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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雷埃夫斯港的阿芙洛蒂忒圣所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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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 比雷埃夫斯是雅典最主要的港口,此处的阿芙洛蒂忒圣所十分特别,有别于女神通常在神话中的爱神形象,她在那里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海神。以往对阿提卡地区阿芙洛蒂忒崇拜的研究,多集中在雅典城内而很少关注她在港口的圣所。本文将考察比雷埃夫斯港阿芙洛蒂忒圣所的来历,分析阿芙洛蒂忒的海神属性及其作用,并说明雅典人的海洋事业与他们对这位女神的崇拜密切相关。
   关键词 雅典,比雷埃夫斯,阿芙洛蒂忒,海神
   中图分类号 K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457-6241(2020)04-0059-07
   古希腊人与大海有着密切的联系,他们创造了灿烂的海洋文明。坐落在三面环海的阿提卡(Attica)半岛上的雅典(Athens)城邦,曾经发展为海洋帝国,称霸于爱琴海。雅典海军则是其海洋霸权的保障,这支无敌舰队的港口就位于雅典西南约12公里处的比雷埃夫斯港(Piraeus)。作为重要的港口,依据惯例,雅典人会在那里建造一位海神的圣所,不过,在比雷埃夫斯港的海神不是我们通常所知道的那位与雅典的女主神雅典娜(Athena)争夺城邦的波塞冬(Poseidon),而是一位女神——阿芙洛蒂忒(Aphrodite)。在希腊神话中,她的诞生与大海有关,赫西俄德(Hesiod)称她从海中出现,①荷马(Homer)则说女神的母亲是一位海中女仙。②然而,在古希腊人的神谱中,与海洋有关的神不止一位,为何雅典人会选阿芙洛蒂忒作为海港的保护神?
   新近关注雅典阿芙洛蒂忒崇拜的专著是罗森茨薇格(Rachel Rosenzweig)于2004年出版的《崇拜阿芙洛蒂忒》。③她的研究表明,阿芙洛蒂忒在雅典社会中的作用远非一位(如神话中的形象那样)主管爱情的女神,她的职能不仅关于家庭的私人领域,其影响力遍布雅典的政治、商业、军事、农业等公共领域。罗森茨薇格在书中也提到了比雷埃夫斯港的阿芙洛蒂忒神庙,但讨论的篇幅十分有限,作为海神的阿芙洛蒂忒并未引起她足够的关注。笔者拟在吸取罗森茨薇格等学者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弥补相关研究中的不足之处。本文将重点考证与探究雅典人在比雷埃夫斯港所建的阿芙洛蒂忒圣所,以求教于方家。
   公元前393年,雅典人迎来了一件久违的盛事,重建的长城基本竣工。雅典人离恢复他们的海洋霸权似乎又近了一步。此前一年,在小亚西亚地区西南海岸的那根长长的触角上,在城邦科尼多斯(Knidos)附近,雅典人科农(Konon)于此役战胜斯巴达的海军舰队。这位凯旋的海军将领,满载着他游说波斯总督获得的资金与补给,在雅典海军舰队驻扎的比雷埃夫斯大兴土木,帮助重建长城便是其一。科农还沿海岸线将整个比雷埃夫斯港用墙体围起,组织修建了阿克特(Akte),即港口南部半岛上的沿海城墙,取代了之前西北东南走向横亘在半岛上的老城墙。他为港口新建了一座供奉宙斯与雅典娜(Zeus Soter & Athena Soteira)的神庙,由于此前米利都人希波达墨斯(Hippodamos of Miletos)规划了严密的城市网格,④这座建筑的选址只能见缝插针,与希腊人戏称为酒杯(Kantharos)——俗称大港——的东侧岸边的大型交易市场(Emporion)并列。不仅如此,科农还自掏腰包,建了一处圣所,专门献给阿芙洛蒂忒,据说是为了感谢这位女神在科尼多斯海战时候的护佑。保萨尼阿斯(Pausanias)游历至此,描述了这处场所:
   ……科农在这靠海的地方建造了一处阿芙洛蒂忒的圣所,就在他于坐落在卡利亚(Karia)的半岛上的科尼多斯击溃了拉克戴蒙人的舰队后。对科尼多斯人而言,阿芙洛蒂忒有着无上的尊荣,他们建有好几处这位女神的圣所;……那尊最新的阿芙洛蒂忒雕像,人们称之为科尼多斯的阿芙洛蒂忒,而科尼多斯人自己则尊称她为善渡女神(Euploia)。①
   如保萨尼阿斯所言,这位在科尼多斯乃至整个希腊世界都颇受欢迎的阿芙洛蒂忒,因为一尊裸体阿芙洛蒂忒雕像而久负盛名。②科农在比雷埃夫斯港所建的圣所,就是献给这位善渡女神阿芙洛蒂忒(Aphrodite Euploia)的贡礼,③大致位于大港西北侧的埃提奥涅亚(Eetioneia)海岬。科农可能考虑到比雷埃夫斯港城内已经无处容纳规模较大的宗教场所,或者是有意识地建在大港西北的海岬上。鉴于在该圣所中女神的海神身份,这样的选址也比较合理。然而,一则在此处发现的石碑铭文让人疑窦丛生,内容逐行如下:
   在尤博利德斯(Euboulides)担任执政期间
   从标记处开始,
   到中间砥柱
   位于大门(Gate)间
   从阿芙洛蒂忒圣所(Aphrodision)往右
   走出去790德拉克马(Dr.)
   承接者德谟斯提尼(Demosthenes)
   这位来自彼奥提亚(Boeotia)之人实际
   提供的石料。④
   发现这块碑的地方正是埃提奥涅亚大門(Eetioneia Gate)西侧的城墙塔楼处。从内容上看,这是一则与当时重建比雷埃夫斯区段长城有关的铭文,记录了一位叫德谟斯提尼的彼奥提亚人为重建长城所提供的建筑石料。其中还提到了阿芙洛蒂忒的圣所(Aphrodision)。乍一看,让人想到的自然是科农建在此处的圣所。然而,时间上出现了问题,“尤博利德斯(Euboulides)担任执政期间”被推定在公元前394/3年,这个时间点,科农应该尚未满载而归。而且,在科农回归之前,阿提卡人确实已经在自发组织复原长城。这段铭文提到了彼奥提亚人,结合色诺芬(Xenophon)在《希腊志》(Hellenica)中的说法,更能印证铭文所记之事:
   翌年开春(即前393年),他们就整编了一支庞大的舰队……
   ……法尔纳巴祖斯(Pharnabazus)命科农前往雅典,还拨款给他用于重建城墙。    [科农]一抵达便着手修筑城墙,安排自己的士兵参与工事,支付木匠和石工薪资,并且全力满足其他各种必要的开销。而且,有一部分城墙是雅典人自己与来自彼奥提亚等其他城邦的志愿者共同协助建造的。⑤
   色诺芬在此提到了彼奥提亚的志愿者,这与铭文的信息相符。而且,他还提到科农的舰队。这支舰队于公元前393年开春拔锚,浩浩荡荡从小亚细亚开往伯罗奔尼撒(Peloponnese),以米洛斯岛(Melos)为基地,逐一收编了沿途的岛屿,袭击了美塞尼亚(Messenia)的沿海地区,还迫使库忒拉岛(Kythera)议和,再绕行至科林斯(Corinth),最后来到比雷埃夫斯。考虑到这些事实,加之阿芙洛蒂忒圣所的建造速度也不可能如此之快。有理由推测,铭文提到的有可能是一座更早的阿芙洛蒂忒圣所。
   在历史上,比雷埃夫斯港的阿芙洛蒂忒圣所确实不止一处,比如来自塞浦路斯(Cyprus)基提昂(Kition)⑥的商人,就获准在比雷埃夫斯港建立一座属天的阿芙洛蒂忒(Aphrodite Ourania)圣所。此事有铭文为证,法令内容摘录如下:
   [法令1]
   在尼考科拉底(Nikokrates)执政期间
   在第一組五十人团,
   来自埃戈伊斯(Aigeis)部族。
   ……
   听取基提昂人关于建立
   圣所事宜的报告,并且一些
   希腊人也希望如此,
   应仔细考虑
   [法令2]
   在尼考科拉底执政期间
   在第二组五十人团,
   来自潘狄俄尼斯(Pandionis)部族。
   ……
   批准给予基提昂商人
   获取一块地的所有权
   在上面建造一处
   阿芙洛蒂忒的圣所①
   据史料记载,来自塞浦路斯的腓尼基商人所建的阿芙洛蒂忒圣所选址在比雷埃夫斯港西南向大海延伸的半岛上,而且建设时间要晚于公元前333/2年,即尼考科拉底的执政时期。这处阿芙洛蒂忒圣所,无论在空间上还是时间上,与科农的善渡女神圣所都相去甚远。所以,修筑长城铭文中提到的阿芙洛蒂忒圣所不可能是这座。这说明比雷埃夫斯港可能还有一处更早的阿芙洛蒂忒圣所,且与科农的选址十分接近。
   在比雷埃夫斯港发现的一份断损的石碑(尚存三块),②上面的铭文记录的内容透露了一个信息,即在科农着手建造善渡女神阿芙洛狄忒的圣所之前,比雷埃夫斯港已经有了一处阿芙洛蒂忒的圣所。被标为45~46行的内容出现了阿芙洛蒂忒的名字,且和一位熟悉的人名在一起:
   [45]此乃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kles)建于萨拉米斯海战之前;泊位在大
   [46][港……部分地]被环绕着,由船坞和阿芙洛蒂忒的圣所(Aphrodision),以及直达门闩的廊柱。③
   这块石碑虽有缺失,但保存下来的内容相对较多,共59行,在年代上不早于公元前30年。据推测可能是年轻的罗马元首屋大维(G. Octavius Augustu)下令整理的档案,为重建和恢复原有的圣所提供合法的依据。④比如这份铭文中提到了建于前393年的宙斯和雅典娜神庙。⑤此处引用的两行铭文里提到了一处暂无法确定的建筑,由雅典人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kles)在萨拉米斯(Salamis)海战前所建,下一行出现了阿芙洛蒂忒圣所(Aphrodision)的字样。铭文中提到的这一阿芙洛蒂忒圣所有两种可能:一是前393年由科农所建;二是早于科农的另一处圣所。
   这两种可能性的问题在于,如果此处提及的阿芙洛蒂忒圣所是科农所建,为何上下文没有提到科农的名字,却只提地米斯托克利?作为一份罗马帝国时期希腊人为了重修神庙而提供的依据,有理由怀疑其中可能存在虚报的成分。比如归于地米斯托克利的建筑,原来可能根本没有;或为了凸显建造年代的久远,故不提科农之名,而是将圣所的建造者归为地米斯托克利。但是也有一种可能,即曾经确实有一处阿芙洛蒂忒圣所是由地米斯托克利所建。那么,从铭文描述的圣所的位置来看,有可能就是早于科农所建的那处圣所。要证明另有一处更早的阿芙洛蒂忒圣所,仅凭这份材料明显缺乏说服力,但我们可以适时地将注意力转向地米斯托克利。
   曾极力提倡发展雅典海军事业,修筑长城,在比雷埃夫斯港厉兵秣马的正是地米斯托克利,比雷埃夫斯港曾经大兴土木也和他有关。因此,地米斯托克利很有可能曾经主导了比雷埃夫斯港的开发。事实上,确实有一份希腊史家残篇的内容提到了地米斯托克利曾经在比雷埃夫斯港建造了一处阿芙洛蒂忒的圣所:
   并且由于曾有一只鸽子突然出现,停在地米斯托克利的三列桨旗舰上,这也就是为什么地米斯托克利在取得胜利后作为感谢,在比雷埃夫斯港为阿芙洛蒂忒修建了一处圣所,这是兰普瑞的阿摩尼俄斯(Ammonios Lamptreus)在他的那部谈论祭坛的书中提到的事。⑥
   这份残篇的内容被引于公元2世纪塔尔索斯的赫尔墨戈涅斯(Hermogenes of Tarsus)的作品中。可以看到,首先,作者明确提到了地米斯托克利在萨拉米斯海战后,于比雷埃夫斯港建了一处阿芙洛蒂忒的圣所。然后,还给出了建造圣所的原因,因为一只鸽子停在了地米斯托克利的旗舰上,鸽子被认为是阿芙洛蒂忒的圣物,自然会让希腊人想到这位女神。最后,赫尔墨戈涅斯说,这些是兰普瑞的阿摩尼俄斯在自己书中记载的内容。
   兰普瑞的阿摩尼俄斯的记载是否可信?兰普瑞位于阿提卡地区,这位阿摩尼俄斯就是雅典人阿摩尼俄斯——普鲁塔克的老师,活跃于公元1世纪。普鲁塔克在自己的著作中曾多次提到他。而且有趣的是,在普鲁塔克自己的《地米斯托克利传》(Themistokles)的末尾也提到了他的老师阿摩尼俄斯。①阿摩尼俄斯的著作还被另一位作家所证实,阿忒奈俄斯(Athenaeus)在《席间群贤》(Deipnosophists)中也提到过此人:“正如阿摩尼俄斯在他那部论祭坛与献祭的三卷本著作中所言。”②那么阿摩尼俄斯言论的可靠程度有了一定的保障。    残篇内容中有关鸽子的传说,属于“托神言史”。在古代,这类例子比比皆是,目的多在于给出某件历史事件的原因,是古人借用超自然的现象来解释人类行为的动机。阿摩尼俄斯提到阿芙洛蒂忒的圣物——鸽子,旨在給出建造阿芙洛蒂忒圣所的直观理由。也许,他知道地米斯托克利曾在比雷埃夫斯港建造了阿芙洛蒂忒的圣所,但他无从得知建造的动机,所以给出了鸽子与旗舰的传说。无独有偶,他的学生普鲁塔克也给出了一个类似的说法,就在《地米斯托克利传》中:
   有些人提到了这样一则故事,据说当时地米斯托克利正在自己的战舰甲板上发表演说,人们看见一只猫头鹰从舰船的右侧飞过,停在船帆的缆绳上;于是听他讲话的人都热烈地支持他的主张,个个摩拳擦掌准备驾船应战。③
   普鲁塔克的故事与他老师的说法略有不同,即故事中猫头鹰与鸽子的差异,以及鸟的停留和从右侧飞过。从右侧飞过是古人鸟占时候出现的一种吉兆。说明他们两人的写作目的和心理不尽相同,普鲁塔克将萨拉米斯海战的胜利归于吉兆,而阿摩尼俄斯可能旨在解释兴建阿芙洛蒂忒圣所的原因。虽然两人的说法不同,但这从侧面反映了阿芙洛蒂忒圣所与地米斯托克利之间的联系。那么可以推测,这处阿芙洛蒂忒圣所的建造年代就应在公元前480年年末(即萨拉米斯海战后)或之后不久。当然,也存在这样的可能,那份1世纪的铭文和这位1世纪的祭司都将科农所造的圣所误认为是地米斯托克利的圣所。但这种假设也暗示了科农与地米斯托克利,以及阿芙洛蒂忒圣所之间的某种关联。
   我们来尝试分析一下地米斯托克利建造圣所的可能性。他被认为是发展雅典海军事业的主推手。公元前494年,波斯平定小亚西岸希腊诸邦,翌年,他当选雅典执政,这位领袖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未来的动向,在对“木墙”神谕的理解上,力主以舰船立邦。他强烈建议雅典人用劳里昂(Laurion)银矿多余的收入来组建一支(200艘三列桨的)海军舰队。不久,希腊联军凭借雅典人的这支舰队,在萨拉米斯海战中战胜了数倍于己的波斯海军。从此,地米斯托克利开始愈发强调和重视雅典人的海上力量。吸引了更多的人力和资源投入到雅典的海上活动中来,成为提洛同盟(Delian League)的盟主,可谓称霸东地中海。由此也带来了极为可观的经济效益,贸易垄断和海外征服的财富积累繁荣了整个城邦。
   大力发展海洋事业,需要一个良好的港口设施。所以,眼光独到的地米斯托克利选择了比雷埃夫斯这个拥有三个大小不同的天然港,且岸边被岩石环绕的地方。放弃了比雷埃夫斯港附近那处具有悠久历史的海港——法勒隆(Phaleron)。他将东侧两个小港用于军事,西侧的大港则民事通商和驻军混用,港口的建设包括生活基建、防御工事、港口设施,等等。这些措施必然导致雅典的社会、经济和文化,乃至政治的一系列变化。在古风时期,雅典人主要从事农业。到了公元前5世纪,随着航海贸易和海军的发展,雅典人日益意识到自己同样也是海洋居民,一个社会群体的价值观、生活方式、世界观的改变通常需要一种思想观念的支撑,这种观念在仪式和崇拜活动中也会有所体现。雅典人为了发展自己的海洋事业,需要获得航海活动的安全保障。在这一历史背景下,雅典人亟须一位能够保障他们海洋事业的主神,这就催生了雅典人崇拜保障海域的海神的思想。地米斯托克利作为兴建比雷埃夫斯港的主要推动者,必然要寻找一个与他们的海洋事业密切相关的神明作为自己的保护神,在重要的海港开辟一处圣地,供奉能够保障城邦海洋事业的神明。
   如果要建一座海神庙,选址在港口的何处最为合适?如科农的善渡女神圣所所在的位置,就很能体现其保障海域职能的本质。结合上文提及的铭文内容,地米斯托克利的阿芙洛蒂忒圣所很可能也在这个位置上。在这个长长的埃提奥涅亚海岬上,三面环海,这样的地势让圣所显得特别醒目,甚至有可能成为一座地标性建筑——任何一艘进出大港的船只上的人举目便能望见该圣所。规划上也突出了圣所与海洋的紧密联系,港口城区的人们只能从正对港口卫城山下的主剧场的西北大门出去,然后绕过大港北部的一个小港湾,因为防御工事的关系,要进入圣所,必须穿过埃提奥涅亚大门。①这种布局突出了圣所位置的特点,即若从海上直接上岸反而更容易到达。宙斯和雅典娜女神在港区也有神庙,就在集市的边上,从选址上看,表现出的是一种有机地融入到港口城区的风格。而海神阿芙洛蒂忒的圣所与此不同,在选址上所体现的是与海洋的紧密联系,这印证了女神保障海域的职能。
   值得一提的是,地米斯托克利的陵寝也在阿芙洛蒂忒圣所的附近。他的遗骨被他的后人秘密地从小亚运回比雷埃夫斯港,下葬的时间是前393年,就是科农回归重建长城和扩建海港的那一年。这也从侧面反映了科农有意重启地米斯托克利的海洋事业。普鲁塔克提到了这位雅典海洋事业的奠基者的陵寝:
   靠近比雷埃夫斯港的大港处,……绕过如手肘的海岬(即埃提奥涅亚海岬),海水在里面变得平静,岸上有一座大尺寸的基底,基底上类似祭坛的建筑据说就是地米斯托克利的陵寝。②
   他还援引了当年亲眼目睹这座陵寝的喜剧诗人柏拉图(Plato Comicos)的诗句:
   你的墓地雅致而幽静,
   过往的商旅无不向你致敬,
   它守望着船只进港或驶出,
   看眼前百舸争流数阅不尽。③
   考虑到科农与地米斯托克利在发展海军、修复长城,以及发展港区的规划上不谋而合,可以说,科农在某种程度上是在遵循地米斯托克利的发展路线。那么,若在科农之前比雷埃夫斯港的海岬上就存在一座阿芙洛蒂忒的神庙,科农很可能在建造圣所一事上也依循了地米斯托克利,即在旧址上新建了一座。换言之,地米斯托克利曾经确实建了一处阿芙洛蒂忒的圣所。
   还有两个疑问,首先,为何地米斯托克利选择阿芙洛蒂忒作为雅典海洋事业的保护神,而不是海神波塞冬?上文提及的“鸽子神话”肯定无法解释此种缘由。其次,地米斯托克利所建的阿芙洛蒂忒圣所中,女神的仪式称号是什么?    为了回答这两个问题,有必要先看一下阿芙洛蒂忒与海洋有关的仪式称号。在赫西俄德所描述的阿芙洛蒂忒神话中,女神的诞生于大海有关。乌拉诺斯(Uranus)被其子克洛诺斯(Cronus)去势,阳具被抛入大海,那东西“随波漂流了很久。一簇明亮的泡沫在这不朽的肉周围漫开,从中一个女孩产生了”。④阿芙洛蒂忒從海中升起,经过海岛,最后到达海浪环护的塞浦路斯。这则神话,正如很多学者所谈论的那样,几乎包含了阿芙洛蒂忒的各种属性和职能,其中最显著的就是阿芙洛蒂忒与大海的关系,或者说女神身上的海洋属性。
   阿芙洛蒂忒身上的海洋元素,也反映在了社会文化实践的层面。她所享有的许多仪式称号,体现了她的海洋起源和她与海洋的紧密联系。古希腊人有很多词汇来称呼海洋,这反映了古希腊人的海洋文化,这些与大海有关的词汇几乎都能与阿芙洛蒂忒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最为常见的如:深海的阿芙洛蒂忒(Aphrodite Pontia),⑤近海女神阿芙洛蒂忒(Aphrodite Pelagia),瀛海女神阿芙洛蒂忒(Aphrodite Thalassaie),风平浪静的阿芙洛蒂忒(Aphrodite Galenaie)。
   阿芙洛蒂忒的海洋属性也让她与人类的海上活动联系密切,将她视作保障海域的女神。有一则见闻,经常被用来说明阿芙洛蒂忒具有保护航海者的神迹。故事发生在埃及尼罗河三角洲西侧的希腊殖民地纳乌克拉提斯(Naucratis),也是记录这则故事的作者阿忒奈俄斯的母邦。他在同乡波吕喀尔墨斯(Polycharmos of Naucratis)的一本与阿芙洛蒂忒有关的书中看到的事迹:一位叫希洛斯特拉托斯(Herostratos)的商人,常往返埃及与塞浦路斯,此人随身携带一件阿芙洛蒂忒的小雕像作为护身符,一次遭遇风暴,全船人便向女神的雕像乞援呼救,神像随即“散着芬香,天空放晴”,确保了一船人的平安。①纳乌克拉提斯的阿芙洛蒂忒崇拜可以追溯至公元前7世纪,希罗多德的一则趣闻里也谈到了当地盛行的阿芙洛蒂忒崇拜和航海者之间的关系。②这座城邦的名字——纳乌克拉提斯(Nau-cratis)——与“船舶—力量”有关。阿芙洛蒂忒有一个仪式称号为Nauarchis,即掌舵女神阿芙洛蒂忒(Aphrodite Nauarchis)。
   已知的阿芙洛蒂忒的几个具有代表性的与航海有关的仪式称号还有:如上文提到的善渡女神、海港女神(Limenia)和镇港女神(Epilimenia),等等。③因此,阿芙洛蒂忒的圣所也多在海边、海岬、海岛和港口,遍布希腊人主要的航海贸易路线上。她的两个最有名的称号来自两座岛屿:库忒拉和塞浦路斯。库忒拉岛有阿芙洛蒂忒的著名圣所,而在塞浦路斯,除了十分有名的帕福斯(Paphia),④女神在这座岛上坐拥众多圣所。还有附近著名的罗德岛(Rhode),这个岛名字让人想到阿芙洛蒂忒的圣物——玫瑰(Rose),古风晚期的诗人品达(Pindar)讲述了阿芙洛蒂忒的女儿,海中仙子罗德(Rhode)与太阳神赫利俄斯(Helios)结合的故事。⑤除了科尼多斯和比雷埃夫斯,在奥珥比亚(Olbia)、穆拉萨(Mylasa)、基利齐亚(Cilicia)、提洛(Delos)都有善渡女神阿芙洛蒂忒的神庙。在埃吉那(Aigina)和科林斯则是镇港女神。在科斯(Kos)、尼绪洛斯(Nisyros)、厄茹特莱(Erythrai)、特伊里斯塔西斯(Teiristasis)、希斯特里亚(Histria)和库兹考斯(Kyzikos)等地被尊为属海的阿芙洛蒂忒。在阿尔戈斯地区的赫耳弥俄涅(Hermione),这位女神拥有一个独特的双重称号——深海与港湾女神(Pontia kai Limenia)。⑥黑海沿岸的希腊城邦,阿芙洛蒂忒通常都拥有重要的圣所,也源于她对海上(移民)活动的护佑。⑦可以说,阿芙洛蒂忒在各地的圣所,编织处了一张地中海的“海神阿芙洛蒂忒之网”,将各地区联系在一起。
   阿芙洛蒂忒在进驻比雷埃夫斯港之前,就已经对雅典的海上事业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在一个古老的港口——法勒隆,也有一处阿芙洛蒂忒的神庙,即科利亚斯的阿芙洛蒂忒(Aphrodite Coliad)神庙,位于法勒隆的科利亚斯(Colias)海岬。⑧斯特拉博(Strabo)和保萨尼阿斯都有提及,前者援引过一句谶语:“科利亚斯的妇女将用樯橹炊米”,出自希罗多德讲述的萨拉米斯海战的故事。⑨在此,我们再次看到了一座位于雅典海港的海岬上的阿芙洛蒂忒的神庙,这一情况显然并非巧合。参加特洛伊远征的雅典英雄墨涅斯透斯(Menestheus)便是从此出发。他的前任国王,雅典英雄忒修斯还是王子的时候也是从这里出发前往克里特(Crete),展开了他的冒险之旅。⑩动身前,他在德尔斐(Delphi)求得了神谕,指示他在启程出海前要向阿芙洛蒂忒献祭,请这位女神“作为自己的向导和旅伴”,{11}庇佑他的克里特之行。众所周知,在之后的冒险里,阿芙洛蒂忒成了这位雅典英雄最适合的保护神,既保障了他扬帆远航的安全,又帮助他俘获了克里特公主阿里阿德涅(Ariadne)的芳心。{12}据说,提洛岛上的善渡女神阿芙洛蒂忒崇拜,就是忒修斯从克里特凯旋途中创立的。忒修斯成为雅典国王后,为了统一阿提卡诸部,在雅典建立了属民的阿芙洛蒂忒(Aphrodite Pandemos)崇拜。①
   以上,笔者大致梳理了阿芙洛蒂忒与海洋有关的称号。对于地米斯托克利所建阿芙洛蒂忒圣所中女神的称号,学者们主要持两种观点,一种认为是属天的阿芙洛蒂忒(Aphrodite Ourania),另一些学者则推测,称号是善渡女神阿芙洛蒂忒(Aphrodite Euploia),即与科农的一样。②笔者以为,地米斯托克利所建的圣所,使用属民的阿芙洛蒂忒(Aphrodite Pandemos)的称号可能性更大。
   解答这一问题,需要综合考虑地米斯托克利对阿芙洛蒂忒与波塞冬的选择。因此,这里有必要认清作为海神的阿芙洛蒂忒与波塞冬——这位在神话中统治海洋之神——的不同之处。波塞冬的形象通常被描写成一位易怒且深不可测的神,与风暴、海啸和地震有关。此外,重要的是,波塞冬还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马神”。众所周知,公元前411年雅典寡头派的决策会议在城邦附近的克罗诺斯(Kolonos)的一座波塞冬神庙内举行。③会议地点绝非随意而定,盖因此波塞冬神庙乃著名的马神波塞冬(Poseidon Hippios)神庙。④可以想见,那次会议的大部分成员都来自雅典的骑士阶层(Hippeis)。所以,考虑到雅典的骑兵与海军之间的关系,波塞冬定不会受到青睐。阿芙洛蒂忒则不同,她的海洋属性与波塞冬相反,常与平静的海洋、舒缓的海浪、驾船的海风等等联系在一起;或者说,她能抚平汹涌的波涛、驱走滂沱的暴雨、捋顺猛烈的狂风。这使得阿芙洛蒂忒与凡人更为亲近,更受人崇拜,也因此与靠海为生的人们关系更为密切。由于阿芙洛蒂忒的海洋属性,以及她保障航海事业的职能,地米斯托克利定会倾向于阿芙洛蒂忒,鉴于海港与海军的关系,以及政治上(demos-cratia)的关系,他应该会选择崇拜属民的阿芙洛蒂忒(Aphrodite Pandemos),况且,若考虑到传说中属民的阿芙洛蒂忒是由忒修斯所创立,地米斯托克利很可能会有意地效法英雄的做法。
   如此看来,阿芙洛蒂忒具有保障海域的广泛职能,而且阿芙洛蒂忒的崇拜在雅典有着悠久的传统。如果地米斯托克利希望发展雅典的海洋事业,包括民主的事业,很自然会选择阿芙洛蒂忒作为这些活动的保护神,与他志同道合的晚辈科农应该是在有意识地遵循地米斯托克利的脚步。
   以雅典人为杰出代表的古希腊民族创造了海洋文明,航海贸易与海军对于古代雅典城邦的社会经济和建立海上霸权具有重要作用,因此,在当时雅典人中也兴起了对海神波塞冬和阿芙洛蒂忒的崇拜。相较于易怒的海神波塞冬的形象,古典时期投身海洋事业的雅典人或许更加青睐与平静的海洋相联系的女神阿芙洛蒂忒。在他们的崇拜对象中,或许需要一位较为平和的海洋女神来补充与平衡狂暴的海神波塞冬的职能。为了满足雅典海洋事业发展的需要,地米斯托克利于公元前490年年末或此后不久,在比雷埃夫斯港的埃提奥涅亚海岬上建立了一处阿芙洛蒂忒的圣所;在将近一个世纪后的前393年,科农遵循前辈的脚步,在地米斯托克利所建圣所的附近,兴建了另一处海神阿芙洛蒂忒的圣所。尽管对于圣所建造中的个别具体问题仍有争议,但这两处海神阿芙洛蒂忒圣所的建立反映了雅典人与海洋的密切联系,以及他们对保障海域和发展海洋事业的愿望。正如斯特拉博那句精辟的评价:
   我们必须去了解关于大海的一切。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两栖动物,虽居于陆地,但又属于海洋。⑤
  【作者简介】纪盛,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世界史系博士生,研究方向为古希腊社会文化史。
  【责任编辑:王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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