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载风尘困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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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黎中元
组诗是诗歌创作的重要表现形式,在中国古典诗坛中,很多大诗人都有经典的组诗集成,其中分为两种类别。一类如李白的《永王东巡歌十一首》、杜甫的《秋兴八首》,是集中于同一时期所作,从多个侧面表达诗人对时事的观照,或曲折写出内心万般感慨。另一类如阮籍的《咏怀》、陈子昂的《感遇》,则散布于诗人的写作生涯当中,托一时之兴,包诸多事变,可以纵观作者的情怀、品格和思想倾向等。
《古风五十九首》是李白最重要的组诗,最早一篇“北溟有巨鱼”(其三十三)作于开元五年(717年,时太白17岁),最晚一篇“我行巫山渚”(其五十八)成于乾元二年(759年,时太白59岁),在43年的漫长岁月中,李白用这五十九首诗向后人勾画了自己的伟大人格。南宋诗论家刘克庄说太白《古风》“非指言时事,即感伤己遭”,基本涵盖了组诗意旨,但《古风五十九首》(其八)“庄周梦蝴蝶”,则不好归类。
《古风五十九首》具有浓烈的自我色彩,李白多以此抒发个人志向,借人与物自况。据笔者粗略统计,两类诗歌共有36首,占全部组诗的六成多,其中有一部分陈述其游仙意愿的诗文,如其四言“惟应清都境,长与韩众亲”,其五言“吾将营丹砂,永世与人别”,其四十一言“呼我游太素,玉杯赐琼浆……永随长风去,天外恣飘扬”等。然而,我们并不能认为这完全是李白消极避世的思想,而需要将作品和诗人之前的遭遇、之后的作为联系起来看。
如其五作于开元九年(721)十一月,其时李白离开长安,正在返回绵州昌明县家中的路上,途经太白山而写下作品。全诗言其在太白山与“真人”相遇,得到炼药之法,将炼制丹砂。查阅李白的生平,我们可以看到,开元五年(717)三四月间,诗人第一次出蜀,希望一展书剑奇术之学,早日建功立业。然而直到本年止,不管应诏求谱、结交干谒,还是从军谋仕,都没有取得成功。在这一情况下,李白生发了寻仙访道的想法。不过,他并没有真的去“炼丹药”,而是休整半年后,第二次出蜀东游,并在七月中旬向渝州刺史李邕献诗,写出了“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的豪言壮语。
接下来,我们对其四“凤飞九千仞”进行赏析,以观李白入世思想。本诗作于天宝十四载(755)八月,当时李白在安徽泾县清溪、大楼山一带采铅炼丹。全诗如下:
凤飞九千仞,五章备彩珍。衔书且虚归,空入周与秦。横绝历四海,所居未得邻。吾营紫河车,千载落风尘。药物秘海岳,采铅青溪滨。时登大楼山,举首望仙真。羽驾灭去影,飙车绝回轮。尚恐丹液迟,志愿不及申。徒霜镜中发,羞彼鹤上人。桃李何处开,此花非我春。惟应清都境,长与韩众亲。
作品前六句用“凤凰衔书游文王之都”的典故,实指李白在天宝十载前往北疆刺探军情,以及天宝十二载赴长安陈述安禄山将谋反并献对策之事。
天宝十载(751),安禄山领兵20余万,盘踞范阳、平卢、河东、云中等地,朝野上下窃有其必然谋反的议论。然而,唐王朝从是年四月开始,连续讨伐南诏,又不断与大食、契丹等发生冲突。在这一情形下,李白忧心幽燕一带局势不稳,遂于九月上旬北游巡察。此后,他相继向蓟州、安东都护府报告军情,但未受重视。天宝十二载(753),李白来到长安陈情献策,仍然毫无结果,遂愤而东游。这年八月中旬他来到南方,开始了长达两年的游历和隐居生活。
在了解了创作背景之后,我们便可知道,本诗其实寄托了李白报国立功理想再遭打击的苦衷。
全诗开篇,李白以有着五彩翎毛的凤凰自比,言其负绝世之才,展翅腾飞可至九千仞的高空。“衔书且虚归,空入周与秦”,则言其赴幽燕探兵,然而上报军情却毫无结果。“横绝历四海,所居未得邻”,当是指李白北上、西进、东游复南下,足迹遍布四海,却始终未能安居。这两句透露出诗人不甘于隐居,仍然忧虑唐王朝政局的心声。
事实上,在李白游历隐居的这段时间里,他仍然心系天下,思念长安的情绪时有流露。如当年三月写作的《秋浦歌十七首》(其一)云:“正西望长安,下见江水流。寄言向江水,汝意忆侬不?遥传一掬泪,为我达扬州。”又有《赠崔秋浦三首》(其三)云:“应念金门客,投沙吊楚臣”,更自比为屈原与贾谊,一抒忠言不得采纳,而被迫离开朝廷的痛苦之情。
“吾营紫河车,千载落风尘。药物秘海岳,采铅青溪滨。时登大楼山,举首望仙真”,即言其在青溪、大楼山一带采铅炼丹,时时登山远望,祈盼得遇仙人。前文已言其可一飞“九千仞”,现在却落于“风尘”之内,一飞一落,恰好传达出李白内心的愁苦之情,也能推出其隐居炼药实是无奈之举。
“羽驾灭去影,飙车绝回轮。尚恐丹液迟,志愿不及申。徒霜镜中发,羞彼鹤上人”,是指求遇仙人而不得。诗句描述,仙人乘鹤一去杳杳,御风而行的车驾四轮急转,瞬间不见影踪。李白炼丹迟迟不成,求仙的意愿来不及实现,而年齿渐老,白发徒生。
“桃李何处开,此花非我春。惟应清都境,长与韩众亲”,这四句可作两种解读,一种为“明年桃李开于何处?但世间的春色已非我留恋。我应当飞升到天帝居住的宫阙,与仙人韩众结交”。一种则是将“清都”比喻为天子之城,即长安,言其仍然希望回到朝廷,实现入世的抱负。解读为“明年桃李开于何处?但这里(清溪)的春色已非我留恋。我应当回到长安,与志同道合的友人共同辅政,为国效忠”。两种看法,哪一种更恰当?同学们可自行揣摩,得出自己满意的答案。
在阅读作品后半部分时,应当注意李白对“炼丹不成”的忧虑。据何树瀛先生《李白考谜》一书的分析,在天宝四载(745)冬,李白前往蓬莱山寻访神仙,最终失败,从此便失去了求仙的兴趣。以此说推论,我们可以认为,诗人在作品中表达的飞升心愿,其实是对自己年华已老而功业未就的哀叹(“徒霜镜中发”)。
因为理想总未能实现,李白再度生发弃世之想。然而炼丹迟迟不成,对求仙一事又不再热衷,他只好徒然诉说“长与韩众亲”的意愿,诗句中其实透露着深沉的痛苦和无奈。或者,如上文所言,“清都”是指长安,“韩众”或指在京的某位友人,甚至是唐玄宗,那么就更能推出,李白根本没有弃世的念头。
在此诗创作完的三个月后,李白闻知安禄山起兵反于范阳,便立即北上,从军却敌。从这一史实我们也能看出,隐居炼丹,与仙人相遇从来不是诗人最强烈的愿望。他始终向往建功立业,功成身退,一直怀抱着积极入世的理想。
李白有游仙色彩的作品,通常是以俯视人间的姿态,鄙薄俗人俗事,声称自己将游历于天界仙境,在一个自由的世界中来去自如。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诗人的心态,由于一直碰壁,无法实现政治理想,他产生了跳出现实,在更高的精神层面追求解脱的想法,不过他不会一直沉溺其中,一有机会便将全力以赴,为国效力。这是李白的特质,亦是他高于其余诗家,成为千古一人的特质。
《古风五十九首》寄托遥深,题材广泛,这与诗人的生平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如果对当年时事和诗人心态理解出现分歧,则很可能解读出相反的意味。然而,正如诗中所言,李白就像一只炫目的凤凰,本应翱翔于高空,却因残酷的现实一直无法实现理想,最终落于“千载风尘”之内,实让后人为他扼腕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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