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母亲的手抚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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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灵璧谢金陵
二月二,看大戏,这是小街流传几百年的风俗。每年的农历二月初二,年味尚未尽消,没有农活缠身。闲散了一冬的农户精神上像荒芜的庄稼地,空泛泛的无着无落。古会的应运而生满足了农人的需要,连续十余天,唱大戏的,说书的,玩杂耍的,套圈的……种种可以满足精神需求的娱乐让人应接不暇。
然而古会的最重要特征必是唱戏。街道的醒目处铺设着戏台,戏台下人头攒动,情绪激扬。随着鼓点密集,铜锣咣呛,幕布后的戏子踩着千百年来演绎而出的悲欢离合,千呼万唤,一步一摇,欲立还行地走入各种剧目之中。戏台上尽现众生百相,喜怒哀乐。戏台外大街上,野径处,戏迷们沉迷于嘶哑高亢的戏腔里,一声长叹自肺腑拔出,在胸腔里千回百转,百转千回,咿咿呀呀的把生活里的苦闷惆怅拉扯出来。戏台上似真似假,戏台下如痴如醉。悲欢离合,跌伏起落的剧目足以给平淡穷困的生活一些想往和色彩。
很小的时候,每年的二月二日,母亲总会把住在偏僻乡村的姥姥接来听戏。母亲说姥姥酷爱看戏,十里八庄内但凡有唱戏的到来,姥姥总会怀抱着舅舅,手拉着母亲踉踉跄跄地迈着裹足的小脚前去听戏。那时的母亲还是个孩子,姥姥应该还很年轻吧,穷苦潦倒的生活没有磨灭她对生活的热情和幻想,戏台上那些光色斑斓的人物和道具,那些曲折动人的剧情,一定给予了她很多的幻想和慰藉。
在一次赶场听戏的路上,母亲在姥姥的拉扯下不小心栽倒跌断了牙齿,这颗断牙陪伴了她以后所有的日子,带来了诸多的不便。然而,她对姥姥似乎并没有抱怨之词,每每提及姥姥对戏剧的痴迷,她的断齿竟成为了温馨的注脚。
但凡有戏的日子,忙碌的母亲便会赶着放学的我到戏场找地方。抱着板凳早早地守候在戏台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倚着姥姥的怀抱,好奇地看着戏台上红红白白的面孔,往来穿梭的身姿。对于老生嘶哑高昂的吼叫,花旦们婀娜多姿的表演,青衣如泣如诉的哀伤,全然没有欣赏的能力。耳朵里满是咿咿呀呀的声音,听不出任何的意义。我逐渐在姥姥的怀里睡去,偶尔惊醒在她滴落的泪水中。当戏散场,懵懵懂懂的我在人流中被姥姥牵着手向家里走去,困倦的我闭着眼睛,觉得道路很长很长,一直伸进我的中年,我的手心盛放着姥姥的掌温。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家家户户有了电视。小小的一块屏幕锁住了他们曾经对戏台强烈的渴望。更随着打工热潮,曾经固步自封的庄稼人不出正月便纷纷走出家门,寻求各种生活门路。二月的小街逐渐的寥落和清静。小街的古会逐渐有名无实。偶尔请来的戏班子,都是临时草草搭配起来的。戏台前再也没有旧时的喧嚣和繁盛,再也没有静心进入剧情的戏迷如痴如醉了。外面的世界是繁华多变的,即便你不属于它,但你站在了它的外沿,就好像台下的观众,心底总有着虚幻的满足。
然而我的姥姥呢?戏台上一出剧目便可以纵横数代人,俯视姥姥的一生,她起起落落的命运,沟沟坎坎的人生,竟是她多褶皱的面容,伸延出混浊迷茫的视线,沿接着母亲的命脉,一直深入到我的生命之中。没有华彩的灯光,没有迷醉的情节,以及那些虚浮的美妙的花边和点缀。只有无穷尽的苦难和悲哀。儿媳的早死,女儿的瘫痪,儿子的麻木不肖,身体的衰迈残疾……对于她的一生,唯一的亮色或许是现实中的戏台和睡眠中的梦境吧。
今年的二月二,小街上的核心人物为了振兴小街的市场,把中断了许多年的古会重新延续下来。从外地请来的戏班子像模像样地在小街的显要处布置了戏台,幕布,音响,锣鼓家伙,一应俱全。
如果母亲没有瘫痪,她一定会早早的接来姥姥,一边听戏,一边能在家里过上几天舒心干净的日子。隔着母亲的手抱着姥姥几乎不能行动的裹足,心底的痛难以自抑。几近卧床的姥姥啊,从早到晚的窝守在她那阴暗的屋子里。没有人会关心她有什么需要,或身体有什么不适。那些早已被生活腌渍麻木的孙男弟女,都长着候鸟的翅膀,飞旋于姥姥的视线之外。他们不肯在衰迈的姥姥身上稍作停留。姥姥的世界是被遗忘的戏台,只有我,循着血脉里那份记忆,一定要找到最深处的那点温暖。
当我终于把姥姥搀进车子,一步步蹬向戏台所在的方向,我知道这一次很可能是姥姥最后一次看戏了。母亲的瘫痪几乎坍塌了姥姥对生活的最后一点温情。许多个日子,她挣扎在哀愁和死亡之间,幻想着以自己的死替代着母亲的重生,她拒绝着饮食和安慰,衰残的骨骼无力支撑起疲弱的身体。她的魂魄一夜夜游离于母亲身畔,在心里一遍遍的呼唤着母亲的乳名,她固执地相信母亲一定能够听见。就像幼时受到惊吓的母亲在姥姥的召唤中回归了魂魄。母亲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知道她心中最大的牵挂是年逾八旬的姥姥。我伏在耳畔告诉母亲我已安排妥帖,母亲闭上眼睛,一行清泪黯然滑落。
戏里的人生循环往复,戏外的生命只有一次。对于行动不便的姥姥,看到女儿活下来成为了她生存的坚强支撑。当她奇迹般的从我一次次善意的谎言中再次站立了起来,我知道我是姥姥和母亲之间最优良的导体。我力图用最真实的口气描述着母亲迅速好转的身体,姥姥也竭力地做出相信的表情。但我们不是好的演员,不能承接的目光在对视的一刹,互相托扶的心底湿意淋漓。
戏台下,姥姥已是风烛残年。她不再是那个牵扯着母亲小手的女子,急冲冲地奔赶在听戏的路上,也不再是那个拥我入怀,把戏里的泪水滴落到我脸上的姥姥。她确确实实的老了,随时需要别人的照料和关怀,需要你递上洗脸的毛巾,吃饭的碗筷,需要你蹲在跟前把她肿胀的裹足浸泡在水盆里,一点点的清理出畸形脚趾里的老茧,需要你把她送到戏台下,安放在最舒服的位置,递上一杯奶,湿润她时时干裂的嘴唇……而这一切尚在眼前,幕布尚未拉上。
当身边坐着一位你至亲的老人,她是你母亲的母亲。她絮絮叨叨地拉扯些陈年旧事,混浊的眼睛有了些光彩,唇边有了真实的笑容,一生的过往如一出出的剧目,在心灵的舞台上低吟浅唱。那些低回,那些逝去的痛苦,触目的伤痕,在命运的指尖上,在时间的缝隙里,是多么宝贵的一点记忆。正像愈来愈被忽略的戏台,只有她知道自己来过,唱过,演绎过,她的一生只能如此了。
戏班子终于结束了古会的演出时,姥姥坚持着要回到她穷困潦倒的家。她一遍遍恳求着我送她回去,因为她不忍心我为她所拖累。我多么想奉孝心于膝下,姥姥在身边的一天,是亲情润泽的一天。这样的日子还有多少?这样的机会还有几次?我知道把姥姥接来,其实是为了弥补母亲心底永久的遗憾,也是为了满足长久以来的一份心意。这一次只怕是最后一次,人生的无常岂止是戏台上所表现出来的那些?
姥姥岂不明白这个道理,她这样说:我已经到了夜不留宿的年纪,今天在这里,明天还是要回去,你不能总是侍候我,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谁也没法替代。人世间最悲凉的莫过于你无法拯救你的亲人,你可以给她一时的欢愉,却不能就此改变她的命运,你眼睁睁的看着她陷在生命的低谷处,你的手无力抓握。
就像站在戏台之下,你和戏里的人生隔着万壑千山。我自姥姥的血脉里延伸而出,自母亲的躯体中承接着姥姥的命运悲欢。然而我竟不能解脱深陷底层的亲人悲苦。我愧疚于自身生活的相对安逸,这种安逸的状态对于困苦中的姥姥,是亲情中的最大罪过。
送走姥姥的那天,戏台全部拆除完毕,演员也都回归了各自的位置。仿佛一切了无痕迹,只有戏台下被人搬来叠去的石块,默默地提醒着就在不久前的这个位置,上演着一出出流光溢彩的戏曲。那些或欢快,或悲哀,或诙谐的片断,多多少少能给年迈的姥姥带来回味和慰藉。折起姥姥躺过的床铺,抚摸着她忘记了的衣服,仿佛她坐在时光之中,隔着母亲的体温我依偎在她的胸前,听她轻轻的一声喟叹,咿咿呀呀的清唱旋绕在耳边:这几日老爹爹疾病好转,居家人才都把心思放宽。且偷闲来机房穿梭织布,但愿得二爹娘长寿百年……
(本栏目责任编辑 沙 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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