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何求死何忧 世事茫茫谁相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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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志鹏
【摘要】王梵志诗歌中保存有数量众多的歌咏人之生死之作品,这在我国古代文学史上是较为独特的现象。王梵志诗歌中杂糅儒、释、道等多种思想,尊老孝顺、善恶报应、地狱轮回、任真适性等观念在其中都有反映,对人生及死亡进行了多方面的审视,流露出较为深重的世俗生活情结,其中表现出来的对人之死亡的深切悲哀和极度绝望,更是一种无奈的抉择。这些诗歌作品大致表达了中下层民众对于人生的追求和死亡的忧虑,具有强烈的现实性。这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我国古代社会中广大中下层民众的生死观念 。
[关键词]王梵志诗歌; 生死观;敦煌写卷
在敦煌藏经洞发现之前,王梵志诗歌不大为历代人们所关注,他的少数诗歌仅散见于唐宋诗话、笔记、杂记,或被引用于后代谈禅论道的场合,甚而在唐代诗歌总集《全唐诗》中也未见有关王梵志及其诗歌作品的任何记录。自从在敦煌写卷中发现保存有大量王梵志的诗歌作品之后,(1)才引起学界的高度重视,加之受当时提倡民间通俗文学的社会风气的影响,中外许多学者对王梵志及其诗歌进行了多方面的探讨,涌现出不少研究成果。值得注意的是,王梵志诗歌中有不少诗歌或歌咏人生,或表达自己对社会人生的看法及生活处世态度,或表现人们面临死亡时的种种忧虑等,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我国古代社会中广大中下层民众的生死观念,因而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
一、王梵志诗歌对人之生死的歌咏
死生之事大矣!生生死死是宇宙生命现象的存续方式和变动状态,生和死也是人类需要面对的两大问题,有生必有死,这也是任何生命无法逃避的自然规律。世间万物遵循自然法则,生存死灭,自在变化。在王梵志诗歌中保存有不少表现人之生死的作品,或咏唱人生的追求,或表现死时的忧虑,有的还传达出诗人对于人生和死亡的粗浅认识。王梵志诗歌中的这些表现人之生死的作品,大致表达了中下层民众对于人生的追求和死亡的忧虑,具有强烈的现实性,散发着浓郁的民间生活气息。
王梵志诗歌中对生死规律无法抗拒的歌咏,其中既有对生命无常的感叹,同时也包含着对生和死两种生命现象相互依存、矛盾统一的朴素认识。如:
有生必有死,来去不相离。
……
纵得百年活,须臾一向子。
彭祖七百岁,终成老烂鬼。
(二四六)(2)
人生能几时,朝夕不可保。
死亡今古传,何须愁此道。
有酒但当饮,立即相看老。
兀兀信因缘,终归有一倒。
(一三八)
王梵志诗歌有时以形象幽默的笔调,说明人生最终走向死亡之必然,来于土最后又归于土。面对青春活泼的生命,很难想象其将来还会腐朽没落或消逝死亡,有人为此还在作种种无益的努力,期望延续自己生命,而这只能让阴间鬼神感到可笑。如:
可笑世间人,为言恒不死。(三七七)
世無百年人,拟作千年调。
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三一四)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三一八)
前死未长别,后来非久亲。
新坟影旧冢,相续似鱼鳞。
义陵秋节远,曾逢几个春。
万劫同今日,一种化微尘。
定知见土里,还得昔时人。
频开积代骨,为坑埋我身。
(二五三)
《庄子·知北游》有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3)人生短暂,而只有目睹了世间太多的生生死死,亲身经历了人生的艰辛苦难,有了丰富深沉的人生体验,才能充分感受到生命的充实可贵。孔子站立河岸,眼望汹涌澎湃、滚滚东去的河水,想到人的生命无时不在悄无声息中流逝,永不停息,直到最后,不禁感叹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4)有生必有死,无论帝王将相还是平民百姓,无论贵族富豪还是贫穷乞丐,无论幸福快乐还是痛苦悲伤,无论贪生畏死还是苟活厌世,在死亡到来之际,不可能再作任何停留,都要告别这充满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交织着种种复杂情感的人生,进入那神秘不可知的死亡世界。生命从开始起,就在一直前行。《庄子·知北游》:“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5)生死变化,相续不断,人们不仅需要有勇气来面对死亡,更需要领悟生命之真谛,让有限的人生更为充实饱满,以至努力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或愿望。王梵志诗歌集中对生和死——这种千古永恒的社会现象进行了广泛歌咏。如:
生死如流星,涓涓向前去。
前死万年余,寻入微尘数。
中死千年外,骨石化为土。
后死百年强,形骸在坟墓。
续续死将埋,地窄无安处。
已后烧作灰,飏却随风去。
(二五二)
暂时自来生,暂时还即死。
死后却还家,生时寄住鬼。
不愁麦不熟,不怕少谷米。
阳坡展脚卧,不采世间事。
(二八一)
运命满悠悠,人生浪聒聒。
死时天遣死,活时天遣活。
一旦罢因缘,千金须判割。
饶君铁甕子,走藏不得脱。 (一〇一)
万宝不赎命,千金不买年。
有生即有死,何后复何先。
(〇八八)
死竟土底眠,生时土上走。
死竟不出气,生时不住口。
早死一生毕,谁论百年后。
(〇八九)
兀兀身死后,冥冥不自知。
为人何必乐,为鬼何【必】悲。
竞地徒张眼,诤官慢竖眉。
窟里长展脚,将知我是谁?
(一〇六)
生时不须歌,死时不须哭。
天地捉秤量,鬼神用?斛。
体上须得衣,口里须得禄。
人人觅长命,没地可种谷。
(一〇三)
玉髓长生术,金刚不坏身。
俱伤生死苦,谁免涅槃因。
精魂归寂灭,骨肉化灰尘。
释老犹自去,何况迷愚人。
(〇九八)
请看汉武帝,请看秦始皇。
年年合仙药,处处求医方。
结构千秋殿,经营万寿堂。
百年有一倒,自去遣谁当?
(一〇七)
饶你王侯职,饶君将相官。
娥眉珠玉佩,寶马金银鞍。
锦绮嫌不著,猪羊死不餐。
口中气新断,眷属不相看。
(一〇八)
纵使千乘君,终齐一个死。
纵令万品食,终同一种屎。
(三七九)
可笑世间人,为言恒不死。
贪吝不知休,相憎不知解。
背地道他非,对面伊不是。
埋着黄蒿中,犹成薄媚鬼。(三七七)
王梵志诗歌明确否定那种为了追求长生不老而炼丹服药的行为,认为这是“俱伤生死苦”的徒劳,最终还是免不了死亡。指出:人生在世,纵然有千金万宝,营构千秋万寿的堂屋,也无论秦皇汉武,还是王侯百姓,“终齐一个死”,最后结局都一样。而人一旦死后,就会“眷属不相看”,再没有任何人关心过问,身后只有永远的孤独凄凉。
王梵志诗歌结合想象,对现实中的种种社会现象和生死情景,也进行了多方面的歌咏。如:
差着即须行,遣去莫求住。
名字石函里,官职天曹注。
钱财鬼料量,衣食明分付。
进退不由我,何须满忧惧。
(〇九九)
悲喜相缠绕,不许暂踟蹰。
东家比葬地,西家看产图。
生者歌满路,死者哭盈衢。
循环何太急,槌凿相催驱。
(〇九三)
无常元不避,业到即须行。
徒作七尺影,俱坟一丈坑。
妻儿啼哭送,鬼子唱歌迎。
古来皆有死,何必得如生。
(〇九四)
少年何必好,老去何须嗔。
祖公日日故,孙子朝朝新。
只道人祭鬼,何曾鬼祭人。
暂来何须去,知我是谁亲?
(〇九二)
造化成为我,如人弄郭秃。
魂魄似绳子,形骸若柳木。
掣取细腰肢,抽牵动眉目。
绳子乍断去,即是干柳朴。
(〇九五)
死亦不须忧,生亦不须喜。
须入涅槃城,速离五浊地。
天公遣我生,地母收我死。
生死不由我,我是长流水。
(二八三)
人生大限一旦来临,即刻就行。“无常元不避”,对此人们应该坦然面对,不必恐惧害怕,也不必再贪恋人世,“古来皆有死,何必得如生”,而且“进退不由我”,一切企图延续生命的努力都是徒劳,这也是不可能的。“生者歌满路,死者哭盈衢”,世界本来就充满生生死死,来来去去,少老相续,新旧交替,有人欢歌劲舞,有人悲哀痛哭,世间百态,纷扰不已。造化为我,个体生命宛如柳木玩偶一样被造物主所操控,“暂来何(还?)须去,知我是谁亲”,生命源于自然,最后又回归自然,一切都是这样。从中可以看出,王梵志诗歌对于人生社会迁流变化的描述较少感情,其中看不到理想的影子,生命似乎本无任何意义,一任生死自然流转。 而人生究竟应该怎样度过?怎样才能使得人生更为充实富有,生命更有意义?王梵志诗歌有时又以近乎放达的情怀,在描述死亡无法逃避及其凄凉情景时,表达了自己的生活理想。云:
死王羡活鼠,宁及寻常人。
得官何须喜,失职何须忧。
不可将财觅,不可智力求。
倘来【不】可拒,突去不可留。
任来还任去,知命何须愁。
(一一二)
我家在何处?结宇对山阿。
院侧狐狸窟,门前乌雀窠。
闻莺便下种,听雁即收禾。
闷遣奴吹笛,闲令婢唱歌。
儿即教诵赋,女即学调梭。
寄语天公道:宁能那(奈)我何?
(一二四)
吾有十亩田,种在南山坡。
青松四五树,绿豆两三窠。
热即池中浴,凉便岸上歇。
遨游自取足,谁能奈我何?
(一三三)
鸿鹄昼游飏,蝙蝠夜纷泊。
幽显虽不同,志性不相博。
他家求官宦,我专慕客作。
斋得二?米,铛前交樛脚。
脱帽安怀中,坐儿膝头着。
不羡荣华好,不羞贫贱恶。
随缘适世间,自得恣情乐。
无事强入选,散官先即着。
年年愁上番,猕猴带斧凿。
(一三二)
不羡荣华好,不羞贫贱恶。
随缘适世间,自得恣情乐。
(一三二)
生命可贵,这不是下层百姓所能感受理解的。“不可以财觅,不可智力求”,来不可拒,去不可留,因此还是任其自由来去,知命无忧。“知命”,即知天命。《论语集释》卷3《为政上》云:“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6)其下引刘歆《论语注》云:“是故君子知命之原于天,必亦则天而行。”(7)同书卷39《尧曰》记孔子云:“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8)在我国古代,人们相信天是世界的主宰,孔子进而肯定天与人之间的密切关系。正如傅佩荣所说:“人的品质在于他的道德水准,而道德又以天为最终依据。”(9)孔子认为必须透过深刻的道德修养与彻底的自我觉悟才能“知命”,才能“顺天意”,进而尽人力,择善固执,努力奉行。孔子强调的是人对命运应该抱持的态度,其“知命”具有积极进取的理性精神。而王梵志诗歌中的表现的是一种“知命不忧”,了达生死,自我满足,带有更多的消极无为思想,是一种“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的老庄式人生态度。自耕自种,自给自足,甚而陶醉于天伦之乐,不羡荣华,不羞贫贱,随缘适性,自得其乐。二者截然有别。
王梵志诗歌还对生死这种自然生命现象进行理性思考,流露出一定的忧患意识。
闻道须鬼兵,逢头即须搦。
欲似园中果,未熟亦须擿。
老少总皆去,共同众死厄。
长命得八十,恰同寄住客。
暂在主人家,不久自分擘。
喻若行路人,前后踏光陌。
(〇四六)
身如圈里羊,命报恰相当。
羊即披毛走,人着好衣裳。
脱衣赤体立,形段不如羊。
羊即日日死,人還日日亡。
从头捉将去,还同肥好羊。
羊即辛苦死,人去无破伤。
命绝逐他走,魂魄历他乡。
有钱多造福,吃着好衣裳。
愚人广造罪,智者好思量。
(〇〇四)
身如大店家,命如一宿客。
忽起向前去,本不是吾宅。
吾宅在丘荒,园林出松柏。
邻接千年冢,故路来长陌。
(〇五八)
此身如馆舍,命似寄宿客。
客去馆舍空,知是谁家宅。
(二九七)
身如内架堂,命似堂中烛。
风急吹烛灭,即是空堂屋。
(〇六三)
身卧空堂内,独坐令人怕。
我今避头去,抛却空闲舍。
(〇五九)
生坐四合舍,死入土角?。
冥冥黑暗冥,永别明灯烛。
死鬼忆四时,八节生人哭。
(〇六八)
秋长夜甚明,长夜照众生。 死者归长路,生者暂时行。
夜眠游鬼界,天晓即营生。
两两相劫夺,分毫努眼诤。
贤愚不相识,壤壤(攘攘)信缘信。
(〇五三)
世间日月明,皎皎照众生。
贵者乘车马,贱者膊担行。
富者前身种,贫者悭贪生。
贫富有殊别,业报自相迎。
闻强造功德,吃着自身荣。
智者天上去,愚者入深坑。
(〇五七)
世间何物平?不过死一色。
老少终须去,信前业道力。
纵使公王侯,用钱遮不得。
各身改头皮,相逢定不识。
(〇六二)
虚霑一百年,八十最是老。
逢头捉将去,无老亦无小。
须臾得暂时,恰同霜下草。
横遭狂风吹,总即连根倒。
悠悠度今日,今夜谁能保?
语汝愚痴人,急修未来道。
(〇六九)
百岁乃有一,人得七十稀。
张眼看他死,不能自觉知。
痴皮裹脓血,顽骨强相随。
两脚行衣架,步步入阿鼻。
(〇三一)
虚霑一百年,八十最是老。
长命得八十,不解学修道。
(〇七八)
暂出门前观,川原足故冢。
富者造山门,贫家如破瓮。
年年并舍多,岁岁成街巷。
前死后人埋,鬼朴悲声送。
纵得百年活,还如土孔笼(窟窿)。(
〇七一)
自生还自死,煞活非关我。
续续生出来,世间无处坐。
若不急抽却,眼看塞天破。
(〇四七)
夫妇相对坐,千年亦不足。
一个病着床,遥看手不触。
正报到头来,徒费将钱卜。
宝物积如山,死得一棺木。
空手把两拳,口里徒含玉。
永离台上镜,无心开衣服。
镜匣尘满中,剪刀生衣醭。
平生歌舞处,无由更习曲。
琵琶绝巧声,琴弦断不续。
花账后人眠,前人自薄福。
生坐七宝堂,死入土角?。
丧车相勾牵,鬼朴还相哭。
日埋几千般,光影急迅速。
(〇一〇)
生住无常界,壤壤满街行。
只拟人间死,不肯佛边生。
从头捉将去,顽骨不心惊。
虽然畜两眼,终是一双盲。
向前黑如漆,直掇入深坑。
沉沦苦海里,何日更逢明。
(〇四九)
富者辦棺木,贫穷席里角。
相共唱奈何,送着空冢阁。
千休即万休,永别生平乐。
智者入西方,愚人堕地狱。
掇头入苦海,冥冥不省觉。
(〇一一)
吾死不须哭,徒劳枉却声。
只用四片板,四角八枚丁。
急手深埋却,臭秽不中停。
墓内不须食,美酒三五瓶。
时时独饮乐,缸尽更须倾。
只顾长头醉,作伴唤刘伶。(二六一)
人生百年,朝夕不保,光阴迅疾,长命八十,好似过客。人们生活在宇宙间,如同圈养的猪羊等动物,最后“羊即日日死,人还日日亡”,不同的是“羊即辛苦死,人去无破伤”。王梵志诗歌运用多种比喻,将人身喻为“圈里羊”,或如“大店家”,或如“内架堂”,或如“馆舍”等,表现出人生如寄的思想。“生坐四合舍,死入土角?”的形象比喻,“纵使公王侯,用钱遮不得”的无奈哀叹,“死鬼忆四时,八节生人哭”的身后凄凉景象,王梵志诗歌对人的死亡进行了较为形象而广泛的描述。人死后“各身改头皮,相逢定不识”,因此“吾死不须哭,徒劳枉却声。只用四片板,四角八枚丁。急手深埋却,臭秽不中停”,但希望死后在墓内放置三五瓶美酒,自己能够“时时独饮乐”,长久醉忘尘世的一切。 “暂出门前观,川原足故冢”,死亡的人已经很多,川原已遍满坟墓。而人们的生死还在继续,人还在不断出生,同时也在不断死亡,将来土地也会不够用:“续续生出来,世间无处坐。若不急抽却,眼看塞天破。”这样一直发展下去,人们连坐的地方也没有了,如何是好呢? 王梵志诗歌表现出一定的佛教思想倾向,如其中的“有钱多造福,吃着好衣裳。愚人广造罪,智者好思量”、“两脚行衣架,步步入阿鼻”、“老少终须去,信前业道力”、“富者前身种,贫者悭贪生。贫富有殊别,业报自相迎”、“智者天上去,愚者入深坑”等,都包含有业道轮回,善恶报应的佛教思想观念。而“语汝愚痴人,急修未来道”、“长命得八十,不解学修道”、“只拟人间死,不肯佛边生”等,则是劝人学佛修道。
王梵志诗歌在描述人们生死的同时,最为突出的是生动揭示了广泛存在于人性之间的种种社会现象,特别是生死之际对亲人、钱财的看法,这类诗歌数量较多,集中表现了诗人的生活方式、处世态度及其对人生的认识。如:
世间何物重,夫妻最是好。
(二八六)
世间何物贵,无价是诗书。
(三〇八)
世间何物贵?只有我身是。
不见好出生,衣食谷米贵。
广贪长命财,缠绳短命鬼。
放顽邻里行,元来不怕死。
(〇三六)
王梵志诗歌认为世间最可宝贵的有夫妻之间的感情,供人增长知识的诗书,还有就是“我身”。强调“我身”,似与魏晋时代《列子·杨朱篇》中的思想比较密切。(10)其认为只有官能物质的快乐,才是人生真正的幸福和趣味,因此要肆情纵欲以乐生。刘大杰先生称之为“纵欲论”。(11)《列子·杨朱篇》有云:
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阏。”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12)
王梵志诗歌中有不少表现追求钱财等物质生活享受的倾向和及时行乐的作品,这类诗歌的思想倾向当与《列子》中所述杨朱思想有着一定的关系。如:
世间难割舍,无过财色深。
(二二三)
有钱但著用,莫作千年调。
(〇一二)
有钱惜不用,身死留何益。
(〇二一)
积金作宝山,气绝谁将用。
(〇四〇)
说钱心即喜,见死元不愁。
广贪财色乐,时时度日休。
(〇七〇)
有衣不能著,有马不能骑。
有奴不能使,有婢不相随。
有食不能吃,向前恒受饥。
(〇〇八)
有錢惜不吃,身死由妻儿。
只得纸钱送,欠少元不知。
门前空言语,还将纸作衣。
除非梦里见,触体更何时。
独守深泉下,冥冥长夜饥。
忆想平生日,悔不着罗衣。
(〇五四)
无情任改嫁,资产听将陪。
吾在昔不用,死后他人财。
忆想生平日,悔不唱三台。
(〇七二)
借贷不交通,有酒深藏着。
有钱怕人知,眷属相轻薄。
身入黄泉下,他吃他人着。
破除不由你,用尽遮他莫。
(〇二二)
大有愚痴君,独身无儿子。
广贪多觅财,养奴多养婢。
伺命门前唤,不容别邻里。
死得四片板,一条黄衾被。
钱财奴婢用,任将别经纪。
有钱不解用,空手入都市。
(〇〇七)
见有愚痴君,甚富无男女。
不知死急促,百方更造屋。
死得一棺木,一条衾被覆。
妻嫁他人家,你身不能护。
有时急造福,实莫相疑悞。
(〇六六)
人生一代间,有钱须吃著。
四海并交游,风光亦须觅。
钱财只恨无,有时实不惜。
闻身强健时,多施还须吃。
(〇三二)
暂得一代人,风光亦须觅。
金玉不成宝,肉身实可惜。
白发随年生,美貌别今夕。
贫富无常定,恣意多着吃。
活时吝不用,塞墓慎何益。 (二九四)
共受虚假身,共秉太虚气。
死去虽更生,回来尽不记。
以此好寻思,万事淡无味。
不如慰俗心,时时一倒醉。
(一四三)
人生能几时,朝夕不可保。
死亡今古传,何须愁此道。
有酒但当饮,立即相看老。
(一三八)
平生不吃着,于身一世错。
一日命终时,拔釜交樛勺。
若有大官职,身苦妻儿乐。
叉手立公庭,终朝并两脚。
得禄奴婢餐,请赐妻儿着。
一日事参差,独自煞你却。
(一三六)
在古代,由于社会生产力总体水平不高,人们的物质生活条件相对有限甚而比较缺乏,因而,穿衣吃饭,连维持生存所需的衣食钱财也是广大中下层民众特别关注的现实问题,更不必说金银珠玉等生活奢侈品。王梵志诗歌认为人在有限的生命过程中,应该“广贪财色乐,时时度日休”,无论钱财,还是衣食,珠宝美玉,甚而奴婢、妻子儿女等等,这些都属于自己的私有财产,自己在生前应该充分利用和享受这些物质利益,否则一旦无常到来,所有的这些就会成为别人的,自己后悔也来不及。甚至在一些具有浓重佛教色彩的王梵志诗歌中,都是立足“自我”或“我身”来看待世间的一切,在有限的生命中,表现出追求物质享受的鲜明倾向。这与佛教的厌离尘世生活,摒绝世间物质享受,清净修行,重在追求精神解脱等主张截然不同。
受报人中生,本为前身罪。
今身不修福,痴愚脓血袋。
病困卧着床,悭心犹不改。
临死命欲终,吝财不忏悔。
身死妻后嫁,总将陪新婿。
(〇三三)
愚人痴涳涳,锥刺不转动。
身着好衣裳,有钱不解用。
贮积留妻儿,死得纸钱送。
好去更莫来,门前有桃棒。
(〇三四)
身如水上泡,暂时还却没。
魂魄游空虚,盲人入闇窟。
生死如江河,波浪沸啾唧。
(〇五六)
身如破皮袋,盛脓兼裹骨。
将板作皮球,埋入深坑窟。
一入恒沙劫,无由更得出。
除非寒食节,子孙冢傍泣。
(〇六一)
生即巧风吹,死须业道过。
来去不相知,展脚阳坡卧。
只见生人悲,不闻鬼唱祸。
子细审三思,慈母莫生我。
(〇二七)
前业作因缘,今身都不记。
今世受苦恼,未来当富贵。
不是后身奴,来生作事地。
不如多温酒,相逢一时醉。
(〇九一)
需要注意的是,王梵志诗歌在内容上一方面认为佛教的因缘果报、生死轮回之真实存在,如“受报人中生,本为前身罪” “生即巧风吹,死须业道过” “前业作因缘,今身都不记”,肉身为丑秽所聚,“身如破皮袋,盛脓兼裹骨” “痴愚脓血袋”,人生之虚幻,迁变不已,“身如水上泡,暂时还却没”等,具有明显的佛教思想倾向。另一方面又表现出较强的世俗性,如“身死妻后嫁,总将陪新婿” “身着好衣裳,有钱不解用。贮积留妻儿,死得纸钱送” “今世受苦恼,未来当富贵” “除非寒食节,子孙冢傍泣”等,这又与佛教思想观念有着较大的区别。其中又有“不如多温酒,相逢一时醉” “来去不相知,展脚阳坡卧”、“阳坡展脚卧,不采世间事”等,表现出超然物外、随缘适性的老庄思想特点。这样,不同的思想观念在王梵志诗歌中错综交融,有时甚至相互矛盾,这也是王梵志诗歌在内容上的一大特征。
王梵志诗歌中有对功名利禄的否定,如“天下大痴人,皆悉争名利”(三二三),但对于功名富贵的否定不仅不彻底,有不少诗歌还肯定功名富贵,表现出对做官、衣食、钱财等物质利益的追求或歆羡之情。
官职亦须求,钱财亦须觅。
天雨麻点孔,三年著一滴。
王相逢便宜,參差著局席。
兀兀舍底坐,饿你眼赫赤。
(一〇二)
当乡何物贵?不过五里官。
县局南衙点,食并众厨餐。
文薄乡头执,余者配杂看。
(〇三〇)
仕人作官职,人中第一好。
行即食天厨,坐时请月科。
得禄四季领,家口寻常饱。 职田佃人送,牛马足?草。
(二七三)
但令足儿息,何忧无公侯。
(卷三)
在王梵志诗歌中有不少表现老庄思想中任真率性,安于贫贱,知足自得,清贫快乐等的歌咏。
我本野外夫,不能恒礼则。
为性重任真,吃着随所得。
既与万物齐,于中守静默。
一身逢太平,五内无六贼。
(三四四)
不愿大大富,不愿大大贫。
昨日了今日,今日了明晨。
彼之大大愿,此之大大因。
所愿只如此,真成上上人。
(三〇一)
知足即是富,不假多钱财。
谷深塞易满,心浅最难填。
盛衰皆是一,生死亦同然。
无常意可见,何劳求百年。
(三二五)
家贫无好衣,造得一袄子。
中心禳破毡,還将布作里。
清贫常快乐,不用浊富贵。
白日串项行,夜眠还作被。
(〇六四)
其中生死齐一、随缘知足的人生态度,很接近老庄思想,而“工匠莫学巧,巧即他人使”(〇五五)也是老庄避害远祸观念的体现。而不愿大富大贫,遵从中道的生活准则,也是基于古代社会中小农经济的农村生活现实。
最后,王梵志诗歌对死亡表现出有着一定的忧惧,其中既有对生的留恋,对生前留下的亲人、房屋、钱财等的惦念,而更多的则是对死后将要遭受的囚徒般的对待,忍受恐怖的酷刑折磨,表现出孤独无助而又无可奈何的悲凉情怀。
我见那汉死,肚里热如火。
不是惜那汉,恐畏还到我。
(一三四)
使者门前唤,忙怕不容迟。
倮体逐他走,浑舍共号悲。
宅舍无身护,妻子被人欺。
钱财不关己,庄牧永长离。
三魂无倚住,七魄散头飞。
(〇一五)
众生眼盼盼,心路甚堂堂。
一种怜男女,一种逐耶娘。
一种惜身命,一种忧死亡。
侧长恭勉面,长生跪拜羊。
口中不解语,情下极荒忙。
何忍刺他煞,曾无阡诈惶。
牛头捉得你,镬里熟煎汤。
(一一〇)
双盲不识鬼,伺命急来追。
赤绳串着项,反缚棒脊皮。
露头赤脚走,身上无衣被。
独自心中骤,四面被兵围。
向前十道挽,背后铁锤锤。
伺命张弓射,苦痛剧刀锥。
(〇一四)
近逢穷业至,缘身一物无。
披绳兼带索,行时须杖扶。
四海交游绝,眷属往还疏。
东西无系着,到处即安居。
(〇七九)
来如尘暂起,去如一队风。
来去无形影,变见极匆匆。
不见无常急,业道自迎君。
何处有真实,还凑入冥空。
(〇七六)
从以上可以看出,王梵志诗歌对人生沧桑,世事变迁,死亡无法逃避的事实的充满感慨,表现出悲观绝望的人生态度,甚而产生了否定现实人生社会的消极思想。对于人生最后所面临的死亡,王梵志诗歌流露出一定的恐惧心理。
二、王梵志诗歌的生死观探析
许地山说过:“宗教能够成立都是在乎对付生死。”(13)但在王梵志诗歌中并不是以宗教的方式来对待生死,或是用宗教来处理现实生活中的问题。王梵志诗歌对现实人生或死亡现象的歌咏,内容都只停留在对现实人生世情的形象描述上,重在总结现实生活经验,训导人们应该怎样看待世界、怎样度过人生等。面对死亡,他想得更多的是自己生前所拥有的钱财、房屋、衣食、妻子、儿女、奴婢等物质生活条件,想到自己死后就不能再像过去一样拥有这些或继续享受,但又很不甘心失去这些现世的利益,因而内心充满忧虑,感到十分痛苦。正如笔者在《王梵志及其诗歌的性质献疑》一文中指出:“王梵志所思考的死,是现世生活的延续,他的内心深处的痛苦,也可以说是现世生活的种种执着和不愿放弃的表现。”(14)可以说,王梵志诗歌中表现出来的对人之死亡的深切悲哀和极度绝望,更是一种无奈的抉择。
《列子·杨朱篇》有云:
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劝。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又云:
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遣,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15)
人是忽然而生,忽然而死,人生不过百年,生命短暂,现实生活中常常又有痛苦疾病等种种不幸事件的发生,难得几天自在潇洒快乐,还不尽情去享受,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刘大杰说:“魏晋人的人生观是以人性的觉醒为其基础,而以个人主义、自然主义为其归宿。”(16)这种思想倾向在王梵志诗歌中有着十分突出的表现。王梵志詩歌描述人在面临死亡时,对于自身的钱财、衣食、房屋等物质条件,表现出相当势利自私的一面,有着很强的世俗性。其中还包括有对“我身”的宝贵珍视和特殊强调,对儒家孝道观念的提倡,对佛教善恶因果、地狱报应的陈述,并表现出对道家随缘适性、自足自在、逍遥快乐的羡慕之情。这种种综合杂糅的思想观念在我国广大民众中的影响十分深刻、也最为长久。
王梵志诗歌中杂糅儒、道、佛以及民间传统文化等多种思想,并不统一,甚至多有相互矛盾、冲突之处。同时,王梵志诗歌所表现的生活境界并不高,对于官吏生活或富贵人生的向往之情溢于言表,也有庸俗自夸的成分。正是由于这种矛盾一直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对于人生茫然无解,缺乏明确的理性追求,王梵志诗歌有时又表现出及时行乐、享受人生乃至“混世”的观点,具有鲜明的下层民众的思想特征。
吾富有钱时,妇儿看我好。
吾若脱衣裳,与吾叠袍袄。
吾出经求去,送吾即上道。
将钱入舍来,见吾满面笑。
绕吾白鸽旋,恰似鹦鹉鸟。
邂逅暂时贫,看吾即貌哨。
人有七贫时,七富还相报。
图财不顾人,且来看时道。
(〇〇二)
本是达官儿,名作郎君子。
从小好读书,更须多识字。
长大人中官,当衙判曹事。
高马衣轻裘,伴涉诸王子。
官高渐入朝,供奉亲天子。
纵得公王侯,终归不免死。
(〇五〇)
可笑世间人,痴多黠者少。
不愁死路长,贪着苦烦恼。
夜眠游鬼界,天晓归人道。
忽起相罗拽,啾唧索租调。
贫苦无处得,相接被鞭拷。
生时有苦痛,不如早死好。
(〇〇五)
遥看世间人,村坊安社邑。
一家有死生,合村相就泣。
张口哭他尸,不知身去急。
本是长眠鬼,暂来地上立。
欲似养儿氈,迴干且就湿。
前死深埋却,后死续即入。
(〇〇一)
你道生时乐,吾道死时好。
死即长夜眠,生即缘长道。
生时愁衣食,死鬼吾釜灶。
愿作掣拨鬼(贪食鬼),入家偷吃饱。
(〇六〇)
我昔未生时,冥冥无所知。
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
无衣使我寒,无食使我饥。
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
(二九八)
你道生胜死,我道死胜生。
生即苦战死,死即无人征。
(二六二)
王梵志诗歌中有时还表达了“生不如死”的看法,道出了当时下层百姓无以为生,艰难存活,不堪重负的生活情状。古代社会物质生活条件有限,加之战争、天灾、赋税、徭役等影响,人的生存状况经常受到威胁,因此衣食住行等最基本的物质生活条件成为人们首要关心的问题。但是,如果人的终极关心仅为物质享受,结果只限于满足人的身体需求的生活意义,人生不可避免就会片面追求浅薄现实的快乐。而太重视现实或物质,失却理性追求的精神,使人在面对死亡时,就会表现出茫然无措的恐惧心理,而忧虑更多的仍会回到生前物质享受的占有或继承上。这在王梵志诗歌中有着较多的反映。
总的来说,王梵志诗歌中保存了数量众多的歌咏人之生死的作品,这在我国古代文学史上是一种较为独特的现象。其对生死问题的探讨,对人生价值的追寻,体现出一定的理性思考,但更多的是延续了魏晋时代社会思潮的余绪。尽管王梵志诗歌对人生及死亡进行了多方面的审视,对不合理、不正常的社会现象在一定程度上进行了嘲讽和揭露,但最终并没有提供任何救世良方,或指明人应该如何面对死亡,相反流露出较为深重的世俗生活情结。王梵志诗歌中杂糅儒、释、道等多种思想,尊老孝顺、善恶报应、地狱轮回、任真适性等观念在其中都有反映。而王梵志诗歌在总体上比较消极,多冷眼旁观式的描述,或空洞的道德说教,缺乏救世情怀。即使在道家式逍遥适性的背后,也往往掩藏着更多人生无奈的悲叹。魏晋时代的注重自我、杨朱为我、及时行乐等思想,在王梵志诗歌中都有较为突出的反映。这些也表现出我国古代传统思想的缓慢发展和向社会各阶层逐渐浸透或延伸的趋向。
[注释]
(1)今按:项楚《王梵志诗校注》收录王梵志诗歌总计390首。
(2)说明:文中诗歌序号均依据项楚《王梵志诗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下面不再一一说明。
(3)(5)[清]郭庆藩撰:《庄子集注》,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746页、第733页。
(4)(6)(7)(8)程树清撰:《论语集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610页、第72~73页、第75页、第1375页。
(9)傅佩荣:《儒道天论发微》,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94页。
(10)现存《列子》一书是魏晋是代的伪作。参见刘大杰《魏晋思想论·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冯友兰也认为《列子》是公元3世纪的著作。参见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第20章,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99页。
(11)刘大杰:《魏晋思想论》,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22~123页。
(12)杨伯峻撰:《列子集释》,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22页。
(13)许地山:《道教史·附录·道家思想与道教》,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07页。
(14)王志鹏:《王梵志及其诗歌的性质献疑》,《敦煌研究》,2011年第5期。
(15)杨伯峻撰:《列子集释》,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19页、第220页。
(16)刘大杰:《魏晋思想论》,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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