以为,在没法对开梅后的社会文化生态环境彻底清理并找到更直接的证据之前,梅山傩祖蚩尤汉化,起始于张虎抗元事件,应是目前唯一接近史实的推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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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李新吾,李志勇,李新民.梅山蚩尤:南楚根脉,湖湘精魂[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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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梁启超.太古及三代载记[M]//饮冰室专集.北京:中华书局,1936:12-43.
  [7] 李典辉.新化文鉴[C]//新化文史第十九辑(内刋),2009:439-440.
  (责任编辑:杨 飞 涂 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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