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盲道的女孩简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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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简 凌
我不是盲人,我只是一个喜欢并且习惯走盲道的女孩。看见盲道,便抑制不住自己的条件反射,情不自禁地探足相试――蠢蠢欲动的是双腿,受伤的是大脑。在大脑被撞得头破血流时,心也相应地破碎。
――题记
一
2005年秋天,我参加某报策划的一个盲人体验活动。当时我正做完近视眼手术,戴着深黑色密不透光的墨镜。两个月不能接触电脑,对以电脑写字为生活来源的我来说,简直等于要老命。在那个时节里,我时常叹息,我被时光曳得生疼,我想我就要死在这种寂寞里。我的手指痒痒,似乎文字就要从我指尖里慢慢爬出来。然而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慢慢消失,退却,不着痕迹。报社这个活动就像久旱之后的甘霖滋润着我的心田。
通过笔试和面试后,我成为众多报名参加活动的读者中唯一的幸运者。那一刻,我简直激动得差点摘下自己的深色墨镜。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幸运吗?那是因为我说,看见了吗?我现在就是在扮盲人,像吗?的确,那墨镜于我而言,是通往光明的最大障碍。面试人员被我的真情表演和敬业所感动。至今我还记得,在我面试结束时人家说,小姐,你现在可以摘下墨镜。我一本正经地说,盲人摘不摘墨镜都一样。我也记得那些面试官相视一笑,似乎在传递着信息:看,我们眼光多独到,我们是伯乐呢。请原谅我的罗嗦,你想象一下,一个失去光明的人重新获得光明是种什么感受,尤其像我这样以写文字来维持生活的卑微女子。我只能用我不厌其烦的文字来表达我的欣喜。
参加体验那天,有报社记者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拿着数码相机拍体验场景――地下通道。下午五点半正是人们下班回家的时候,而这个地下通道正是武汉商场和中山公园的连接通道,就算是上班时间,人也很多。当我戴上报社配备的墨镜后,摸索着踏上盲道――当然这些都是隐蔽地进行着的――我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盲人。黑暗是什么感觉?对于一个在五秒钟前还能看见光明的人而言,我顿时坠入无边的恐惧中,恨不得把身体所有的感觉神经都移植到脚板上,以方便我徐徐前行。握着盲杖的右手,被紧张但无能为力的左手紧紧地包围着,手心手背都是汗。
小姐,我扶你吧。一个很有磁性的男低音。本就紧张的我被这突然之变故一惊吓,身子整个向左倾去。厚实的手掌在我左右肩一夹,我整个身体就稳稳当当地安定下来。谢谢,我听见自己怯生生的声音里充满慌乱。不客气,我陪你走完这个地下通道吧!男人语气温柔,我忍不住调整到能看见他的角度,倾斜着眼角看他。男人瘦削,修长,戴着一副黑色细边框眼镜,白皙的皮肤更衬出他的斯文。如果没猜错,这应该也是个和文字有牵连的男人。想着想着,不禁生出许多宿命般美好的遐思来。
男人没有挽我的胳膊,而是牵住我的左手,然后抚住我的右肩。距离近,更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凹凸有致的呼吸。男人的掌心越来越热,似乎很费力的样子。我身体在他左手的牵引下摸索向前,在他右手的安抚下停滞恋后,他当然不能不费劲。一段看起来很短的路,我们竟走了半个小时。临别时我说,谢谢你,英俊的先生。他愣了愣,看看我微笑着说,不客气,小姐。
二
北方那场雪,下得纷纷扬扬的。那年冬天,我和男友一起前往逼近严寒的那个城市,参加一个较大规模的颁奖典礼。男友在到北京之前还不是男友,顶多只能说是好朋友。我诚恳地承认,是火车上那碗泡面走露了爱情的讯息。自从他专心致志地吃完我剩下的那碗康师傅方便面然后抬起头满头大汗地看着我时,我的眼神就不再游离不再飘忽,我定定地看着他,坚定持久而且真诚。时间定格在那一刻,我听见寂寞的铁轨开出地久天长的花,于是我暗下决心,这个男人我一定不主动和他分手。
收获爱情的愉悦让人忘记戒备忘记矜持忘记沧桑,只是任由他牵着幸福地往前走。我承认,我是被一种叫做幸福的迷药迷晕,总会情不自禁地微笑,总会看着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暗自神往,总会警惕手机每一次温柔的震动,总会细细地捕捉他任何一丝声息――此刻我的智商简直为零。在顺水推舟的某件事情发生后,我们的感情也与日俱增。很快,我习惯了他的习惯,包括每天凌晨五点四十起床锻炼身体,虽然我现在觉得这种举动纯属多余而且弱智。我穿好衣裤,洗漱完毕,准备好他需要的冬装,然后推醒他。一个性情慵懒的少女写手的生物钟在那个冬天比闹钟还准时地运作着。
每天晨练都穿过一个长长的地下通道,到马路对面公共花园去。我清楚地记得他这样问我,你为什么要走盲道呢?我生涩地回答,我害怕黑暗,我害怕我变成瞎子那一天,如果我老了老得看不见东西我就只能走盲道,我必须提早习惯。他紧紧拉住我的手,轻轻地在我耳边呵着气说,不怕,有我呢。
这个北方城市的冬天,雪纷纷扬扬。我们从地下通道一步步上来,地平线尽头是一拨一拨的银白。我望着漫天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飘扬雪花,不置可否地微笑。多少人在我身边坐下又起身,等到风景看透后你还能陪我看细水长流吗?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离开。19岁的孩子,孤寂的心里充满着对未来的恐慌。我始终记得古人警言,欲速则不达。我们这么快爱情升温,结果怎样还用说吗?我自然已经做好迎接冰点的思想准备。天地为证,那个人终于还是离开我。事实没有让我的推断失望。春天到来的时候――对,就是情人节那天我们分的手。他的理由很简单,你不是我的春天。于是我在郁郁葱葱的千娇百媚中闭上眼睛,整个世界一片黑暗。
三
世界的确因此一片黑暗!我的近视眼手术本身就不甚成功,加上分手后以泪洗面,视力急剧下降。玩游戏的人总是沉浸在游戏里,即使游戏终止或游戏规则改变也毫不在意。我懒得去管眼睛的事,每天除了在思想里凝结忧伤在心灵里洗刷哀伤,就是在文字里构建悲伤,那种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我恨不得抱着故事中可怜的女主角痛哭。但是不能,我只能抱着我滚烫的笔记本痛哭。然而在别人面前自信的我任性的我又怎能让别人发觉我的软弱和伤痛,于是格式化电脑硬盘,让残忍的手指毁灭手指创造的文字,然后看着荧荧的电脑屏幕盯着空白的WORD文档痴痴发呆。我终于失明――天遂人愿,因为我暗暗发誓我再想他我就眼睛瞎掉,于是我失明!可失明之后我还是疯狂地想他。
因为无法证明身边的脚步声是不是出自于他,因为无法证实耳边的呼吸声是不是出自于他,我的神经紧张得几乎衰弱。似乎空气里都是他的味道,似乎耳廊里都是他的声音。于是我一次次满怀希望地探出手去,一次次碰触寂寞而阴冷的空气。为什么这个春天比北方的冬天更寒冷?我疯狂地向路人打听报纸上的天气与温度。我只想用抽象的数据来证实心中感性的疑惑。
小姐,我来扶你吧。一个声音响起。我嘶哑的喉咙开始安静下来,就像突然注射一剂镇定剂。是幻觉吗?生命是幻觉,可我需要你在。谁说的?真他妈的正确。我握紧他的手,左手。意识朦胧,我想起许久之前,恍如隔世的那次盲人体验活动。同时想起那个挺拔修长的男人,想起他白皙的皮肤和磁性的声音,还有那左手牵着我前行右手抚着我右肩推动我迈不开脚步的温暖动作。世界真会开玩笑,现在不管我怎么调整角度都无法看清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人。谢谢,我的声音拐个弯,说出来的满是疑惑。是我。男人声音依旧低沉。上次扶你走过后,我发现每天下班都有戴着墨镜的人从这里经过,很不方便,因此我没事时就过来帮帮。我笑,你真是个善良的先生。男人语句轻快起来,就这样我认识了个叫慧的女子,她现在就在你旁边,我们马上就要订婚。一双细腻的手把我右手接过去,上下摸索着,小姐,你冷吗?我们陪你走一段路吧。
我才不要什么怜悯,听听你们的语气,干吗这么没礼貌地充满同情?我猛地甩开她的手,我自己有腿,我自己走!慧――男人的声音紧张地弥散在空气里,春天冰凉的空气凝结成滴,急剧下降。男人说,慧,来,手在这里,扶住我。我猛地明白,原来所谓美丽的慧竟然和我一样,是个不见光明的人。眼泪不争气地溃堤,我跌跌撞撞地向着未知的黑暗冲去。
四
无论如何,我不得不走盲道。当习惯并依赖一样东西时,我敢打赌你会很快迷恋上它。我开始迷恋脚掌和地板相摩擦的那种凹凸触觉,开始迷恋薄薄的鞋底包裹下那双被撂得伤痕累累的双脚。双脚与盲道,那是一种唇齿相依。习惯疼痛也就不再疼痛,于是眼睛就在这种习惯里永久失明。我听见医生沉重的叹息。医生说,你原本只是间歇性失明,这样一拖就真的没希望……我渐渐习惯没有光明的生活。我学会用键盘盲打,我依然能随心所欲地让我指尖的“毛毛虫”惬意地爬出来,满怀好奇地看世界。我的文字――它们快乐地告诉我,世界多么美好。我的心花在无边暗夜里璀璨开放。它们朝着未知朝着光明挨挨挤挤地探过头去。
我终于明白,世界是会朝着自己理想转变方向的。如果我的双脚当初没那么好奇地探向盲道,我就不会去参加那个报社体验,就不会遇上那个有着黄金品质般的男子。如果没有当初的探足相试,我就不会在那个“泡面男友”面前展示出自己十九岁的面孔和九十岁的心灵,就不会有那个“你不是我的春天”的分手宣言,就不会有后来自暴自弃的自我毁灭。自然也就不会有这许多“如果”。多精当的一句“路是走出来的”。盲道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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