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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以来俗文学中的鬼神形象变化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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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出于对未知世界的解释和想象,上古先民创造了大量的神话,这种神话思维为俗文学所继承,并塑造了丰富的鬼神形象,随着时间推移,俗文学中的鬼神形象产生了巨大的变化。最初的鬼与人类似,举止行为皆具人性,但在后世作品中逐渐一分为二:一部分保持原貌,另一部分则走向了人的对立面,成为可怕的异类。而相对于鬼对人性的背离,神却由最初的淡漠疏离、不食人间烟火,逐渐向人靠拢,兼具人性与神性。《搜神记》是魏晋志怪小说的杰出代表,干宝在其中辑录了大量的鬼神故事以“发明神道之不诬”;《聊斋志异》代表了古代文言小说的高峰,蒲松龄用传奇法而以志怪,亦塑造了大量极具特点的鬼神形象。本文试图通过比较《搜神记》和《聊斋志异》等明清俗文学中鬼神形象的变化,探究鬼对人性的背离及神对人性的归附之原因。
  关键词:搜神记;聊斋志异;鬼神形象;人性;变化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魏晋志怪小说上承史传文学与上古神话,下启唐宋传奇,作为一种过渡时期的文学,虽“粗陈梗概”但却能自成一体,并在创作中进行了大量有意义的尝试,为后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经验,也为后世话本、戏曲等俗文学提供了大量素材。在《搜神记》中有非常丰富的“鬼话”和“神话”,虽然艺术上远不及后世精巧,但却能一睹时人的思想观念。这些故事中的鬼神形象,有的与后世相似,有的却完全相反,笔者拟通过梳理不同时期鬼神形象与人性的关系,分析产生这些变化的原因。
   关于人性,《辞海》将其定义为“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共性” [1]1942,不同于妖魅“老精物也” [2]186的定义,鬼神多以人形或类人形的形象出现,拥有人的特点不足为奇。对于鬼怪形象与人性的关系,笔者无意做量化分析,而是将之归纳为两个方向趋势,即归附与背离,下面将逐一探讨。
  一、鬼,从人之所归到邪魔外祟
   鬼的起源,至早可以追溯到原始时期,当上古先民产生灵魂观念时,鬼信仰就产生了。而“鬼”作为文字被发现则是在甲骨卜辞中,看起来像“脸上盖有东西的死人” [3]4。至于鬼究竟是什么,《说文解字》解释为:“人所归为鬼。从人,象鬼头。鬼阴气贼害,从厶。” [2]186可见,最初人们将鬼看作人死后的化身,也是每个人的最终归宿。这在文学作品中表现为鬼富有人性,主要体现在几个方面:
   首先,鬼的形貌高度类人化。从《搜神记》中记载的鬼故事看,鬼一般有两副样貌:一副与人相似甚至完全相同,让人难以区别;另一副则十分怪异,凸显与人的差异。先看类人的一种。
   《夏侯愷》中,夏侯恺病死后,族人的儿子经常见到他“着平上帻、单衣”,还能“坐先时西壁大床,就人觅茶饮” [4]388,与生前无异。而《黑衣客》中的描述颇为生动:
   吴兴施续为寻阳督,能言论,有门生亦有理意,常秉无鬼论。忽有一黑衣白袷客来,与共语,遂及鬼神。移日,客辞屈。乃曰:“君辞巧,理不足。仆即是鬼。何以云无?” [5]190
   这里鬼与人辩论良久,门生都未能发现其为异类,直到鬼自表身份才真相大白,可见鬼的一种外貌与人无异。
   同样是与鬼辩论,《阮瞻》则能看到鬼的两幅面孔:
   阮瞻,字千里,素执无鬼论。物莫能难。每自谓,此理足以辨正幽明。忽有客通名诣瞻,寒温毕,聊谈名理。客甚有才辨,瞻与之言,良久,及鬼神之事,反复甚苦。客遂屈,乃作色曰:“鬼神,古今圣贤所共传,君何得独言无?即仆便是鬼。”于是变为异形,须臾消灭。[5]189
   这里的鬼最初也是与人辩论不被发觉,但在辩论失败后,不仅直言自己是鬼还变身吓人,但对变身后的样貌只以“异形”两字描述。此外在《鬼鼓琵琶》中描述鬼的异象也只是用“吐舌”“擘目”等词。可见这里鬼的形象是高度类人化的,就算是变成鬼,也只是吐舌瞪眼,与后世青面獠牙、阴森恐怖之状大不相同。
   其次,鬼的心性高度人格化,甚至更单纯幼稚。《搜神记》中的鬼与人一样有喜怒哀乐,如前引阮瞻所遇的鬼,因辩论不过而恼羞成怒,就变成鬼吓唬阮瞻。而有的鬼则因为太过单纯,以至于为人所欺,最著名的便是《宋定伯》:
   南阳宋定伯,年少时,夜行,逢鬼,问之。鬼言:“我是鬼。”鬼问:“汝复谁?”定伯诳之,言:“我亦鬼。”鬼问:“欲至何所?”答曰:“欲至宛市。”鬼言:“我亦欲至宛市。”遂行。数里,鬼言:“步行太迟,可共递相担,何如?”定伯曰:“大善。”鬼便先担定伯数里。鬼言:“卿太重,将非鬼也。”定伯言:“我新鬼,故身重耳。”定伯因复担鬼,鬼略无重。如是再三,定伯复言:“我新鬼,不知有何所畏忌?”鬼答言:“惟不喜人唾。”于是共行。道遇水,定伯令鬼先渡,听之,了然无声音。定伯自渡,漕漼作声。鬼复言:“何以有声?”定伯曰:“新死,不习渡水故耳。勿怪吾也。”行欲至宛市,定伯便担鬼,着肩上,急执之。鬼大呼,声咋咋然,索下,不复听之。径至宛市中下着地,化为一羊,便卖之,恐其变化,唾之,得钱千五百,乃去。当时石崇有言:“定伯卖鬼,得钱千五。” [4]382
   这里的鬼单纯得有些可爱,初见面时被人一问就立刻说自己是鬼,在一同赶路时还主动提出要轮流背着对方走。对于宋定伯身体过重、渡河有声的疑问,均被定伯以一句“新鬼”蒙混过关,甚至当被问到自己的弱点时也毫无防备的告诉定伯,导致最后在宛市被变成羊卖掉,让人感叹鬼无害人之心,人却有伤鬼之意。可见,这一时期鬼与人最大的区别在于鬼会些小法术,但他们并不用法术害人,倒是常用来戏弄人。如前引《鬼鼓琵琶》中,鬼先化为少年又化为老人,两次吓唬杨度,但并没有给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更像是调皮的孩子在恶作剧。《搜神记》中不少鬼都是如此,他们很少无故害人,但爱捉弄人,有时反倒会被人欺负,十分幼稚可笑。
   其三,鬼的行为高度人情化。魏晋之时,鬼还远未形成系统的体系,也没有太多的忌讳,并不像后期作品那样多存在于阴森荒芜处,并且只在夜半时分出现。这样的条件使得人与鬼更像是在有交集的平行世界中,鬼的行为自然带有人的色彩,主要体现在鬼的人性化和社会化行为。    鬼的人性化主要又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鬼会向人复仇或报恩。《管辂(四)》中,因兄弟三人在饥荒年代残忍杀害自己的伯母,导致三人患腿疾。[5]35《蒋子文》中,蒋子文要求吴主为他立祠,在条件不得满足时就降下灾难报复,直到目的达到才罢休。[4]107另一方面,鬼的人性化表现为与人相恋。《搜神记》中记载了《紫玉》《驸马都尉》《汉谈生》《崔少府墓》 ① 等一系列人鬼相恋的故事,此四则故事皆是男子与女鬼相恋成婚的故事,且女鬼生前均为富贵显赫人家的小姐。后三则故事模式相同,讲述了男子因机缘结识女鬼,在知情或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女鬼诞育子女,并在与女子分离后,因女子所赠遗物被娘家人所识,最终获得富贵。在这些故事中,除了女子非人外,几乎与人世间的爱情故事没有差异,比较有特色的是《紫玉》一篇。不同于其他故事中男女主人公在女子生前并不相识,紫玉与韩重在生前就已是情侣,只是由于吴王的反对而不得相守,最终导致紫玉死亡,而当韩重得知死讯拜祭紫玉时,紫玉主动要求两人在墓中成婚,并在吴王冤枉韩重时返回家中为他解释。这里的鬼不仅具有人的感情,可与人相恋,更是因“情”超越现实,而非简单的“艳遇”,颇有汤显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6]1093的意境,这一点就高出另几篇很多了。
   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7]60,鬼是人的投影,同样具有明显的社会性。主要变现在鬼的世界中同样存在地位高下,甚至还有“人情关系”。《蒋济亡儿》中,蒋济在人间为官,他的儿子借助他在人间的权势,找到即将在死后接任泰山令的孙阿,并在孙阿的安排下获得美差,脱离痛苦。[5]190《胡母班》则讲述了胡母班在帮泰山府君传书后,借助两人私交为父亲免除劳役,还为父亲谋得社公之职。[4]98从这两则故事中可以看出,鬼的世界同样有官府统治,并且徇私之事不少于人间。
   总的来看,这一时期的鬼在形貌、心性、行为方面都极具人性,除了有些小法术外,与人类无异,甚至还不如人聪明。而在人鬼相恋的故事中,不但有人性情爱,对情的追求更是突破生死,体现了对人性的超越。但在后世,鬼的形象却出现两极分化,一类继续保持鬼的人性倾向,另一类则完全相反,将鬼塑造为可怕的怪物,不仅外貌狰狞,还会无缘由的害人。前一种鬼的形象延续实质上是这一时期思想的延续,其中一部分甚至渐渐脱离了鬼神志怪,对才子佳人小说产生了直接影响。在这些作品中,鬼更像是一种意象,被作者用来强化情感,如在元代的《倩女离魂》,明代的《杜丽娘慕色还魂》《牡丹亭》等作品中,鬼魂只是借以突破礼法的工具,作者真正的目的仍是求“情”。此一类与本文主题无关,这里不做赘述,下面主要谈谈后一种变化。
   魏晋之后,鬼逐渐不再被人们崇拜,同时有了善恶之分,恶鬼往往形象狰狞,会伤害人类,让人们感到恐惧,在《聊斋志异》中就记载了很多恶鬼故事,这些鬼主要有两大特点:
   一方面,恶鬼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在形貌上与人类相差甚远。如《荍中怪》中在秋收时出现的鬼“高丈余,赤发鬡须” [8]23;《画皮》中人皮下的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 [8]119,都十分可怕。有些鬼虽还与人有相似之处,但却极丑陋或呈现出明显病态。如《鬼津》中,害人的鬼妇“蓬首如筐,发垂蔽面”,拨开头发后,脸更是“肥黑绝丑” [8]945;而《咬鬼》中,女鬼“颜色黄肿,眉目蹙蹙然”,鬼在被咬后留下的痕迹更是“腥臭异常”,令人作呕 [8]20。这里的鬼物描写呈现出精确化、细节化的特点,而不像过去仅以“异象”一笔带过,他们有的青面獠牙、狰狞可怖,有的虽仍有人的影子,但完全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带着腐朽、衰败的气息。
   另一方面,鬼不再单纯懵懂,并且会有意害人。《画皮》中的女鬼有意装作出逃的女子骗王生带她回家,并嘱咐他“秘密勿泄”,而当发现王生知道其为鬼并求来蝇拂自保时,女鬼怒呼“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并“裂生腹,掬生心而去” [8]119,其奸诈残暴可见一斑。再看《鬼津》:
   李某昼卧,见一妇人自墙中出,蓬首如筐,发垂蔽面;至床前,始以手自分,露面出,肥黑绝丑。某大惧,欲奔。妇猝然登床,力抱其首,便与接唇,以舌度津,冷如冰块,浸侵入喉。欲不咽而气不得息,咽之稠粘塞喉。才一呼吸,而口中又满,气急复咽之。如此良久,气闭不可复忍。闻门外有人行声,妇始释手去。由此腹胀喘满,数十日不食。或教以参芦汤探吐之,吐出物如卵清,病乃瘥。[8]945
   这里女鬼毫无征兆的出现,没有任何原因就要害人,即便最终被赶走,被害的人也大病一场,令人胆寒。
   总的来看,魏晋以来,鬼的形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由最初的有人性甚至超越人性,到后来恐怖狰狞、邪恶狡诈,与人性背道而驰,令人恐惧厌恶。
  二、神,从不食烟火到浊骨凡胎
   《风俗通义》云:“神者,申也。” [9]386申即是雷电,代表着古人对雷电的崇拜。神的出现相对较晚,张劲松认为:“神是由鬼产生的,它出自于殷商时期的上层文化。” [3]4最初,鬼神是不分的,他们都代表著神秘强大的力量,如前文所说,人死后为鬼,祖先死后所变的鬼会保佑族群,也会因族群中的恶劣行为降罪。到了周代宗法制确立后,祖先逐渐不再是难以沟通的恐怖形象,变成了保护宗族的“神”。需要注意的是,并非所有人死后都能成神,《礼记·祭法》明确指出:“庶人庶士无庙者,死曰鬼。” [10]3447只有享受宗庙祭祀才能成神,也即只有统治者及其祖先才能成神。因而神最初总是高高在上的,他们有人的外形但是缺乏人的感情,比较有代表性的是《董永》一篇:
   汉,董永,千乘人。少偏孤,与父居肆,力田亩,鹿车载自随。父亡,无以葬,乃自卖为奴,以供丧事。主人知其贤,与钱一万,遣之。永行,三年丧毕,欲还主人,供其奴职。道逢一妇人曰:“愿为子妻。”遂与之俱。主人谓永曰:“以钱与君矣。”永曰:“蒙君之惠,父丧收藏,永虽小人,必欲服勤致力,以报厚德。”主曰:“妇人何能?”永曰:“能织。”主曰:“必尔者,但令君妇为我织缣百疋。”于是永妻为主人家织,十日而毕。女出门,谓永曰:“我,天之织女也。缘君至孝,天帝令我助君偿债耳。”语毕,凌空而去,不知所在。[4]136    这一篇中董永因至孝而感动上天,因而天帝派织女下凡与董永成婚。与前文“人鬼相恋”描写的深情缠绵不同之处在于:这里的董永与织女毫无情感互动,只是织女主动要与之成婚,并帮其织缣报恩,当缣织好后就毫不留恋地与董永分别。可见这一时期的神与人有着很大的隔膜,他们有自己的善恶评判,会帮助世人,但也只是单纯的帮助而已。神将自己置于局外,不带任何情感,自然也谈不上“人性”。
   人与神的交往除了婚恋,还有神对人的庇佑和赏赐,如《如愿》中,欧明每次经过彭泽湖都要往湖中投“礼物”,于是青洪君就赐他如愿,欧明从此大富。[4]105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神与人并不是平等的交往关系,而是供奉与保佑的关系,神对人的赏赐不能理解成报恩或是赠答,而是上位者的封赏,所以仍不能说神具有“人性”。这样记述显灵的故事在《搜神记》中还有不少,《黄石公》对这种神人关系表现的更清楚:
   益州之西,云南之东,有神祠,克山石为室,下有神,奉祠之,自称黄公。因言:此神,张良所受黄石公之灵也。清净不宰殺。诸祈祷者,持一百钱,一双笔,一丸墨,置石室中,前请乞,先闻石室中有声,须臾,问:“来人何欲?”既言,便具语吉凶,不见其形。至今如此。[4]110
   这里的黄公比之前文的青洪君要神秘得多,从来没有人看到过他的样貌,甚至连来历都是由人根据他的名字猜想而来。他与人没有什么情分,人们想得到他的帮助就要带钱和笔墨供奉。可见这里的神拥有较大法力,能辨善恶,并对善心有所嘉奖;但同时神又是超脱的,神与人之间没有情感只有“天理”。这样的神,超凡但略显单薄。
   随着时代变化,神走上与鬼截然相反的发展方向。当一部分鬼逐渐走向人的对立面,神开始走入凡尘,与人一样有了七情六欲,从“董永故事”的流变中就能清晰地看到这一变化。
   前文已述,在《搜神记》中董永的故事主要讲的是董永孝感天帝,织女下凡与他婚配,为其还债。但织女的行为并非自发,而是奉天帝令行事,走时也毫不留恋,这个故事在历代都有改编,唐代有《董永变文》《董永遇仙传》;到元代,董永的故事在元曲的南戏和杂剧中都有剧目,分别是南戏《董秀才遇仙记》和杂剧《董永遇仙》;在明代,至少有三部传奇讲述的是董永故事,分别是《遇仙记》《织锦记》和《槐阴记》;而真正让这一故事家喻户晓的则是黄梅戏《天仙配》。[11]46-47这些改编最大的不同在于几个方面:
   其一,下凡动机的改变。长期以来,董永故事都表现了上天对孝行的嘉奖,因而仙女往往是由天帝派下凡间。在《织锦记》中,虽仍是天帝派遣,但提到“帝察织女七姑,与永有夙缘”,为两人相恋提供了合理的原因。而在黄梅戏《天仙配》中,就彻底改成了仙女欣赏董永忠厚老实,私自下凡与其成婚。这一动机的转变,将超然物外的仙女一下变为善良多情的少女,“情”是神拥有人性的钥匙。
   其二,夫妻情感的产生。最初,故事并没有关于董永与织女感情的记载,两人虽有十日情缘,也是寡淡如水;到《织锦记》中,十日之期延长至百日,仙女也为董永产下一子,更为他谋得功名;再到《天仙配》时,戏中更是有大量对白表现夫妻恩爱,“爱”为神打开人性的大门。
   其三,分别感受的巨变。前文将织女毫无感情的离开作为早期神不具“人性”的重要证据,这一情况在后世有了极大的改变:《织锦记》中董永与织女的分别场面开始有《搜神记》中“人鬼相恋”故事的影子,即分别时女子赠物使男子得到富贵(织女赠送的刺绣使董永得升“进宝状元”),并在孩子产下后将孩子送给董永。但这里的“分别赠物”更像是夫妻恩情,到了《天仙配》中才真正可称为男女至情。戏中百日期满后,织女不愿返回天庭,两人在最终分别时有这样一段对话:
   七仙女:恩爱夫妻难割舍!
   董永:娘子不能把我丢!
   七仙女:董郎夫!
   董永:娘子妻!
   七仙女:午时三刻就要到,
   董永:拼死我也不放手!
   七仙女:董郎昏迷在荒郊,哭得七女泪如涛!你我夫妻多和好,我怎忍心……董郎夫!啊……将你丢抛!将你丢抛!为妻若不上天去,怕的是连累董郎命难逃。撕片罗裙当素笺,咬破中指当羊毫。血泪留下肺腑语,留与董郎醒来瞧。来年春暖花开日,槐荫树下啊!董郎夫,啊……把子来交,把子交!不怕你天规重重活拆散,我与你天上人间心一条![12]34-35
   这里,七仙女在分别时的难以自持,真正让仙女走进“人”的世界,能与人感同身受。同时,玉帝对董永夫妇的拆散,七仙女之间的姐妹情深,似乎都能在人间社会找到投影。
   除了《天仙配》,后世的《西游记》《封神榜》等神魔小说,以及“八仙”“牛郎织女”的故事都刻画了大量富有人性的神。如猪八戒的好吃懒做,吕洞宾的风流潇洒,让神带有人的小毛病,更加亲切真实;而《封神榜》中神与神的斗争牵涉人世间的朝代更替,神仙斗法也用上了诡计策略,让原本高高在上的“权威”逐渐走下神坛,变成了拥有大法力又有小心思的“人”。
  三、变化原因初探
   “鬼”与“神”由最初的浑然一体到泾渭分明,站在了人性的两个极端,为何又会不断向对方演化,甚至走向另一个极端而再度对立呢?笔者认为主要有三方面的原因。
   首先,从社会背景看,鬼神等信仰的兴起必然与战乱有关。早在原始社会,巫就在人类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论及六朝志怪时说“中国本信巫”。汉末动乱,民不聊生,现实的苦难使人们将希望寄托于鬼神,于是“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 [13]40。而人与鬼的关系就如布留尔所言:“在中国人那里,巩固地确立了这样一种信仰、学说、公理,即似乎死的鬼魂与活人保持着最密切的接触,其密切的程度差不多就跟活人彼此的接触一样。当然,在活人与死人之间是划着分界线的,但这个分界线非常模糊……这两个世界之间的交往是十分活跃的。” [14]296-297因而最初的鬼与人有着天然的亲密联系,鬼即是人死后的另一种存在状态,鬼具有人性是顺理成章的。    随着宗法制和封建制度的确立,鬼与神开始分流。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谈到:“积时递变,由浑至画,于是渐分位之尊卑焉,判性之善恶焉,神别于鬼,天神别于地祗,人之鬼别于物之妖,恶鬼邪鬼尤沟而外之于善神正神;人情之始祇望而揣揣生畏者,继亦仰而翼翼生敬焉。” [15]183-184神与鬼的分流,具体表现为鬼的地位下降和神的地位提高。前文已述,在统治者的刻意引导下,天子先祖是神,统治者也是神,而百姓先祖仍是鬼,鬼与神的地位落差实质上就是统治者与百姓地位的差距。通过树立鬼神的差距,既加强了统治合理性,也在思想上愚化百姓,达到巩固统治的目的。从此,鬼与神便走上完全相反的两条道路,但要论鬼背离人性的直接原因,则不能不谈佛教的影响。
   在中国传统的鬼神体系里,鬼有自己固定的栖居之地,如黃泉、幽都、蒿里等,秦汉时又有魂归泰山之说,总之人与鬼的世界是重叠的;随着佛教的传入,地狱的概念融入鬼神体系,冥界的情形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佛教在构建幽冥世界时就将其塑造成一个极其恐怖的地方,从“地狱”之名就可见一斑;同时,在地狱中有严密的组织体系和残酷的刑罚,佛教故事往往大肆渲染刑罚的可怕和受罚者的惨状,这都让鬼的形象更加负面,人性不再适合出现在鬼的身上。
   其次,从创作动机看,以审美为需求的创作必然要求对人性的把握。“志怪小说”之名定于鲁迅,早期人们在创作时并未将其作为小说,干宝在《搜神记·序》中就以《左传》《史记》为准自白心志;直到唐代,《搜神记》都一直被视为史书,因而这一时期的作品并非有意设幻,而是为“发明神道之不诬” [4]19,其信仰作用高于审美作用。因而魏晋时期,鬼与人亲近而具有人性,神则因高高在上而显得淡漠疏离;而到了唐代,人们“始有意为小说”,为了使故事更有吸引力,必然需要增加大量的情节,这一时期出现了大量人与鬼神相恋的故事,神开始具有人性;明清之际,市民阶层的兴起,情成为人们主要追求,又因鬼的形象丑化,越来越多的文人将目光转向神,神的“人性”进一步增强。
   此外,文学自身的发展也势必导致对人性的归附。前文已述,当创作的主要目的转为审美后,大量文人的创作客观上促进了小说艺术的进步,也使故事容量进一步提升,在叙事上则表现为母题的叠加。前文所说的董永故事,在《搜神记》中显然属于“孝感母题”,在明代,这一故事又增加了“人神相恋”母题,并在后世的发展中不断加强“爱情”这一主线,在一代代文人的加工下,孝的思想不断淡化,情的追求不断增强,最终《天仙配》成为一部经典的爱情曲目。
   综上所述,信仰的改变使鬼神分离,而创作动机的变化促成了鬼神走向了人性的两端,但人对自身认识的自觉最终必然会走向对人性的归附,因而在明清时期依然有不少人鬼相恋的故事,这与我们的讨论并不矛盾,鬼神形象对人性的态度变化,体现了人的追求在文化影响下的腾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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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李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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