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德蘋《和漱玉词》创作缘由、所据版本及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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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清末女词人许德蘋有《和漱玉词》一卷,系唱和李清照《漱玉词》而成。她的创作主要缘于孤苦无依的情感寄托、丈夫与前辈文人的鼓励及与李清照的隔空相通;她所参考的词集版本众多,其数量高达54首;其创作特色体现为严格和韵、用语清新自然、造语新巧及擅用典故;词中的情感主要表现为怡然自得、伤春悲秋、闺中怀人与百无聊赖。
[关键词] 许德蘋;李清照;《和漱玉词》;文学接受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志码]A
清代是女性文学极为繁荣的时期,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中云:“清代妇人之集,超轶前代,数逾三千。”[1]5 数量众多的女性作家及作品丰富了文坛的面貌,也给研究带来了极大的难度,研究者往往更关注一些著名词人,许德蘋及其词集《和漱玉词》则不免受到冷落。梁乙真的《清代妇女生活文学史》中列举女性作家三百余人,各种身份的女子无所不包,却丝毫未曾提及许德蘋;谭正璧的《女性词话》论及从北宋至清末女词人五十六人,同样忽略了许德蘋;苏者聪《中国历代妇女作品选》选取清代作品一百五十二篇,但并无许德蘋的任何作品;邓红梅的《女性词史》为唐五代至近代的女词人立传,涉及女词人众多,却也遗忘了许德蘋。再如徐培均在《李清照集笺注》中谈及清人喜爱唱和《漱玉词》,却只看到了王士禛所和十六首及彭孙遹所和的五首,竟忽视了唱和《漱玉词》达五十四首之多的许德蘋。现今学界并无对许德蘋的专题研究,偶尔论及则所占篇幅极小,涉及《和漱玉词》的更少,张宏生的《经典确立与创作建构——明清女词人与李清照》对许德蘋及其《和漱玉词》《涧南词》稍作论述;骆新泉在《苦乐如斯各自知——清代侧室涉夫诗词解读》中提到许德蘋的部分词作;张晶的硕士论文《清代女性七夕诗词研究》提及许德蘋的《行香子·七夕》一阙唱和了李清照的《行香子·草际鸣蛩》;于师号、张昳丽《晚清传奇林中的一朵奇葩——宣鼎〈返魂香〉由来及艺术探微》仅提到朱和义曾为许香滨(德蘋字香滨)作《返魂香》;高峰在《明清女性词人的易安情结》中提到了许德蘋《和漱玉词》及其中词作《声声慢·重重觅觅》,但并无进一步论述,且将其名字误写作“许德苹”。学界对许德蘋的忽视,殊为可惜。《和漱玉词》意义非凡,研究和作,既可了解作品自身的特色,也有利于加强对原作的理解,对词学乃至词史的研究都有着积极意义。因此,笔者试图通过研究许德蘋《和漱玉詞》的创作缘由、所据版本及创作特色来探究她对李清照的接受,一则为许德蘋正名,另则揭示李清照在清代的影响力。
一、许德蘋其人其事其作
许德蘋字香滨,号采白仙子,生于道光六年(1826),卒于咸丰十一年(1861)年。本为扬州郑氏女,六岁时父母双亡,为寡居的姨母收养,迁居吴县(今苏州),改姓许氏。十三岁时姨母亦亡,被养兄卖入勾栏。咸丰二年(1851)经人介绍与丧妻的么凤词人朱和义相识相知,次年嫁与和义为妾。据朱和义的《钦旌烈姬许香滨事述》记载,许德蘋在沦落风尘之时痛苦万分,屡次寻死而不得,虽得同伴宽解却始终不能释怀,深以为恨。其文才非凡,“深通文翰,尤爱乐词”[2]2 ,有词《和漱玉词》《涧南词》。
咸丰十一年(1861),太平军攻入苏州,德蘋因英勇反抗而香消玉殒,其事迹被简略记入《苏州府志》中的《列女传》。对此,朱和义的《钦旌烈姬许香滨事述》中有更详细的叙述:
寇来遍搜,及至姬,劫物不与,污身不就。姬指而辱骂之曰:“汝等欲夺民财,欲污民妇,欲火民居,此真贼耳!贼则吾何惧焉!”寇以刀背击其后颈。姬曰:“吾虽妇人,岂畏死耶!”仍指贼辱骂不已。寇斩其右手,姬以左手就地拾石击之,中寇面,骂益厉。寇怒刺其喉,长叫一声,扑地而死。[2]1-2
她的表现可谓英勇异常。因而朱和义感慨道:“以姬一妇人耳,敢与寇斗,义胆侠肠,不亦勇哉。吾山男子而皆若是,能使寇入吾境乎?”[2]2 从许德蘋之前的人生经历来看,她的这种刚烈的性格是贯穿始终的。或许我们可以做一推断,正因有沦落青楼的经历,她才对“受辱”一事异常敏感而愤怒,因而全力抵抗,不惜赴死。根据清人的价值观,和她去世后得到的偏于道德评价的哀辞来看,这并非毫无根据。当时甚而有这样的声音:“坚心比玉身如玉,愧煞当年李易安。”[3]27 吴县(今苏州)石渠认为许德蘋捍卫贞洁而死,会让曾经再嫁的李清照羞愧不已。但在今人看来,这实在并非一种荣耀,而是不幸。
许德蘋的《和漱玉词》初刊于咸丰九年(1859),其时她三十四岁。其中唱和李清照《漱玉词》达五十四首,数量超于当代学界判定可信的易安词。之所以有如许大的和词体量,想必她搜集了当时市面上的众多《漱玉词》版本,未加辨别(这个问题将在后面展开讨论)。除此以外,她还创作了百余首词,但在太平天国战乱中大量遗失,朱和义将残存者共二十三阕汇集,名《涧南词》。因战乱中《和漱玉词》的雕版亦遗失,于是同治二年(1863),朱和义将《和漱玉词》《涧南词》合为一书予以出版。况周颐《蕙风词话》有“许德蘋和漱玉词”条目,提到“闺秀许德蘋《和漱玉词》全帙”[4]460 ,说明他是见过《和漱玉词》的。光绪二十二年(1896),徐乃昌刊行《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共十集一百种一百卷,将许德蘋收录于第八卷,书中简要介绍其生平并收录《和漱玉词》与《涧南词》。
二、《和漱玉词》的创作缘由
许德蘋的《和漱玉词》中有词五十四首,这在和词中实非常见。据笔者探析,其词创作缘由如下。
(一)孤苦无依的情感寄托
许德蘋读书作词甚早,根据冯桂芬的《许烈姬传》,在她六岁被收养后,姨母“笃爱之,家贫犹令入塾读书,性慧,遂能诗词”[5]1 。在姨母亦养母去世后,她被养兄卖入青楼,当时年仅十三岁,屡次求死不得后只能“日事吟咏以见其志”[5]1 。朱和义在咸丰二年(1852)即许德蘋二十六岁时,听闻她通晓文翰并喜爱作词,也正说明德蘋在青楼时有过不少的创作。《钦旌烈姬许香滨事述》提到此时凄苦非常的她有《无题》十绝句及《玉楼春·夏情》,以“绣鞵踏遍天涯路,谁是知音话短长”“蒹葭深处有伊人,真个曲终人不见”[2]2 诉说知音难觅、漂泊无依的痛苦。 根据《涧南词》亦可知许德蘋在青楼中时有创作。《蝶恋花·小劫红羊期已满》小序云:“癸丑春日将归洞庭,闺中诸姊妹投赠诗词以为祖饯之意,予亦悲感交集,谱此以别。”[6]2 这是咸丰三年(1853)许德蘋将嫁往朱和义所居地洞庭东山(今苏州吴中)之前,与青楼中众姐妹道别而作。张良婵回以《惜分飞·送香滨妹于归洞庭》,其中有句云:“洞庭波撼相思路。”[7]2 情意极为深厚。良婵字月娟,许德蘋的《芭蕉雨·与张月娟姊雨窗夜话》写及与她的交往,表达了人生无常之感。另有居一林《如梦令·送许香滨归洞庭词闺友赠言》、刘问陶《长相思》等词,一林字桂卿、问陶字菊友,虽然生平不详,但很明显她们是在德蘋寻死不得时劝她“自宽怀抱”[2]2 ,又在文学上给她慰藉的姐妹们,这些处于社会底层的女子互相取暖,彼此依傍鼓励。归安(今湖州)人李煊曾于癸未(1883)作《南涧行为许烈姬赋》,在序中言许德蘋:“投缳,遇救,得不死。闭门独居,鸨母亦不之强。”[8]3581 今人不必回避她的困境,这并非她本人的羞耻,而是社会问题,她的遭遇是众多不幸女子人生的缩影。
对此一时段的她而言,写作诗词是一种精神寄托。她的《和漱玉词》即从这个时期开始创作。朱和义的《〈和漱玉词〉跋》有如下记载:
其初归时,余检其奁箧中,片纸零星,皆随手所作诗词稿也。录出质诸戈丈顺卿,大加奖赏,并嘱以《和漱玉词》另录一册。他日遍和之,以效方、杨、陈之和清真,张三聘之和石湖也。易安虽属巾帼,不让须眉。在宋亦称一代词宗,却未有全和其词者。今以闺中人和闺中词,亦补前人之所未有。[9]16
由此可知,许德蘋在婚前已开始唱和《漱玉词》,但未能成集,她在婚后受到了极大的鼓励而继续创作。这本出版于她三十四岁的词集,创作时间竟长达十余年。
(二)丈夫与前辈文人的鼓励
许德蘋与朱和义的感情,可用董小宛之于冒辟疆“非余之爱妾,乃余之静友也”[10]615 (《亡妾秦淮董小宛哀辞》)来类比。朱和义本人爱好诗词,热爱创作,也有鉴赏眼光,因而在婚后也一直鼓励许德蘋继续创作。两人兴趣相同、琴瑟相鸣之况,可见宋志沂为初版《和漱玉词》所作的序言:
子鹤居吴之东洞庭山,弹词处曰万竹楼,插架皆宋元词集。暇则携女士龡箫按拍,笑歌其中。饥吞山翠,渴饮湖渌,无论识与不识,群目为神仙中人。主人与女士亦各悠然自得,谓情天中独辟清丽之境,不使白石小红擅美千古,不亦乐哉?[11]2
朱和义还曾将许德蘋的词作给当时颇具盛名的诗人、画家兼学者戈载、姚椿、韦光黻等人评鉴,他们都作出了极高的评价,这无疑是非常重要的肯定,给了德蘋极大的鼓舞。戈载极力建议她将《漱玉词》全部唱和一遍,出版《和漱玉词》,甚至在病重时仍记挂此事,留下“不着一字,尽得风流”[9]16 的评语。值得一提的是,戈载曾提出《和漱玉词》是“以闺中人和闺中词”。他看到了许德蘋唱和李清照词的独特之处,虽然仅以“闺中人”一词概括过于简单轻漫,但这一捕捉既符合实情又十分敏锐,她们同样以女性身份书写女性自己的生活体验,对自身的闺中生活进行提炼与虚构。这使得她们的词作显得真实自然,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精神的交通。
(三)与李清照的相通及趋步其创作追求
李清照虽在生前已获盛名,但在宋代主要是被看作女性词家中的佼佼者,直到明清之际才被视作一流的词家,有时甚至被认为比两宋的男性作家更为出色。明清人对李清照的喜爱之情,不仅体现在诗词评论中,更体现在诗词創作中。到了清代,唱和《漱玉词》的词作层出不穷,也许可以说这成为了一种风尚,正如徐培均在《李清照集笺注》里所指出的:
因为原唱写得好,韵味优美,感情深永,打动了后人,所以才有人依韵酬和。可贵的是后人和《漱玉词》的,既不同于结社酬唱,也不同于友朋之间的应答;而是因为李清照词别饶风味,引起后人的关注与共鸣。[12]3
尤其对女性词人来说,李清照无疑是她们心中的一面旗帜,她达到了女性词人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并拥有了与之相匹配的文坛地位。她们不仅从她身上得到了来自偶像的力量,而且同为女性,也更能理解和认同她的词作,著名女词人如张?英、顾太清等人均有唱和《漱玉词》的作品。
许德蘋自然也是这样一位推崇李清照又能隔空与她情感交通的女性词人。她聪慧有才识,有着敏感的情思,又与李清照一样有一位志趣相投的丈夫。张宏生在《经典确立与创作建构——明清女词人与李清照》中认为,许德蘋的《唐多令·鸿雁一声秋》书写了对战乱的感受,与李清照晚年的情怀亦是相通的。不过,正如邓红梅《女性词史》中所言:“虽然时代在沧桑巨变中,但这巨变的影响没有直接加于女性本身,使之罹杀伐惨祸或摆脱不了这变化带来的精神压力,被深闺制度所规定的女性,比较缺少对于将她排斥在外的时代生活中具体社会问题的关注。”[13]489 许德蘋涉及感叹战乱的作品仅《南涧词》中的《唐多令》一首,大部分词作仍只是吟咏闺中生活,她后来丧身战祸,也再也没有机会写战后的感受了,这使她的词作在反映社会生活的深度上难以与李清照媲美。
另外,不得不提到许德蘋的创作观。许德蘋极喜欢作和词,据朱和义描述:“余姬香滨性耽翰墨,喜作诗词,尤喜和韵。谓藉此反可推敲,冀其因难见巧。”[9]16 她的和词《孤雁儿·仙人破腊冲寒起》的小序也同样证明了这一点:
原序云:“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今蘋亦效颦,未知能免俗否。[9]11
她有与古人斗巧争新的想法,她的慧心巧思也因而显现。这正是她能直接创作一部《和漱玉词》,而不只是单纯唱和几首《漱玉词》的原因。
三、《和漱玉词》所用版本
许德蘋的《和漱玉词》中包含作品五十四首,与她认为可信的李清照词成一一对应关系,数量超过如今学界判定可信的词作。不过,许德蘋所确信的一些易安词已被学术界普遍认为是他人所作。《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稿本)》中列《〈和漱玉词〉〈涧南词〉一卷提要》,就提到了这个问题: 惟所据《漱玉词》,不知何本,五十四阕,亦不足以尽之。业所和《忆秦娥》一首,通行本《漱玉词》无之,实见于《全芳备祖》;《孤雁儿》即《御街行》,惟《梅苑》题《孤雁儿》,和词从之,则其所据者,亦堪留意之本也。[14]561
探讨这个问题,有助于梳理许德蘋及同时代女性词人所读到的《漱玉词》版本,对厘清李清照的接受史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故在此稍作絮叨。
李清照的词集在宋代时已然出版,据《宋史·艺文志》记载,当时有“《易安居士文集》七卷,《易安词》六卷”[15]211 ;《直斋书录解题》称“《漱玉词》一卷”,旁有小注“别本分五卷”[16]621 ;南宋黄昇的《花庵词选》则说:“有《漱玉集》三卷。”[17]389 这些著作的刊行皆与李清照生活的年代相近,但说法不一,说明《漱玉词》可能在南宋经过了几次修订,故有篇幅不一的情况。可惜的是,在宋元以后这本词集逐渐失传了,后世的人们想要翻阅李清照词,需要借助各种词选才能实现,如在李清照在世便已刊行的《乐府雅词》和《梅苑》,前者存易安词二十三首,被饶宗颐评价为“最可信”[18]90 。此外,还有南宋时出版的其他总集如《草堂诗余》《阳春白雪》《花庵词选》《全芳备祖》等。
明清之时,最早的《漱玉词》辑本是晚明毛晋于崇祯三年(1630)刻印之本,他自称所用乃洪武三年(1370)抄本,录词十七阕,这个版本后来也被收入《四库全书》。但毛晋的刻本较粗糙,向来不被学术界看好:“然其刻书不据所藏宋元旧本,校勘亦不甚精,数百年来,传本虽多,不免贻佞宋者之口实。”[19]134 他所辑的《漱玉词》也确实有不少值得商榷的问题,这十七首词中即有现存南宋文献中没有收录的词作。此后出版的词选也出现了同样的状况,并且词作数量不断增加。
在许德蘋所处的时代,市面上应该有多种词选及《漱玉词》,既有书商为了投文人所好而出版的,也有文人怀着对前辈词人的崇敬之情而刻板刊行的集子。比如许德蘋就曾在词后的小注里描述朱和义曾在常熟的一家书店中买到一本“旧钞宋词”[9]13 ,里面补全了《乐府雅词》中所录李清照词《转调满庭芳·芳草池塘》所缺的八个字;况周颐则在《蕙风词话》中提到自己所据旧钞本所录此词缺六字[4]461 。道光二十年(1840),杭州刊行汪玢辑、劳权手校的《漱玉词丛钞》,选词五十一阕,当时许德蘋十五岁;在许德蘋去世后的第二十年即光绪七年(1881),王鹏运的四印斋刻《漱玉词》出版,初录五十首,后增补至五十八首。清末人文荟萃而屡经战火,今人所见之词集应当远远少于时人所出版的,所以难以判定许德蘋一共见到了哪些词集并信任了其中的作品,只能判断她可能看到了当时市面上众多的《漱玉词》版本,这一推测同她与朱和义所记述的生活相符。
朱和义有在各地搜集购买词集的习惯,他曾在《万竹楼词自序》中自述:“道光乙酉春,予游学云间,偶于书肆中得《草堂诗余》一册。吟咏一周,爱不忍释。但觉花柳怡情,风月遣兴,览物而动,感人甚深。”[20]1154 云间,即上海松江;许德蘋则在词的小序里说:“夫子在琴川,曾于书肆中获得旧钞宋词一册。”[9]13 琴川即常熟;前文已提到的宋志沂《<和漱玉词>序》里也提及朱和义收藏词集众多,家中“插架皆宋元词集”。
对许德蘋读到的词集,我们可依据文献稍作判断。在前文中已提到,《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稿本)》中提到许德蘋所和《忆秦娥》《孤雁儿》可能出自《全芳备祖》与《梅苑》。据笔者考证,她的《玉烛新·早梅》所唱和者为《玉烛新·溪源新腊后》(1),这首词也出自于《梅苑》。此外,《忆秦娥》与《孤雁儿》这两首词亦收录于汪玢辑、劳权手校的《漱玉词丛钞》;许德蘋在和《孤雁儿》时记录了原序,汪本中也正录有该序。这本词集现藏于日本静嘉堂文库,但可从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窥得大半面貌,《和漱玉词》所和之词五十四首,有四十九首可与《漱玉词丛钞》重合。许德蘋与汪玢生活在同一时代,地理位置相近,读到汪本的可能性不小。此外,据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清人沈瑾于道光十年(1830)出版《漱玉词钞》,录词三十八首,与《漱玉词丛钞》有不少重合处,许德蘋也可能看到了这个本子。
另外,许德蘋应当参照过《林下词选》,此为清代康熙年间文人周铭所辑女性词选,收录自宋至清的女性词作,录李清照词二十三首。《和漱玉词》前四首所和词与《林下词选》所收录完全一致,且顺序相同(2);还有十五首词可与《林下词选》一一对应(3),只是顺序有所变化。
最后,我们可以确信的是,许德蘋读过收录李清照词最为可信的《乐府雅词》。她所和《诉衷情》有句“一壶清酒,与花共醉,须待人归”及“更看佳景,更咏新诗,更待它时”[9]4 ,与原词众多版本不合,仅《乐府雅词》、汪本、沈本等作“酒醒熏破,惜春梦远,又不成归。”(4)“更挼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21]116 。另外一个确凿的证据是《满庭芳·梦绕西湖》的小注:
此阕见于《乐府雅词》,原缺八字,而过腔之韵,亦无第二韵“唦”字,遍阅韵书,俱无此字。细拟词意,是助语词。近于取字之意。夫子在琴川,曾于书肆中获得旧钞宋词一册,内有此阕,所缺八字俱全,欣然得而和之。[9]13
这一段话向我们透露了许多信息:她有意识地阅读了不少词集;她相信她所读到的每一本词集都保持了李清照的原貌;她注重和韵,因而读了许多韵书去搜寻某字;她在唱和原作前花了很多功夫去思考原作的词意,力求不脱离原意,并形成自己的特色。
四、《和漱玉词》的创作特色
在分析许德蘋词的审美特点前,我们应当先明确一个问题,即在以第一人称叙事的文学作品中,叙述者往往不等于作者本人,词体亦然。世人往往習惯将女性词作等同于女性作者的自传,除了词常以女性的口吻叙述外,也是因为人们默认接受了正规古典教育的男性才拥有自我创作的才华,而在针黹家务之余才能参与文学创作的女性只会描写自己的生活。并且,女性被困于深闺,只有少数女性作家的少量作品得以流传,人们便自以为可以借这些作品窥探女性的真实生活和情感。 在这一点上,当代李清照研究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走入了误区。李清照的大多数作品都被认为体现了对赵明诚的钟情,似乎这份钟情就是她人生的全部,不仅在少女少妇时代是唯一的寄托,甚至让她的余生都凄惨地活在刻骨相思里,为此部分研究者甚至根据词作虚构了她的身世,这渐渐使我们对李清照形象产生了一个固有的印象。而真实的李清照除了拥有一腔深情外也为自己而活,她有着敏锐的时政直觉、卓越的文学才华及独特的创作理念。
许德蘋在唱和李清照词时往往依照原词之意,自然不可能字字与自己的生活刻板一致,难免有虚构成分。但许德蘋研究已然开始出现陷入这种误区的征兆,如骆新泉《苦乐如斯各自知——清代侧室涉夫诗词解读》一文,认为许德蘋是“倾诉暌违之苦作品最多”的清代侧室之一,提出“许氏婚后多年与丈夫分离,长期空帷的相思体验必然反映在她的诗词中”。[22] 但朱和义与许德蘋同为苏州人,并非文中所说的上海人,朱和义本人也未曾说过许德蘋与他长期分居,而云“操持勤慎,侍余九年如一日”[2]3 。骆文中所举的所谓相思之作《玉楼春·夏情》,据朱和义本人所言,是许德蘋嫁与他之前的作品:“以是而知落魄之羁,飘零之苦者,久矣。”[2]2-3 另外,骆文仅称许德蘋著有《和漱玉词》,所举词句却有三句出自《涧南词》,此点恐涉不够严谨之嫌。
我们要小心避免走入过度解读的误区,虽然作者的生平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作品中的感情,但我们应更注重对文本的深入研究,而不能虚构作者身世,臆想其中的感情。打破定式思维,客观地看待词人及其词作,才能使我们走得更远、更稳健。
(一)严格和韵
清人作词极其注重用韵,对宋词之韵进行了深入的研究,编有众多韵书。对许德蘋大加赞赏的戈载就曾于道光元年(1821)刊行《词林正韵》,被词家奉为填词的准则。虽则有清一代的韵书各具争议,但这种注重词韵的风尚不免对许德蘋也产生了影响。张晶的硕士论文《清代女性七夕诗词研究》在论述清代女性作家的七夕诗词拟作时,提及许德蘋的《行香子·七夕》一阙唱和李清照的《行香子·草际鸣蛩》“在用韵方面的严格……显而易见”[23] 。事实上,《和漱玉词》中的所有作品都是严格和韵而作的,因而虽然她没有注明自己所和之词,读者却可以依据韵脚将词一一对应,将原作与和词一同欣赏,如这两首《菩萨蛮》,前一首为和作,后者为原作:
东风暗送春晴早,催开绣谷群花好。犹作拗春寒,怕春容易残。不知天意是?恼得人心醉。迷迭几回烧,魂消恨不消。[9]3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21]13
显然两者韵脚完全一致,所咏时节、风物都很相似。所不同者,易安为思乡而愁思满怀,唯有借酒忘怀;德蘋之愁因春意未尽放而起,满足之中实有缺憾。二词俱笔触轻灵,怨意相似而各具怀抱。严格依韵而作,无异于戴着镣铐跳舞,但正如韦光黻的评语“措辞粲然,如天女散花;和韵自然,似天衣無缝”[24]1 ,但德蘋仿佛不甚用力,舞步轻盈优雅。
又如《声声慢·秋情》:
重重觅觅,坐坐行行,朝朝暮暮戚戚。万叶飞黄秋意,早传消息。还添暗恨几许,有冷砧、和笳声急。向耳畔,诉幽情,此味阿谁能识。
蛩地鸿天愁积,冷露湿,篱花几回攀摘。未雨云沉,竹径已先觉黑。银壶更催漏点,隔帘听、隐隐滴滴。独自那,拥絮被、眠稳不得。[9]13
这一首很明显是唱和李清照最经典的词作之一《声声慢·寻寻觅觅》(5)。根据丁如明评订的舒梦兰《白香词谱》,《声声慢》有平、仄二体,“而李清照所作‘寻寻觅觅’一首,历来非填词家所习用,其中多有以入声字代平声字处”,李词中所用入声韵脚为:觅、戚、息、急、识、积、摘、黑、滴、得。[25]128 许德蘋此阕竟完全依其韵而作,这是需要一定才力的。许词营造出一种反复寻觅、坐立难安、朝暮忧伤之感,最后将原词中的梧桐细雨声换作银壶滴漏声,显示时间流逝、夜长难寐。
不过,许德蘋似乎未能注意到原词注意运用舌齿声及双声叠韵的艺术特色,譬如“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21]64 这组被后世广为推崇的叠字,“寻寻”“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十字均为齿声字,后八字更是均属“清”字音纽,这不仅在字面上体现了女主人公凄凉孤寂的处境,更显示了一种整体性的音乐美;并且“凄凄惨惨戚戚”形成三叠韵、六双声(同为“清”纽),即连绵词。另一组叠字“点点滴滴”,同为“端”字纽,为舌声字。舌齿声字“发音时受阻较多”,“常带有比较低沉、纤细的感情色彩,宜于表现凄凉悲伤的情感”。[26]23 许词所用叠字“重重觅觅,坐坐行行,朝朝暮暮戚戚”“隐隐低低”则分属不同的声纽,除了仿效韵脚外也没有注意运用舌齿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二)语言特点
1.用语清新自然
戈载曾以“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评价尚未完成的《和漱玉词》,这饱含了他的期待,只是稍嫌过誉。而姚椿的评价则较妥帖:“香滨女史词以缠绵之思,而出以轻圆之笔。”[24]1 更具体一些的评价可见顾文彬附于重刊《和漱玉词》《涧南词》的跋文:“其词如出水芙蓉,绝去雕饰,天然娟秀。”[6]7 这些评价揭示了许德蘋词语言运用方面的部分特点。
《和漱玉词》中的许多词作言语平易,不加雕琢,善用口语,如《如梦令·闺情》:“水面锦鲤几个。”[9]1 《点绛唇》:“有雁南飞,只是添离绪。”[9]1 《菩萨蛮》:“欲见个人难,连宵梦也寒。”[9]3-4 《蝶恋花》:“为忆人人,寻梦天涯遍。”[9]9 有时甚至以吴语方言入词,如《蝶恋花》:“笑侬也似春将老。”[9]10 《凤凰台上忆吹箫·闺情》:“双眸远,漫天飞絮,怎比侬愁。”[9]12
再如《一剪梅·秋别》:
一阵凉生一片秋,渺渺烟波,轻送扁舟。横空雁影叫西风,望断天涯,更上层楼。
但见行云逐水流,霜叶千林,尽是离愁。计程犹住古余杭,为避潮头,未过江头。[9]8 词的开头直言“一阵凉生一片秋”,毫无雕琢,之后数语亦明白如话,勾勒出一幅秋日送别的图景。
此外,张宏生曾在《经典确立与创作建构——明清女词人与李清照》中提到“霜叶千林,尽是离愁”是化用《西厢记》的唱词而成,他指出,“在清代严厉批评以曲入词的大环境中,不仅敢于用,而且用得好,很能见出胆魄”。[27] 这一点不免让我们想起她所仿效的李清照。
2.造语新巧
《和漱玉词》中的一些词经过了精心营造,显得极为新巧,尤其注重拟人手法的使用。如《点绛唇》:“雪肥梅瘦,春色重帘透。”[9]2 “雪肥梅瘦”虽是仿照李清照的“绿肥红瘦”而成,也有着自己的创意,雪覆梅花之景如在眼前。再如《南唐浣溪沙》:“墙外一枝娇欲语,碧桃花。”[9]5 以“娇欲语”表现碧桃花的娇艳与鲜活;《小重山》中用“桃花初点注,脸霞匀”[9]8 描写初开的桃花。
再如《玉楼春·红梅》:
东君击得珊瑚碎,点缀南枝开也未。却嫌玉骨冷清清,洒遍胭脂方称意。
几回收拾霜毫底,疏影横斜竹外倚。多情野鹤不知寒,守住红妆眠未起。[9]8-9
词的上阙将梅花开放的缘由比作司春之神击碎珊瑚、洒下胭脂而成,用语颇奇;词的下阙则将野鹤拟人化,将人的眷恋之情附着在鹤的身上,称其在梅下而卧是为“多情”,因而不知寒冷地守护梅花,令人称绝。
3.擅用典故
李清照的《词论》曾批评秦观之词“少故实”[21]195 ,可见用典是作词中重要的一环。《和漱玉词》中的用典主要分为使事用典和仿写改作两种,展现了许德蘋丰厚的才学积储。
使事用典如《小重山》:“胡沙路远嫁昭君,年年恨,辜负一家春。”[9]8 用了昭君出塞的典故。《渔家傲·记梦》:“一霎遨游皆胜所,冰人语,回头刘阮逢仙处。”[9]10 用刘晨和阮肇入天台山遇仙女的故事。《玉烛新·早梅》:“罗浮梦醒,有野鹤林边相候。”[9]14 則借赵师雄在罗浮山遇女郎,最后在梅树下梦醒之事写梅。
仿写改作如《临江仙》:“满路流莺声睍睆。”[9]9 写鸟鸣声和宛动听,此语出自《诗经·邶风·凯风》:“睍睆黄鸟,载好其音。”[28]83 再如《菩萨蛮·黄金滴溜钗头雀》:“鸡鸣窗色曙,懒织回风苣。”下有自注云:“范静妻张氏诗:‘织作回风苣。’”[9]4 不过此句实则出自沈满愿的《咏五彩竹火笼》:“织作回风苣,制为萦绮文。”[29]1322-1323 苣,即火炬。沈满愿为南朝梁人,是沈约的孙女,其夫为征西记室范靖,亦作范静,此处恐为一时误记。
又如咏梅词《孤雁儿》:
仙人破腊冲寒起,正索笑多清思。一枝冷淡报春回,瘦影横斜临水。初调琴轸,弹成三弄,谁识千金意。 小心数点藏天地,恁都感相思泪。西湖占断好春光,惟有林逋独倚。疏帘淡月,与花同梦,终古柔情寄。[9]12
词中化用了众多典故,“破腊”指一年之末,岁末寒冷,梅花初生,如尤袤《腊梅》:“破腊惊春意,凌寒试晓妆。”[30]26857 “冲寒”指冒着寒冷,也常让人联想起梅花,如杜甫《小至》中的诗句:“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31]1567 “索笑”可见于杜甫《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其二:“巡檐索共梅花笑,冷蕊疏枝半不禁。”[31]1842 因心中喜悦而索梅花共笑,梅花半开,仿佛也不禁微笑起来。陆游也曾化用而作《东屯呈同游诸公》:“也思试索梅花笑,冻蕊疏疏欲不禁。”[32]207 又有《梅花》:“不愁索笑无多子,惟恨相思太瘦生。”[32]935 “一枝冷淡”极写梅之清冷之态,可见吕本中咏墨梅之词《宣州竹·墨梅》:“一枝斜映庾门深。冷淡无言香泛、月华清。”[33]939 又见余复观《梅花》诗:“一枝勾引窗前月,冷淡相看太古情。”[30]39502 “瘦影横斜临水”及“惟有林逋独倚”典自林逋著名的《山园小梅》,其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34]89 两句为咏梅绝唱。林逋隐居于杭州西湖,故曰“西湖占断好春光”。“初调琴轸,弹成三弄”指东晋将领桓伊所作《梅花三弄》,事见《世说新语·任诞》:“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子猷)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35]761 “千金意”指珍贵的情意,传为晋汝南王为其宠妾碧玉所作的《碧玉歌》其二有云:“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36]663 “疏帘淡月”源自李清照的《小重山》:“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21]31
以上所用典故虽多,但读之却并无堆砌的痕迹,流畅自然;而且词虽咏梅但全词不见“梅”字,含而不露,以“仙人”“一枝冷淡”“瘦影”等词代之,梅花之清幽孤寒跃然纸上;更难得的是,“写梅而不黏着于梅,跳脱开来,以人的柔情,点染对梅的眷恋”[27 ],人以梅为知己,遂与花同梦,此万般柔情流传千古。此词小序称“今蘋亦效颦,未知能免俗否”,一种跃跃欲试的自信呼之欲出,观其词作确实不俗。
(三)闺中情感
许德蘋殁于战乱后,《和漱玉词》雕版遗失,朱和义遂在避乱之地申江(今上海黄浦区附近)重新整理词稿,此时他得到了曾任汉阳知府和武昌盐法道的收藏家顾文彬的帮助,顾文彬评《和漱玉词》“如蛩吟雁唳,清越以凄”[6]1 ,这一哀戚的评语恐怕不免代入了许德蘋凄凉的身世,稍嫌过矣。咸丰九年(1859)宋志沂在《和漱玉词序》如此论及许德蘋词中的情感,可作参考:
然易安晚境抑蹇,不能自宽,故其词多幽忧之音。女士得婿如子鹤,一弹再鼓,和女倡予,其遇有十倍易安者。乃所作缠绵宛约,复不减易安当年。女子善怀,谅哉斯语。[11]1
《和漱玉词》中的情感表现大致有如下四类:怡然自得、伤春悲秋、闺中怀人、百无聊赖。不过人的情感千回百转,词中的情感也往往非常复杂,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后三种情感常有重合,特别是常因伤春悲秋而引起其他情绪者。 《和漱玉词》中所设置的场景一般是闺中,不出庭院,有时记录一些闺中情趣,词中的女子显得怡然自得,如《南唐浣溪沙》,词中的女子用梅水煮茶、对着山光水色观竹韵听松声、观赏娇艳的碧桃:
未有新诗答岁华,愧无人把碧笼纱。唤婢还将梅水煮,试新茶。
竹韵松声都淡雅,山光水色亦清佳。墙外一枝娇欲语,碧桃花。[9]5
又如《浣溪沙·窗外梅花冒雪开》:
窗外梅花冒雪开,一枝斜插映红腮。寿阳妆额费疑猜。
鸳谱欲寻新恨事,凤笺还写旧情怀。江南春信又重来。[9]2
闺中女子折得一支梅花簪在鬓边,使容貌更显娇艳,她想起寿阳公主梅花妆的典故,想着该怎样仿效。虽然下阙言欲写“新恨事”,却无甚可写,仍动笔写下了“旧情怀”,此时又注意到春天的讯息即将来到,似乎充满了希望。
不过《和漱玉词》中更多的词作里往往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那似乎是一种因季节变换而产生的哀愁,既为自然景物的凋零而伤悲,也为自身年华将逝而感到忧伤,这一类情感便称作“伤春悲秋”。如《如梦令·春晚》,叹息暮春时分,小桃已无初春时娇艳,进而怜惜自身的消瘦,既惋惜美质的流逝也怜惜自己年华消逝、容颜憔悴:
只恐东风归骤,花下留伊杯酒。一树小桃红,已觉妖娆非旧。知否、知否?天意恼人消瘦。[9]1
这种伤春悲秋之感又自然而然地与思念远人联系在一起,如《点绛唇·为惜韶华》:
为惜韶华,劝君把酒歌《金缕》。送春归去,都半风和雨。 有雁南飞,只是添离绪。人何处?曲堤深树,梦绕青青路。[9]2-3
上阙在风雨中送别春天,感叹时光飞逝,因而想起《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6)[37]216 下阙因大雁飞来而想起鸿雁传书的典故,自然想起了在外的远人,甚而在梦中见到了曾经折柳分别之处。《浣溪沙·连日伤秋髻不梳》与之类似,直言“伤秋”,感慨杨柳日渐稀疏,问南来的大雁是否带来了远人的书信:
连日伤秋髻不梳,织鸟西仄起来初,一堤杨柳渐萧疏。 鸥鹭闲情常自睡,芙蓉醉意未全苏,雁来还问有书无。[9]2
闺中怀远是《和漱玉词》中最常见的一种情感,很多时候直言想见远人,如《诉衷情》:“一壶清酒,与花共醉,须待人归。”[9]4 进而魂牵梦萦,如《菩萨蛮》:“欲见个人难,连宵梦也寒。”[9]4-5 《点绛唇》:“人何处,曲堤深树,梦绕青青路。”[9]2-3 《蝶恋花》:“重记征衫清泪满,为忆人人,寻梦天涯遍。”[9]9 有时则表现为焦灼等待远人的书信,如《如梦令·闺情》:“何处音书寄我。”[9]1 《生查子》:“谁知无尺书,泪尽愁难尽。”[9]1 《浣溪沙》:“雁来还问有书无。”[9]2 但正如我们前面所论及的,词是具有代言体功能的,不能认为这与许德蘋的生活完全一致,甚而推断朱和义一直在离家远行且不给她写信。
季节的变换还会带来一种寂寞感,如《忆秦娥·咏桐》:“一番秋信,几回寂寞。”[9]5 景物的衰颓有时加剧了闺中无聊,如这一首《浣溪沙》:
千尺寒潭深复深,桃花影与夕阳沉,何心起弄断纹琴。
紫燕穿残花寂寂,黄鹂叫碎月阴阴,无聊怎得把愁禁。[9]2
词中景物黯然,潭水“寒”而“深”;桃花的影子随夕阳西下而渐渐消失;花是残花,燕子穿过花丛也寂然无声;黄鹂的声音清脆,仿佛打碎了一番阴阴月色,却也并无生气。词中的女子弹琴却将琴弦弄断,看着这一番衰景更加百无聊赖。
五、结语
古代的女性词人被困于闺阁,但她们勤于写诗作词,在其中展露着自己对艺术的追求。《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稿本)》中论许德蘋之词有云:“虽不若《漱玉词》之精妙,殊无纤弱之态也。”[14]561
和词,是“以古人为知己”,在模仿以外还多了“一些自由挥洒、表现个性的空间”[38] ,许德蘋的《和漱玉词》已超出于文本本身,它起码提示我们李清照在后世依然具有極为重要的影响力。
张宏生在《清代词学的建构》一书中如此论及李清照对后世女词人的影响:
在词史上,李清照的出现,对闺阁词人来说,既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说幸运,是因为她们有了一个可供师法的榜样;说不幸,是因为这个榜样太高,几乎不可逾越。但清代富有才华的女词人在挑战面前并没畏缩,而是积极表现出创造精神。[39]176
我们在研究《和漱玉词》的时候并非只在研究许德蘋及这本词集本身,应该说,我们也在研究李清照的“原唱在词史上的深远影响”,在“比较中瞭解各自的特色”。而这“对于词史与词学研究亦将有所裨益”,[12]4 有着在时空相隔的礼崇、对吟中见出魅力、影响力、创造力的实践意义!
[注释]
(1)据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此为周邦彦词。
(2)据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林下词选》收录的李清照第三首词《如梦令·谁伴明窗独坐》是南宋向滈所作;第四首词《生查子·年年玉镜台》则一般被认为是朱淑真或朱希真所作。
(3)据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菩萨蛮·绿云鬓上飞金雀》,是五代人牛峤的词;《浣溪沙·楼上晴天碧四垂》是周邦彦词;《浣溪沙·髻子伤春慵更梳》《丑奴儿·晚来一阵风兼雨》等词存疑。
(4)王仲闻《李清照集笺注》注明此句“与律不合”。
(5)据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词的》《古今名媛丛诗》《草堂诗余别集》《古今诗余醉》《古今别肠词选》《诗余神髓》《古今图书集成》《清绮轩词选》、文津阁四库全书本《漱玉词》题作“秋情”。据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汪玢辑、劳权手校《漱玉词丛钞》及沈瑾钞《漱玉词》也题作“秋情”。不知许德蘋所据版本为何,姑且列出。
(6)此诗又题作《杂诗》,无名氏作。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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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甄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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