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苞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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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夏 霁
夏日的夜里,在乡间曲折的道路上,我头倚着半开的冰凉的车窗,任风刺痛我的眼。这条路我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在路的尽头总有一个老人守望着我,那就是我的奶奶。
车窗外,冷杉树直直地插入昏黑的天,车窗内,我的泪开始无声地滑落。我惊恐地蜷成一团,紧张地从后视镜里观察爸爸,怕他分心。这时,他的表情复杂得可怕,冷得令人心碎。
左转,右转,上坡,下坡,然后再一个急转弯,刹车使轮胎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路边的灌木丛从车身上擦过,夜很黑很黑……但这些我都不怕,怕的只是奶奶离去。
车伴着风继续向前行驶。这是一个遍地棉花的乡村,风儿仿佛格外眷顾这里,空气中永远都弥漫着淡淡的泥土气息。往日,每到傍晚时分,奶奶总是静静地坐着,注视着她的鸡群。
一落日,一背影,一地棉花,勾勒出乡村特有的静谧。
秋叶飘落的季节,棉花从苞里涨出来,在老屋门前,奶奶抱着我坐在一张矮小的椅子上。她的手上满是褐色的斑,瘦瘦的如同干枯的树枝。我们面前是一堆有坚硬外壳的棉花苞。奶奶熟练地拿起一个棉花苞,将指甲嵌入棉花苞张开的裂缝中。“咔”的一声,几片纯白的棉花已落在奶奶沾满尘垢的手上。奶奶笑眯眯地看着我,但我分明看见奶奶的手在风中颤了颤,那原本苍白的手变得红红的,格外显眼。我摸摸她的手,充满稚气地问:“奶奶,手疼吗?”奶奶嘴角一扬,脸上的岁月痕迹更明显了:“有你在,奶奶不疼啦!”然后还用手做起了手影。我扑到她怀里,咯咯地笑了……
和奶奶在一起的欢乐时光,都是在老屋度过的。老屋是一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茅草屋。童年的记忆填充了屋顶的漏洞,夏日的星光就是从那儿泻进来的。在我的眼里,它是游戏的天堂,但在大人们的眼里,这是间危房。姑姑曾多次对奶奶说:“您还是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吧!这房子不知哪天会塌呢,伤着了您可怎么办呢?”奶奶只是环视着屋子,坚定地摇摇头:“不!你看,老头子的帽子还在这儿呢。”然后颤巍巍地走到墙角,拿起那顶她每天都轻轻擦拭的旧帽子,细细端详起来,样子就好像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姑姑无奈地摇摇头,静静地走了。
老屋在风雨中飘摇了几十年,直到几年前,在一场大风雨中,它倒下了,我站在残垣断壁旁无限惋惜地望着。奶奶一定会哭的!可出乎我的意料,奶奶只是愣了愣,就牵着我,转身一步一晃地离开,也不再回头看看,只是紧紧地拽着我,嘴里还念叨着:“别怕,房子倒了,还可以重建呢!”我点点头。那年我七岁,奶奶七十八岁。
直到现在,我还常听到姑姑说:“老屋都倒了,妈还几次偷偷跑回去。大老远就看见她一个人坐在土堆旁,嘴里说着什么。唉!”
如今,仍是遍地棉花,仍是泥土气息,只是……守望的老人没有来,她身后的鸡群也没跟来。迎接我们的是一大片花圈。奶奶静静地躺着,她匆匆地告别了我们,去了另一个世界。
棉花苞还静静地在乡间暮色中做着氤氲秋天的梦,奶奶也酝酿了一个梦,土地般深沉,棉花般柔软,风般纯净。
还记得那是我十岁的生日,奶奶因为腿脚不方便,便缺席了我的生日宴会。姑姑悄悄递给我一个粉红色的小包,上面有几个清秀的字:给我的霁儿。只有奶奶才会这样称呼我啊!奶奶不识字,又怎么会写字呢?我快速地打开它,几个硬币滚下来,掉在地上,兜了个圈儿,就落在脚下。一张百元钞票和几张十元钱平平整整地躺在我手中。那些纸币上分明还有深深浅浅的折痕,隐隐约约还能闻见一股淡淡的橡皮香味。
一定是奶奶要堂哥写的。没有红包,奶奶就去大街上捡了一张最干净且有颜色的纸。在大风中,她单薄的身影摇摇晃晃,就像摇摇欲坠的枯藤。奶奶竟然还用橡皮将钱擦得干干净净的,然后细细地把每一张都压平。她小心翼翼地将粉色小包交给姑姑时,一定是轻松地喘了口气。
小包完好无损地交到了我手中,沉甸甸的。奶奶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生日,她用苍老柔弱的身体为我营造了一个粉红的惊喜。
瞬间,面对画像上的奶奶,我明白了。奶奶就像黄土下的根,用她的爱为我们贡献着青春,让我们悄然成长,自己却经受沧桑。
奶奶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那里一定也是一个遍地棉花的地方,一定也有一间小屋,落日下,微风中,奶奶一定和爷爷剥着棉花……
(责任编辑 李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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