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遭遇“ｅ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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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慧第一次接触算命，是高考结束后那个溽热的夏天。
　　当时苏慧和秦琳、高明强等几个要好同学相约去浙江大明山玩。在绿水青山之间年轻的男生女生卸下了沉重的高考包袱，敞开胸怀无忧无虑地笑啊跳啊。过高空悬桥时，摇摇晃晃的窄桥和脚下深不可测的悬崖把几个女生吓得直打哆嗦。关键时刻高明强站出来了，在他这个护花使者的保护下，女生们一个接一个过了桥。
　　苏慧是最后一个过桥的。她说我自己能行。高明强却仍然伸着手，笑眯眯地看着她说，你不知道吗，送她们只是为了送你！高考是一道分水岭，把十年寒窗的艰辛和少年的矜持羞涩一下子划得远远的。就像现在，高明强的话陡然挑去了高中三年间飘荡在两人之间朦胧的雾纱，直接得令苏慧猝不及防。
　　她觉得晕眩。爱情突然降临在这千米之巅的悬桥，怎不让年轻的心幸福得晕眩，恍如腾云驾雾一般。
　　下山的时候，一个道士装扮的中年男子正替过往的游客卜卦。一根根酱色油亮的竹签在粗粗的竹筒里哗啦哗啦地脆响。有人提议说，我们也求签吧，看看这次高考结果如何。抽签的结果皆大欢喜，每个人都得到了上签或上上签。中年男子说恭喜恭喜，各位全都金榜题名前途无量啊。又指着一边的纸牌说，问签费十元。凡是抽到上上签的人，还须另付吉祥费十元，抽到上签的人，则付吉祥费五元。大家高高兴兴掏钱。离开时，高明强故意一个踉跄撞翻了竹筒，竹签撒了一地，男子慌忙去捡。高明强示意苏慧看，那上面竟然根根写着“上”或“上上”。
　　苏慧很失望。和秦琳他们问签高考不同，抽签前她心里默默许了一个愿，那个愿是关于她和高明强的，是关于他们刚刚开始的爱情的。她正为自己的“上上”签高兴呢，谁知竟是一个拙劣的把戏。
　　苏慧觉得十分沮丧。她相信冥冥之中是有命数的。这个假道士的出现就是一种明确的预示，说明她与高明强没戏。山风吹过，苏慧的眼睛酸酸的。她远远地落在大家的后面，高明强的手臂在前方热情地向她挥舞。她努力忍着没把眼泪落下来，她已经在心里将刚刚燃起的爱意掐灭了。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她笃信命运，她听从自己命运的安排。
　　旅游回来后，苏慧在第一时间里上算命网站查看了自己和高明强的星座，果然两人运势不符，星座配合指数只有5%，且诸事不顺……
　　多年后，当高明强得知苏慧当年的许愿时，感慨万千。假作真时真亦假！声声叹息之后高明强没再说什么。此时的高明强已经是秦琳的丈夫，他的左右臂膀里抱着秦琳刚生下的一对龙凤胎。他假装没看见苏慧闪烁的泪光，他的笑容满足而平静。
　　网络算命，苏慧是相信的。它是高科技的产物，准确客观老叟无欺，绝不 像那些或真或假的道士，为了三元五元的利益眉飞色舞地胡说一气。有一次星座显示苏慧的健康运很差，果然第二天体育课上她就扭伤了脚。大二开学前，秦琳一反常态总是和她妈顶嘴，苏慧上网替她一查，原来那些天她的星座刚好处于性格叛逆期……
　　大学四年，是苏慧与网络算命亲密接触的四年。外出、购物、约会甚至考试，事事必查星座。苏慧的专业是建筑设计，但她却没有用心读书。因为星座运程告诉她说，她将来会在艺术、表演方面发挥才能。星座还说，学业上她有贵人相助，自然会一路顺风。
　　
　　2
　　
　　直到现在，苏慧还是没弄明白，系主任陈教授算不算她的贵人？
　　一开始苏慧总以为秦琳是自己学业上的“贵人”。她俩是高中好友，后来又进入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班级。秦琳学习很努力，她的建筑设计还在全市比赛中获奖。每逢考试，苏慧就抄秦琳的考卷，抄着抄着觉得手酸，干脆就跳着抄，抄到大概六十分就罢手。苏慧把考卷一丢，厌烦地说我是要吃艺术饭的，用不着这些东西。苏慧忙着参加各类艺术班的培训，一心走自己的艺术道路，毕业时终于遇到了麻烦。
　　第一次论文答辩时，苏慧没去，她躲在宿舍里睡觉。她一早就上网查了星座，说是这天考试运特差。系主任陈教授问起，秦琳只好说苏慧病了。第二次苏慧还是没去，躺在床上一脸的迷茫，她说秦琳啊，星座说有贵人相助的，贵人在哪儿呢？
　　秦琳开玩笑说，赶紧问一下星座吧，谁是你的贵人。
　　苏慧很认真地回答，你别不信，星座说有就一定有的。
　　两个星期过去了，“贵人”仍云里雾里，校方却发出了最后通牒。苏慧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见系主任陈教授。
　　去之前，苏慧照例上网查运程。星座提示她当日的幸运颜色是橘黄，幸运物是白色发卡，以及合适的香氛是大卫杜夫等等。星座仍然提示说，她有贵人相助。
　　待苏慧按网络提示将自己精心装饰完毕后，陈教授约见的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她忐忑不安地敲门。直到现在为止，她胡乱撰写的论文、半途而废的实习还有不合格的毕业设计等都白纸黑字放在教授的桌子上，它们中的任何一样都足以宣判她不能毕业。而星座预示的贵人却仍然无影无踪。
　　陈教授正在听一个电话，抬头严肃地看了她一眼，又继续煲电话粥。浓重的暮色把落地窗的玻璃变成了一面清晰的镜子，苏慧看见了自己僵直的身体，如同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女囚，美丽纤细，在没有风的旷野里无助地摇摆颤抖。
　　贵人呢，贵人呢贵人呢。苏慧差不多要绝望了。时辰已到，无情的刀斧已经高高举起。情势如何急转直下？那急促的马蹄声呢，那一路呼啸而来的“刀下留人”呢？
　　苏慧慌乱的眼光落到了正和电话谈笑风生的陈教授身上。这一瞥让她顿时有了新的发现，她想起了在女同学中关于教授的那些传言。她突然领悟到，此时此刻，只有陈教授才是她的贵人……
　　关于那天晚上办公室里发生的事，苏慧很长时间不愿想起。虽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行为，但为了一纸文凭主动向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老头投怀送抱，假意温存，这令苏慧觉得自己堕落和卑鄙。这种恶劣的感觉一直到她顺利拿到大学毕业文凭后才渐渐淡去。
　　网络告诉她有一个贵人，于是这个贵人果真就出现了。即便这个“贵人”是自己抛弃了自尊求得的，颇有些龌龊味道，但那又何妨呢？最终她得到了帮助，渡过了难关，命运就像网络上算的那样清清楚楚。这么一想，苏慧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演员，剧本就是网络告诉她的星座透析，以及详尽到每年每月每天的时势运程。她只需忠于剧本，按部就班地出演就是了。
　　
　　3
　　
　　大学毕业后，苏慧和秦琳合租一间小屋。秦琳被一家知名的设计院录用。苏慧经人介绍，进了一个电视剧组当勤杂。
　　勤杂其实就是临时工，搭布景撤道具熨服装，全都是辛苦活，有时还被临时拉上去走个场做群众演员，这是最让苏慧高兴的事了，这让她觉得自己距离表演艺术越来越近。半年下来，苏慧只演过一个有正面镜头的角色，那是一个被少奶奶打了耳光的丫头。耳光是真打，少奶奶的小手打起耳光来毫不含糊，苏慧的腮帮子火辣辣的，眼泪立刻就涌满了眼眶。镜头对准了她，导演大叫，好！
　　导演叫好时很兴奋，着实看了苏慧两眼。晚上苏慧上网算了运程，说是近日命中见有桃花，心想事成。可打那以后，导演再也没正眼瞧过她，倒是剧务给了她一百元钱。苏慧知道这是剧组的规矩，群众演员说一句台词五十元，挨一个耳光一百元。
　　剧组里的勤杂工作很繁重，瘦小的苏慧渐渐坚持不住了。本来勤杂只是她卧薪尝胆伺机发挥艺术才华的一块跳板，眼看半年过去了，她越来越像那个苦命的丫环，地位卑微忍辱负重，熬不出头。
　　与此同时，秦琳被公司重用，飞到北京参与一个大项目的设计。临走时她提前付了一个季度的房租，还给苏慧留了些钱。苏慧不要，秦琳坚持让她拿着。秦琳拖着小巧的旅行箱，一身职业装显得干练而成熟。秦琳说，说实话，同学那么多年，我根本就没看出来你有什么艺术细胞。网络算命解解闷，看着玩可以，真当行动指南可不行！趁早离开那剧组，正儿八经地找一份工作吧。

　　秦琳走后，苏慧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好在小耿及时出现了。
　　在小耿之前，有人给苏慧介绍过好几拨男朋友，但她一个也没见面。每次她总是先问清男方的出生年月，然后上网查询双方星座的恋爱指数。星座不匹配自然就连面也不见。
　　小耿是做IT的。我用电脑算过了，我们运势吻合，就像瓶子和瓶盖，咖啡豆和奶精……苏慧打电话给秦琳，语气中有抑制不住的高兴。秦琳也很高兴，她说，苏慧我正要告诉你，你知道我在北京遇见了谁？高明强！他就在我们合作的那家公司。你说巧不巧？
　　听到高明强的名字，苏慧一下子沉默了。几年前青山之间的吊桥又在眼前晃悠，高明强向她伸出手来，他说知道吗，我只是为了送你。
　　晚上，苏慧上网把高明强的出生年月再次输入，结果仍和以前任何一次一样，他们不配。她再输入小耿的，绝配。小耿凑过来，笑着说你信这个？
　　上面说我们是绝配，你说我要信不要信呢？苏慧指着闪烁的屏幕撒娇。
　　信，信，当然信啦。小耿和高明强一样长得高大俊秀，正是苏慧喜欢的那种类型。重要的是他俩命中相配，苏慧觉得放心。
　　但是，网上的星座析运也有令苏慧费解的地方，比如说秦琳飞去北京那天出行指数明明低到极限，苏慧提心吊胆了大半天，幸好一路顺利。比如说自己偏偏在财运指数很高的那天丢失了钱包。还有那遥不可及的所谓艺术人生，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向她露出笑脸？
　　
　　4
　　
　　深秋的夜风凉爽地吹来，苏慧感到一丝凉意，她起身去拉窗帘。深邃的夜空高而远，像冥冥缥缈的尚不可知的命运。五光十色的灯光从眼前一直流淌到远处，勾勒出大都市的现代和繁荣，向着令人憧憬的文明和未来迈步。二十五岁的苏慧没有注意到如此美丽的风景。她拉上窗帘，在电脑前正襟危坐，瞪大了眼睛，仔细解读着自己的“命运”。
　　她一头扎进网络，找到很多算命网站，有星座的、测名字的、生辰八字的，还有高科技占卜的。经过反复分析，最后她认定生辰八字是最有道理的：天干地支阴阳五行二十四节气，蔷薇斗数法铁板神算法奇门遁甲法六壬法太乙法，推算繁难精深缜密，古老而神秘的大宗之法自然博大精准。
　　真是相见恨晚啊！
　　苏慧转而信奉八字算命。她决定把自己以前在星座网站算过的命运输入电脑，重新再算一遍。相信这一番算来，一定能拨乱反正，科学定位人生，真正算出自己的命格高下和时运优劣。
　　什么？分手？小耿吓了一跳，我做错了什么？
　　不，你什么也没做错。只是我们八字相克，地支六冲。
　　你不是在网上算过，说我们很般配的吗？
　　那是星座。现在我查的是八字。我查仔细了，没错。你不该做我的男朋友，我也不该从事艺术表演类。我应该出国，经商。由于连续两夜不睡，苏慧的脸色苍白，表情神神道道像梦呓一般。
　　天哪，你怎么相信这玩意儿！亏你还是一个大学生。你知道网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从哪儿来的吗？我告诉你……
　　对不起，分手吧。苏慧打断小耿，转身走开。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小耿直摇头。苏慧如此迷恋网络算命让他心冷，没有理智没有热情没有判断，所有的喜怒哀乐、好恶取舍都系于网上所谓的命运，做这样一名女子的男友实在是很吃力的。这么一想，小耿便没有去追赶苏慧。
　　其实，小耿是有话要对苏慧说的，但他迟疑了一下，没说。
　　小耿和苏慧再次见面，已是第二年的春天。
　　如果不是苏慧叫他的名字，也许小耿就这样和她擦肩而过了。小耿差点认不出苏慧。她瘦得厉害，厚厚的羽绒服也掩盖不了她的虚弱。她和小耿说话，吃力地在冷风中呼出一团团白汽，模糊了她的五官。
　　你忘记我了吧？她说。
　　哪里。没有啊。小耿有些不安，苏慧在冷风中孤零零的样子让他心酸。他说，你还好吧。
　　我，不好。苏慧情不自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一下下地吸气，胸口像被堵住一样用力抽噎着。半天才说出一句，我就要死了……
　　苏慧仍然一个人住在当初她和秦琳租的小屋子里。秦琳完成那个设计后就留在了北京，春节期间她和高明强办了喜事，此时正在欧洲度蜜月。
　　小耿扶着苏慧走进屋子。屋子里很干净，是什么东西也没有的那种干净。似乎苏慧昨天刚刚住进来，又好像她随时随地就要离开的样子。小耿从角落里找到一包方便面，上火一煮，香气便飘散开来。
　　喝了些热汤后苏慧缓过劲来，她又说了句，我就要死了。她动了动鼠标，电脑屏幕陡地亮了，原来电脑一直开着，处于睡眠状态。
　　呈现在小耿眼前的是一个名为死亡网站的测试页面。黑色的网页上面用白色数字显示着，死亡时间：2009年3月5日。几只大小不一的齿轮在匀速地旋转，倒计时的秒表上数字一点一点地减少。齿轮旁边还有一只巨大的白色骷髅，令人不寒而栗。
　　苏慧指着那些跳动的数字，有气无力地说，看，我的生命所剩无几，正在读秒。
　　
　　5
　　
　　喂，你这人究竟是单纯，还是愚蠢啊！小耿一向斯文，很少发脾气，此时却忍不住冲着苏慧叫嚷起来。
　　看着苏慧惊吓的样子，小耿不由放轻了声音。你是不是认为网络算命很准很全面，能够展示将来的点点滴滴，能够把你的命运打印成几张A4纸揣在手里？让我来告诉你网络算命是怎么回事吧。
　　原来，小耿所在的IT公司里，就附属有这类功能的开发业务。这是他们公司技术含量最低，然而产出利润却最高的一项业务。用小耿的话来说，网络算命是最小儿科的技术。只需事先在市场上大量收集有关星座、八卦的“命理书”，然后全部输入进行分组、索引即可。当你输入出生年月或名字时，其实就是给了一个特定的索引，吊出对应的所谓“命运”。就这么简单。
　　苏慧，你念过大学，应该知道考试题库吧。网络算命就好比一个巨大的题库，随机抽取出来的东西都是事先由程序员安排好的。你的命运其实就在程序员的指尖……
　　今天，你上网算过会遇见我吗？没有？可是你遇见我了，我现在就在你的身边！怎么解释？你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姑娘，你，你。小耿难得一口气说那么多的话，他有些激动。他抓起手套说，我无话可说，告辞！
　　苏慧抓住了小耿的衣角。她是那么用力，指关节都发白了。她语气哀哀地说，请你，别走。
　　不行，我得回家上网算上一卦，看我是否应该留下。小耿绷不住了，他吃吃笑了起来，伸手捋捋苏慧柔软的头发，你呀，真是小傻瓜！
　　原来，前些日子苏慧的胸口常常隐隐作疼，摸上去有硬硬的肿块。她以为是癌症，不敢去医院检查。她在算命网站上找到这个死亡网页，输入了自己的出生年月、性别、身高体重、以及一些其他的选项后，网站显示出四年后她将死去。
　　幸好，正当她万念俱灰的时候，小耿出现了。小耿带她去医院检查，仅仅十几分钟的门诊手术就把那一小块良性囊肿摘除了。
　　回家后，苏慧删除了所有算命网址。没了那些行动指南，一时间她有些不习惯。她就常常问小耿，今天我可以出门吗？
　　后来苏慧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设计院里做绘图。每天安安静静地在图纸上描着工整的线条，晚上，煮两样简单的饭菜静静地等小耿回家。再后来，苏慧就长胖一些了，脸上也有了健康的血色，还有恬静的笑容。
　　一年后，秦琳和高明强从北京赶来参加了苏慧和小耿的婚礼。苏慧看着他们怀里的那对龙凤胎，红着脸想，多可爱的孩子啊。以后，我会生个男孩还是女孩，还是一对龙凤胎呢？
　　不过这回，苏慧没再去网上算命。
　　
　　发稿编辑/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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