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敢与君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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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高 青
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作为汉乐府歌诗,这首《上邪》还是体现了民歌的典型特点,感情泼辣热烈,语言大胆率真。其别开生面的表达方式也历来为人称道。这是一个女子的爱情誓言。她指天为誓。要与心上人结为终身伴侣,接着连举了五种极其反常的自然现象来反转表达永不分离的决心,内心的感情像火山爆发,无可遏止。后敦煌曲子词中有一首《菩萨蛮》,与此诗如出一辙:
菩萨蛮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展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不仅写法极为相似。显示出民间歌谣的风格情调,用意上也都颇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之感。但相比较而言,《菩萨蛮》一首更带有些“喜剧”的色彩。同样是以反常的自然现象为比喻,《上邪》写山水、雨雪、天地,《菩萨蛮》写秤锤、日头。语言上后者也更口语化、生活化,那呼天抢地的姿态让人想起北朝乐府中的“老女不嫁,踏地唤天”(地驱乐歌辞)。同为民歌,《上邪》的感人并不在于它语言的“雅”或情感的“隐”,细细品味,其实打动了我们的是最后那句“乃敢与君绝”!
多少爱情的誓言在诉说着“永远”,在表白着“天长地久”、“生生世世”。可这里。一个“绝”字却道出了无限的悲凉、无奈和心酸。
我们可以“永远”不分离吗?“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无论我们的爱有多深,多坚贞。我们能守候和等待的只有这一生。更令人忧伤的是,思念会让人更快地老去,岁月一下子就带走了我们的青春和生命。原来,“永远”只是一种愿望,一种态度,并不是结果。我们谁都无法和时间抗争。所以无论这是怎样热烈的、敢爱敢恨的女子,无论她的呼喊是多么铮铮的誓言,她都不得不面对“与君绝”的那一刻。当她不得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一定是泪如雨下、痛彻心肺了吧?
也曾不太明白为什么这里用了“敢”字,而不是“愿”、“能”或其他。后来读到曹丕的《燕歌行》,其中有“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忽然明白,这“不敢”不是没有勇气和胆量,这是一种尊敬!“乃敢与君绝”,如果真的没有任何办法相守了,就不会再捶胸顿足,不会再声嘶力竭,就轻轻说一句“请让我走吧。请原谅我离开”!
这是一首朴素的民歌,是一个平民女子的爱情誓言,却因了这一句显出庄严悲怆、高贵肃穆了,
但我们还是喜欢说“永远”。《还珠格格》将《上邪》改编为歌曲时。也忍不住改变了最后一句:“当山峰没有棱角的时候,当河水不再流,当时间停住日夜不分,当万事万物化为虚有,我还是不能和你分手,你的温柔是我今生最大的守候”。是不是因为这种意志和态度让我们的生命有了意义,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的精神让我们赢得尊重?
可是,真的不再分手,真的可以天长地久,海枯石烂,雪夜化蝶,魂魄相伴的时候,会不会又有另一种遗憾?没有了来世的分离,我们还会不会珍惜今生的团聚?没有了等待和思念的痛苦,我们会不会反而厌倦了朝朝暮暮?没有了守望的无奈和别离的沉重,我们会不会又无法承受生命之轻?
这世上,最美的东西都是不完整的,最好的爱情都是婚姻之外的,最动人的作品都是没有完成的。维纳斯是,梁祝是,《红楼梦》亦是。
那么,如果有永远,那其实是一种永远的“未完成”,永远的“在进行”。或者,那是永远的已“消逝”。它没有完成,所以永远向着未来,它已经消逝,所以永远被纪念,如此而已。
多奇妙啊,这人生最长久的美好的存在原来是最大的悲哀与无奈,
想起王蒙对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理解:千古妙联,浑如天成,工整贴切,无懈可击,悲苦执著,“到死”“成灰”,是大悲也。当然爱情,当然际遇。当然悼亡,当然怀旧;生老病死,诸种烦恼,焉得不悲!“方尽”“始干”,仍有节制,知止而后有定。或改之为“春蚕到死丝不尽,蜡炬成灰泪未干”,不断吐丝,一味流泪,其实反而乏味。丝尽了。泪干了,“惘然”了,肃穆中产生一种无言的战栗,是真境界。
那么,“乃敢与君绝”是不是也是让我们震撼的真境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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