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营钢铁“新武安”样本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李岩

　　没有合适的退出机制和配套政策,民营钢企只能继续在夹缝中演绎“新武安”式的灰色生存之道
　　
　　《财经》记者 李岩
　　
　　一份由中国钢铁工业协会(下称中钢协)统计的2009年国内粗钢产量前十强名单,让此前名不见经传的河北新武安钢铁集团(下称新武安)赫然入目。
　　
　　新武安2009年粗钢产量1671万吨,产能位列全国第八,比2008年同期增产27.9%,生铁和钢材产量分列第八及第九位,三者的增加值仅次于鞍本集团、河北钢铁集团位列第三……
　　
　　这家四年前由12家中小民营钢铁企业抱团而成的公司,第一次参加中钢协排名就跻身前十,与河北钢铁集团、宝钢集团、武钢集团等“钢铁大佬”位列同侪,其中奥妙何在?
　　
　　除了“堆土豆”,别无他途
　　
　　庚寅年正月十五刚过,地处冀南的武安市依旧寒意逼人。终日混沌的天空犹如白夜,高炉耸立,冒着浓浓的白烟,一辆辆满载煤炭和钢材的货车在市区的路上呼啸而过。
　　
　　位列全国58个重点产煤县(市)和全国四大富铁矿基地的武安,将钢铁工业作为支柱产业已有很多年的历史。
　　
　　在武安市南环路,一座现代化的办公楼拔地而起,与附近破旧的工厂建筑形成鲜明对比。一位市民告诉《财经》记者,这就是新武安集团旗下文安钢铁公司(下称文安钢铁)的办公地,新武安钢铁集团和武安市钢铁企业联合会也在这里办公。
　　
　　“现在武安的钢厂污染没有以前严重了,这两年的治理力度很大。” 这位市民对《财经》记者说。
　　
　　50多岁的胡增明从武安市政府部门退休后就来到这里继续发挥余热,担任武安市钢铁企业联合会秘书长,迄今这里的人仍然亲切地称他为“胡局”。而现任武安市钢铁企业联合会会长兼新武安集团董事长的万喜何,此前更曾长期担任武安市主管工业的副市长。
　　
　　新武安集团的办公地设在文安钢铁公司办公楼的五层。胡增明对《财经》记者表示,目前新武安和武安市钢铁企业联合会实际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办公楼五层为新武安集团人员办公使用,其余则为文安钢铁公司内部办公使用。
　　
　　“钢铁企业对武安市GDP的贡献高达70%,仅钢铁主业从业人员就占当地人口(包括所辖22个乡镇,502个行政村)的10%。新武安集团就是在国家大力倡导联合重组的大背景下,由政府主导,企业自愿成立的,一切都合规合法。”3月3日, 胡增明对前去采访的《财经》记者说。
　　
　　新武安成立前夕,正值中央政府决意抑制钢铁产能过剩。以“铁本事件”为标志,中国各地掀起了一股严查违规钢铁项目建设、淘汰钢铁落后产能、抑制钢铁产能扩张的高潮。
　　
　　“铁本事件”一年后的2005年7月,国务院正式发布《钢铁产业政策》,明确提出各地新增生产能力要和淘汰落后生产能力相结合,原则上不再大幅度扩大钢铁生产能力。同时要加快淘汰并禁止新建容积300立方米及以下高炉、公称容量20吨及以下的转炉和电炉。
　　
　　针对华北地区水资源短缺、产能低水平过剩突出的状况,该政策还特别强调,华北地区要重点搞好兼并重组,严格控制钢铁生产厂点继续增多和生产能力扩张。
　　
　　当时,河北省民营钢铁企业产钢量已经从2000年的280万吨飙升至2005年的4615万吨,占当年河北省钢产量的62.47%,占同期全国民营钢铁企业钢产量的36.9%。
　　
　　既不能新建和扩容,还要淘汰落后。面对严峻的宏观调控政策,2004年刚刚实现粗钢冶炼向钢材加工延伸的武安钢铁产业,陡然面临发展空间越来越小的窘境。
　　
　　“当时,武安市的钢厂多数只有几十万吨的产能,而且多小散乱,产能标准一直在国家调控生死线的周围游移,随时可能成为调控对象。除了搞联合,武安别无出路。” 胡增明对《财经》记者说。
　　
　　但武安钢厂的现状是:企业规模层次相当,技术水平相当,规模大的产能100多万吨,小的产能几十万吨,缺少独树一帜的领头羊,而且是清一色的民营资本,政府无法深度介入。要实现短时间内的组合,除了“堆土豆”,别无他途。
　　
　　2006年2月,由武安市文丰钢铁有限公司、普阳钢铁有限公司和兴华钢铁有限公司等12家民营钢铁企业的12名自然人联合出资12.3573亿元,武安市政府以武安市国有资产经营有限公司的名义出资2.4亿元,在河北省工商行政管理局注册成立了河北新武安钢铁集团有限公司。
　　
　　新武安集团成立后,文丰钢铁有限公司的老板王文安被推举为集团总经理。“我的职责就是主持一下每月的碰头会议,协调一些需要集团层面集体出面解决的事情,除此外,各公司的人财物、产供销都是完全独立,大家依然是各干各的。”3月3日,王文安在其办公室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说。
　　
　　“从去年开始,我们以新武安集团的口径对外统计粗钢产量,所以排名一下子有些扎眼。集团成立后,名气大了,在业内和政府心目中的地位也提升了,企业生存和发展的安全性大大提高了。不用再担心政府一下子把我们关掉,六万多人的大集团,有了这个分量,政府做任何决策总得慎重考虑。” 王文安对新武安集团成立后的诸多好处直言不讳。
　　
　　而最大的好处则是,有了集团公司这个“壳”的保护,成员企业们就可以再扩张了。
　　
　　目前,新武安集团12家成员企业的粗钢产量,已全部达到了100万吨之上。其中,文丰钢铁有限公司、普阳钢铁有限公司和兴华钢铁有限公司这三家企业在最新公布的2009年度中国制造业500强排名中,更是已分别位列第175位、第200位和第308位。
　　
　　“下一步,集团的重心就是要拿下铁矿石进口权,如果实现了这一点,就等于为成员企业省了40%的用矿成本,率先解决了国内中小钢铁企业没有铁矿石议价能力的先天缺陷。” 王文安对《财经》记者说。
　　
　　实质性重组无门
　　
　　“新武安集团的财务仍是独立核算,集团财务部的工作职责也就是给集团聘请的十多名专职工作人员发发工资,仅此而已。”胡增明说。
　　
　　胡同时对《财经》记者坦承,新武安集团并没有进行实质性重组,集团的出资都是各家钢厂以自然人而非法人的名义出资,其出资额远远不是企业的全部资产,内部结构相当松散。
　　
　　而《财经》记者从河北省工商局拿到的新武安钢铁集团工商注册资料亦显示,在12名自然人股东中,出资额最多的是郭鹏,为24814万元,出资额最少的是刘生红,为1020万元。
　　
　　“不是不想进行实质性重组,是无法进行实质性重组。”王文安也很无奈,“企业都是自己的,有的企业干得比我都好,凭什么就听我这个总经理的呢?”
　　
　　除了谁也不服谁的尴尬外,资产重组涉及到的企业资产评估也是一大阻碍。“2008年金融危机后我们曾经专门讨论过实质性整合的方案,但几个方案都因为有企业对资产评估结果不满意,最后不了了之。”胡增明很无奈地对《财经》记者表示。
　　
　　据新武安集团总经理王文安对《财经》记者透露,当时,普阳钢铁、文丰钢铁、新金钢铁三家企业主动表达了想进行实质性整合的意愿。虽然普阳钢铁在所有的12家企业中规模最大,但由于管理能力差,于是他们最初的设想是由文丰钢铁总经理石凤海来做整合后的领军人物。
　　
　　然而,其中的一家资产规模并不出众的企业要求自己出马担任领军人,并通过高层政府关系向武安市相关领导施压,这使这次整合计划一进行到资产评估阶段就流产了。
　　
　　“我们也想过把集团整体卖给别人,让别人来整体并购我们,但是没有人要。我们也曾经跟邯郸钢铁谈过,可对方根本不想收购我们。” 王文安对《财经》记者说。

　　
　　“现实的尴尬是,形势好的时候,大家都想自己干,形势不好的时候,谁也不愿意捡包袱。现在钢厂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过,谁敢冒险?再说,他们的装备水平都是我们之前淘汰的,我们怎么可能再把这样水平的钢厂买回来?”刚刚并入河北钢铁集团的邯郸钢铁公司一位中层对《财经》记者说。
　　
　　武安市政府也担心这种“堆土豆”式的整合并不能持久。早在2007年度的武安市政府工作报告中,就把加快企业内部组织结构调整,促使新武安集团由松散型向紧密型方向重组,企业由单打独斗向群体作战方向转变作为武安市政府2007年经济工作的目标要求。
　　
　　在2008年武安市政府的工作报告中,武安市政府再次提出要促进新武安集团迈向“实质性联合”。然而迄今收效甚微。
　　
　　在“白夜”中前行
　　
　　新武安集团的生存模式显然并不是个案。
　　
　　在新一轮钢铁企业整合浪潮中,中小民营钢铁企业陷入了“大钢厂不收、小钢厂难融”的尴尬处境,面对来自产能调控政策、生产成本和保证地方税收、就业等诸多方面的压力,可谓进退两难。为求生存,它们只能以一种类似“堆土豆”的形式求生存。
　　
　　2008年底成立的唐山渤海、长城两大钢铁集团也是其中一例。前者由唐山丰南国丰钢铁有限公司等12家钢铁企业共同组建,年粗钢产能达1500万吨,后者由唐山迁安九江钢铁有限公司等27家民营钢铁和矿山企业共同组建,年粗钢产能达1300万吨。这两大民营钢铁集团产能总和,占据了唐山钢铁产能的51.7%。而唐山市钢铁产量占到了“中国第一钢铁大省”河北省的51%,全国的10.5%。
　　
　　同新武安集团类似的是,这两大集团目前也仅仅是“挂了个牌子”,从政府部门聘请官员担任高管,下属企业仍然“各自为政”。
　　
　　“实践证明,在钢铁企业兼并重组中,优势企业兼并弱势企业容易,如上海宝钢兼并新疆八一钢铁,武钢兼并昆明钢铁;相同出资人的企业兼并重组也较为容易,如河北钢铁集团、山东钢铁集团的重组。而不同出资人的企业兼并重组则十分困难,最典型的就是鞍钢和本钢集团的联合重组;三家以上的民营钢铁企业联合重组也很难,比如新武安钢铁集团、渤海钢铁、长城钢铁都属于此类。”中钢协副秘书长李世俊对《财经》记者表示。
　　
　　但国家在制定政策时,很少研究地方的“对策”。李世俊对《财经》记者说,比如,对于集团公司的定义,目前就比较模糊。
　　
　　“如果不合并财务报表,那就不叫集团。”李世俊认为,地方政府通过这种“打包”的方法,将一堆小企业攒到一起,这已经属于政策的灰色地带。
　　
　　而河北省冶金工业协会副会长宋继军则对《财经》记者表示,这种重组方式不可能成为一种常态,企业整合最终还是必须走股权联合的道路。他还用16个字总结了未来钢铁业兼并重组的方向:政府引导,企业互动,市场运作,政策配套。
　　
　　而同为民企老板的河北邢台德龙钢铁集团董事长丁立国早已有了“穷途末路”的感觉。
　　
　　“民营企业老板是商人,做什么生意都是商人,为什么非要做钢铁?”丁立国对《财经》记者说。2007年,丁立国以妻子的名义拿出6000万元参股华谊兄弟传媒公司,涉足文化产业。2009年华谊兄弟成功登陆创业板,丁立国回报丰厚。
　　
　　早在2008年金融风暴来临前,丁立国就嗅到了危险。毅然决定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钢厂卖掉,他认为这个时间点出手,最为划算。
　　
　　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俄罗斯首富阿布拉莫维奇本来答应用15亿美元的价格收购德龙钢铁,但此后由于金融危机突然来袭,收购计划被迫搁浅。
　　
　　“没有合适的退出机制和配套政策,民营钢铁企业只能继续在夹缝中生存,犹如在白夜中前行。看似在白天,却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丁立国对《财经》记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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