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赋》视觉传播新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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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自苏轼《赤壁赋》创作以来,历代画家创作了大量以赤壁之游为主题的绘画作品,我们把这类题材的作品定义为“赤壁图”。近现代画家张大千常以“今之东坡”自况,其有感于苏东坡的赤壁情怀,曾创作过不少以此为题材的画作。这些作品不论在构思立意上,还是在绘画技法上,对古人都有所突破,作品保留了“赤壁图”传统并有所创新,充分展现出个人独特的艺术风格与精妙构思,开创了《赤壁赋》视觉传播新貌,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
关键词:张大千 赤壁图 经典图式 艺术风格
一、赤壁情结与古代绘画中的“赤壁图”
宋代文人苏东坡是传统文人追慕、崇拜的对象,“黄州赤壁”是苏轼现象中一个重要的节点。《东坡赤壁考》云:“黄州赤壁本名赤鼻山,载水经及方舆胜览,苏长公游此作赋,明知非鏖兵之赤壁,而发抒牢骚假曹周以寓意,遂名满海内。……不谓之赤鼻而谓之赤壁自东坡始。”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贬到黄州,谪居黄州期间,苏轼创作了《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 ,记录着他在黄州时期的精神历程。随着《赤壁赋》广为传诵,并深受世人之推崇,原为“荒草”、“顽石”的黄州赤壁,顿时声名鹊起,诚如清初常州文学家董以宁所言:“山川得名,多因人杰,未有苏公之游,赤壁一顽石也。苏公既游之,虽荒台残树,赤壁一名山也。”“无子瞻则黄州无赤壁矣。”苏东坡两游之后,黄州赤壁声名大振,至清代,画家郭朝祚在黄州为官时,正式为黄州赤壁题额为“东坡赤壁”。有研究统计,从宋至近代,描写赤壁的诗词共计一千余首,多为吟咏黄州赤壁的。元人张之翰在其《赤壁图》一诗中云: “一时谪向黄州去,四海传为赤壁图。争得谢墩方罢相,有人曾画半山无?”唐元《题廉守所得东坡游赤壁图》也记载,“江山草树云石,阅千百载而形不可变,因人而荣多矣。然江山草树云石,正不自知其孰荣也。大苏公文章妙一世,赤壁之游,人境俱胜,后其画史追其胜于毫素间,以极夫江山草树之荣,必东坡其人始识之。”足以窥见历史上“赤壁图”创作的盛况。
《赤壁賦》在宋代已成为常见的绘画题材。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藏传北宋乔仲常《后赤壁赋图》是现存最早的“赤壁图”。虽然学术界对这件作品的作者和时代仍有争论,但这种分段式描绘手法反映了早期《赤壁图》的创作模式。此画共分文九段,以长卷形式分段逐一描绘《后赤壁赋》文意,每段配有相应赋文。而后来赵孟頫、文征明和仇英都有过类似长卷的绘制。南宋马和之《后赤壁赋图》描绘的是《后赤壁赋》中苏轼与客泛舟夜游赤壁,遇孤鹤“横江东来”、“掠余舟而西”的瞬间景象。画面中央为大面积水域,苏轼与客泛游其上,正侧目遥望赤壁山石上方飞过的一只仙鹤。画幅左右两端为进景截取的山石一角,远处山脉隐约可见。李嵩《赤壁图》采用的是南宋绘画所常见的“一角半边”构图。赤壁山石以小斧劈皴擦,简洁明了,河水用富有装饰感的线描精绘细写漩流急浪,在波涛中苏轼与客乘坐的船只激流勇进,成为画面的焦点。此外,杨士贤、马远、赵伯啸、赵伯驹等都曾作《赤壁图》。
金代武元直《赤壁赋图》是“赤壁图”里的经典作品,作品采用全景式手法,画面上山峦起伏、峭壁林立,一叶扁舟行驶在宽阔的江面上。山体结构体块清晰、棱角分明,以“斧劈皴”和淡墨直线皴结合表现质感,山石上的树木用浓墨点染,很是醒目。元代留存至今的“赤壁图”作品比较少,现存早期《赤壁图》中几乎没有确切作于元代的作品,但有比较多的题画诗流传下来。
明代是《赤壁赋》书画创作的高峰期,以文征明为首的吴门画家将赤壁题材的创作推向了高峰。文徵明、仇英、文彭、文嘉、 文伯仁等人都有《赤壁赋》绘画作品传世。由于两篇《赤壁赋》中都出现了苏轼与友人乘孤舟夜游赤壁的意象,泛舟赤壁成为大多数吴门画家所着重表现的图像元素,这一时期的“赤壁图”创作整体呈现渐趋简约的特点。从目前的文献记载,文徵明《赤壁赋》的书画作品有100件以上,是古代绘画史上对“赤壁图”创作极富热情的文人。现藏于上海博物馆的《赤壁赋图并书》代表了文氏“赤壁图”的典型图示特点,此画与其《仿赵伯骕后赤壁赋图》画面构成有很大不同,虽均为长卷形式,但不再作图解式的描写,而是直接进入“泛舟赤壁”主题。文徵明与他的后继者的作品中“泛舟赤壁”成为一种基本图示,画面构成主要有以下两个部分:一部分是高耸的山体,另一部分是苏轼与友人泛舟的情景。而后的“赤壁图”创作几乎被简化为苏轼、赤壁、江水、扁舟等主要元素,很少出现个性化的解读和描绘。徐渭《似赤壁游》记载“一艇泛三人,多疑游赤壁。无处少江山,但无此好客。”“一艇泛三人多疑是赤壁”足以证明“赤壁图”经典图式已经形成,“即使画家并未标明画题,后人也可能因有人乘舟遥望山岩的画面而联想到赤壁图…”经典图示的形成一方面表面有利于题材的广泛传播,但另一方面也因为自身的过度简化带来了题材创作的衰退。
清代《赤壁赋》绘画作品亦不少,但艺术水平远逊前代。在众多的“赤壁图”中,海派巨擘任颐和“扬州八怪”黄慎的作品较有新意。任颐“赤壁图”没有完全脱离此类作品图像传统,但又不落古人陈套。南京博物馆藏任颐《赤壁泛舟图》,将自己山水画与人物画的长处融于一炉,画面中峭壁、河石及水草以淡墨快速挥就而成,寥寥数笔,将月夜下的物象特征表现得淋漓尽致,充满动感和韵味;船上三人以及撑篙的船夫,独特的“冬瓜”脸形一见即为任氏造型,主人与客神情自在,船夫斜身作摇橹状,生动自然。上海博物馆所藏黄慎《赤壁图》,与以往“赤壁图”相比,大大推进了场景的视觉空间, 简化了画面的空间层次,以近景特写赤壁山脚以及一叶扁舟,且都以截断的形式出现。画面舟船中只有船夫和东坡两个人,似乎与《后赤壁赋》中“二客从予, 过黄泥之坂”“盖二客不能从焉”不相符,也打破了“一艇泛三人”的“赤壁图”图像传统。独坐船舷的东坡,向画面张望,头上斜出的危崖与舟船形成夹角之势,使人颇有压抑之感,画面意境大别于以往。
较历史上的其他时期,近现代以来的“赤壁图”相对较少,但近现代大师张大千、傅抱石、李可染、陆俨少、陈少梅、范曾等多有“赤壁图”创作,其中张大千和傅抱石的赤壁题材作品最为丰富。“赤壁图”这一经典题材和图式有了新的风貌和改变,表现手法和风格更加个性化,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 二、张大千的“赤壁图”创作
张大千一生创作了至少60件“赤壁图”,是他整个艺术生涯重要的组成部分,同时又有其独立的艺术特色。张大千“赤壁图”创作以单幅山水图式为主,选取赋文中的某个场景进行描绘,从绘画风格上看,张大千早期“赤壁图”多为效仿石涛风格而作,其款识中也多次明确提到。1925年作《东坡游赤壁图》题款:”大涤子有此本,盖坡公后游赤壁也,临奉承德老兄鉴家博,乙丑大千倚装。”表明前人石涛曾画过,上部有曾熙跋语:“季爰自得髯所藏大涤子巨幅册子,笔力更雄厚。此帧写东坡后游赤壁,儒冠古服,真能得其划然长啸、草木震动之旷怀。大涤原本恐尚不能到此。”对张大千本后赤壁图颇为赞许。1932年《东坡居士后赤壁游》作题识:“东坡先生后赤壁游。昔人无写之者,予尝戏作狡猾,以意拟大涤子一幅,颇为侪辈所称。” 1935年作《仿石涛赤壁后游图》:“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见大涤子写坡翁赤壁后游图,固仿此。”1936年作《赤壁泛舟》题识:“丙子重三月,仿大涤子笔写于大风堂,大千居士爰。”等等。无疑石涛曾有过东坡赤壁的传世画本,张大千深受其影响。而这些山水创作的时期也正是张大千极意效法石涛的时期,他曾自言“效法石涛,唯恐不入……”,所以其“赤壁图”创作初期用笔和构图也多似石涛,不同的是,张大千的山水画用笔更为灵秀、劲健,而石涛的山水画古朴凝重。据笔者所知现存世的传为石涛东坡赤壁图有两个版本,日本东京菊池惺吾氏旧藏石涛作的《后赤壁赋图》轴,著录于原田谨次郎编的《日本现存中国名画目录》(1938年出版)。图上有石涛题识云:“‘履唬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凭夷之幽宫。’摹得石田翁东坡先生后游一图,寄上问亭先生索笑。时丁丑立冬后一日,清湘遗人瞎尊者广陵大涤堂下一”石涛“摹得石田翁东坡先生后游一图”,但原画未得见,故无法判断和大千“赤壁图”的差异,不过从题款可以肯定二者在主题上是一致的。另有徐达源(清)、杨仁怀跋,章怀旧藏《苏仙赤壁游》,赤壁画到边角仅作背景,重点描绘苏东坡携友人及侍童乘船暢游的情景,这与张大千同题材画风迥然有别。
张大千“赤壁图”创作的第二个时期是四十到六十年代之间。1941到1943年,张大千潜心研究、临摹敦煌壁画,对他后来在山水画上的发展变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同样的,在敦煌壁画的影响下,张大千这一时期的“赤壁图”创作在构图、笔墨等方面有了比较明显的变化,虽然不能说完全摆脱石涛等人的画风,但是已经有很多不同于初期风格特色的“赤壁图”出现。 如,1942年8月殷同持赠并题记的《赤壁夜游图》,设色着笔都带有明显的敦煌壁画的明艳气息。此图为竖构图,层次、布局疏密有致,以没骨法描绘赤壁矶的自然景色,色调以淡雅的朱红为主调的,衬以几株绿树几块青石求得对比,笔墨浓淡相宜,意境清幽雅致。1951年《前赤壁图》,构图简洁,设色淡雅。进景坡岸和远景赤壁以截景的形式分割画幅,画面大部分为留白而形成的宽阔的江面,赤壁之下,一叶扁舟在江水中随意飘荡。赤壁以赭石染出,含蓄宁静,近景岩石以淡墨皴染,敷以淡淡的赭石和石绿。画幅上方峭壁上题写依据《前赤壁赋》改写而成的《水调歌头》长篇题字,题字墨色淡雅却神完气足,与画面幽淡清疏的氛围很是契合。
六十年代中期以后张大千开始着手变法,在融汇中西画法长处的基础上,最终开创了泼墨泼彩新画风。“赤壁图”创作也一改过去以模仿古人笔墨技法为主的山水风格,开创了苍茫幽深,奇伟瑰丽的泼墨泼彩新赤壁。张大千1974年作《赤壁诗意图》(图一),是典型的泼彩风格作品。赤壁作为画面的主体,以青绿泼出,岩壁用线条勾勒辅以少许皴擦,画面虚幻相称,水墨青绿交融,色墨绚丽酣畅,完美呈现了赤壁的磅礴气势,给人以美妙震撼之感。画面下方一条小船泊于赤壁之下,船上人物依稀可见,人物描绘惟妙惟肖,清幽飘逸之韵致跃然纸上。画面处理中传统与现代精神兼备,泼墨泼彩,大小青绿,浅绛写意,诸多技法,熔于一炉,驾驭自如,游刃有余。整幅作品气脉流贯,繁复变化却又浑然天成,笔墨与色彩的力度,强烈动人,牵魂荡魄,展现了全然不同的赤壁风情,令人过目难忘。
三、 张大千“赤壁图”剖析
自苏轼的《赤壁赋》问世以来,赤壁之游就成为文人、画家经常表现的素材,在从文本向图像的转述过程中,画家个人的理解、趣味乃至整个时代精神都会对其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不同时期的“赤壁图”在图式形态上存在很大的差异。张大千这位传统与现代交融的大师在经典图式之下,充分展现出了个人独特的艺术风格与精妙构思。
1.从图式个性到笔墨创新
纵观张大千的“赤壁图”创作呈现从图示个性新到笔墨创新的特点。如前文所述,泛舟赤壁是“赤壁图”最大的图像特征和符号,而张大千一系列早期“赤壁图”里很多作品都没有出现传统泛舟赤壁的元素,而是以东坡居士立于赤壁之上为主题,打破了传统巨石孤舟的模式,创造了一种更加个性鲜明的图式。如,1932年《后赤壁图》(图二)、1939年《赤壁怀古》(图三)、1948年《赤壁图》、1955年《后赤壁图》等。1932年作水墨纸本《东坡居士后赤壁游》绘东坡居士一人执杖步行至山崖顶端,向下俯视。构图上,从右侧突入的山岩占据画面大部分,东坡居士头戴东坡巾,身着长袍,俯首望向赤壁之下,下方大片留白。人物用白描手法写出,线条流畅而富有动感,须髯飘洒,若有所思,山石用短线勾勒,淡墨渲染之。全画气势奔放,笔意淋漓洒脱,人物与山水融为一体,具有一种空灵的意境和无限苍茫怀古之情怀。历史上,苏轼与友人泛舟石壁之下的意象几乎是东坡赤壁之游图像的套路。而这种山水中有舟,舟中有人是赤壁泛舟的标志,也是历代画家创作“赤壁图”的点睛之笔。但张大千的后赤壁图创作以《后赤壁赋》中“乃摄衣而上,履巉岩…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之意境入画,画面中没有出现传统泛舟赤壁的元素,而是以东坡居士立于赤壁之上为主题。嶙峋的山石占据了画面一侧,山顶一颗显目的倒挂松,东坡居士一人执杖步行至山崖顶端向下俯瞰,下方或不着一墨,或波涛翻滚,再现了原作独自攀高,山鸣谷应,悄然而悲,肃然而恐,不可留之气势。在此类赤壁图中还出现了一种比较折中的构图形式,如1941年作《后赤壁》同样以立于岩顶俯瞰的苏轼为画面焦点,而下方礁石边加入了小舟以及仰望苏轼的二友及船夫童仆等人。 张大千早期“赤壁图”中山石、松树笔墨多是石涛,晚年“赤壁图”因为独特的笔墨特质呈现前所未有的风貌,传统经典图示有了全新的表现语言。1962年所作《蜀楚胜迹》中“坡仙赤壁”与“坡翁后赤壁”两开,是其泼墨画风“赤壁图”代表作。在技法上,由于泼墨画法的引入,画面效果与传统写实与写意风格大不相同,水与墨形成的丰富层次把山岚云水之迷离苍茫,表现得淋漓尽致。1974年作《赤壁诗意图》在泼墨的基础上施以大青大绿,作品显得更为新奇清丽。大片的彩墨似真似幻、抽象与具象结合巧妙,色彩与水墨自然地晕为一气,画面呈现虚实相生、苍茫幽深的意境,这是传统绘画难以描绘的境象。
2.坡仙景仰与自我表达
由于苏轼具有崇高的文坛地位和人格魅力,所以对苏轼的崇拜在当时以及后世的文人中是比较普遍的现象。苏东坡是“赤壁图”不可缺少的关键意象,赤壁题材都与怀念、敬仰、追慕东坡有关。在张大千的自画像中,有时也会自比东坡,可以推想,张大千将自己的心境寄寓于了他所向往的理想人物身上。在“赤壁图”题识中,张大千以“隐括”手法将苏轼名篇前后《赤壁赋》改编成《水调歌头》与《满江红》,二词将《赤壁赋》原文进行剪裁,创作新词,保持了苏轼原词的精华,实现了与古人情感上的呼应,在其赤壁题材画作上时有题写,实现了情感上的共鸣。张大千晚年的“赤壁图”创作重心更是转移到个人笔墨风格的展现上,几乎不再关注作品题材与内涵的对应关系,更加自如的表达自我。
张大千青睐赤壁这一主题,在一生中反复创作,在形式和风格上多有创新,每每不同,各有所长。其赤壁题材既是描绘山水之美,又表现心态相互契合的情怀,甚至更是完全自我的表达。苏轼二赋早已融入张大千的艺术生活和精神生活之中,题材与感情之间的联系不再是唯一的关注点,无论是延续前人经典图式还是风格独特的“赤壁图”创作,张大千的“赤壁图”都有自己的的影子,更多着眼于与古人精神上的相通。
注释:
谢功肃.东坡赤壁艺文志[M].武昌正信印务馆排印,1922.
谭其骧主编. 清人文集地理类汇编第6册[M]. 杭州: 浙江人民出版社, 1990.
四川大学中文系唐宋文学研究室编. 苏轼资料汇编上编[M]. 北京: 中华书局, 1994.
李修生主编. 全元文[M]. 南京: 江苏古籍出版社, 2001.
徐渭.似赤壁游, 徐渭集卷十[M].北京: 中华书局, 1983.
衣若芬.战火与清游: 赤壁图题咏论析(第18卷)[J]. 故宫学术季刊, 2001(4).
注:本文系四川省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資助科研项目“张大千赤壁图研究”(项目编号:16Y009)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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