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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流落者的怨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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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鹏程来自川东北的大巴山,是我的老乡。对于很多人来说,巴中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但在我看来,它也是一片充满诗意的土地。巴中并不富裕,山高路远,好多地方还处于一种原始的状态,但巴中人无论是离开了的还是坚守着的,都对那片土地充满深情。
  鹏程的家乡是大巴山中的通江县。通江是川陕革命根据地的核心地区,关于通江的“红色”历史,很多诗人、作家都写过,在诗歌方面,梁上泉先生的作品可能影响最大。梁上泉的长诗《红云崖》是当代叙事诗创作的重要收获。这部长诗在1957年6月写出初稿,到1979年5月定稿,历时20多年六易其稿才最终完成,以广为人知的“赤化全川”的标语为主线,“描写了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发生在川陕边根据地的一件悲壮感人的故事”。该诗后来还被改编为歌剧。出生于1931年梁先生已经80多岁了,但令我高兴的是,生长在那片土地上的后来者并没有忘记悲壮的过往,仍然记得住自己的来路,仍然关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故事,关注它的未来。周鹏程是这样说的:“我自豪,我来自通江/一个与红色有关的地名/山灵水秀养育我数辈祖先、亲人和留守的乡亲”(《通江,我依然爱你》)。作为一个大巴山人,我和周鹏程一样,对“红色”有着自己独特的感受。
  周鹏程写故乡,角度独特。他既不是以一个单纯的参与者身份在抒写,也不是以一个旁观者或者过客的身份在打量,而是将参与者、旁观者的身份合在一起,既历时又共时地抒写着记忆与现实中的故乡。在诗人心目中,故乡的名字高过一切:
  我孤寂无助,在撕掉第40页老黄历后
  这个地名在记忆里叠加,叠加
  它高过春天的第一场风,高过爱情
  高过思想最高的那根银发
  ——《一个地名的高度》
  诗人是远离故乡之后看故乡的,故乡在他的人生旅途和心路历程之中产生了不可或缺的重要影响。他对自己远离故土的感受不是得意或者欣慰,而是满怀歉疚。在诗人那里,故乡的一切都是他所关切的,都是美好的。故乡总是像磁铁一般吸引着他,而当他回到故乡,站在故乡的土地上,他甚至將那些没有回家的人称为“幽灵”,“我悲哀地遥望山冈/一些散落的松子,在年关纷纷回家/那些没有被磁铁吸回的可怜的幽灵/是否也在准备起程”(《年关》)。在诗人心中,那些没有故乡、远离故乡的人,就如无根的树木,如四处游荡的“幽灵”。诗人为了后代不忘记自己的故乡,不要“模糊了我的出生地”,他甚至把孩子“逐回了故乡”,“让他们认祖归宗/得到了两个孩子的赞许/是变弱的月亮/是飘舞的雪花/增升了一个地名的海拔高度”(《一周后》),“月亮”和“雪花”是故乡的特色,他们带给孩子们不同的体验和记忆。由此,他也理解母亲离开城市的选择:“母亲厌倦城市的短暂休憩/只有她 在六月的夜雨里坚持回村/村庄在漆黑的夜里归位/记忆变得更加泥泞”(《六月返乡》),故乡的脉搏伴随着母亲心灵和情感的跳动,二者当然不能剥离。
  鹏程对于故乡的爱不是盲目,诗人太了解故乡的过去了,他同样关注故乡的现在,忧思故乡的未来。在过去,故乡带给诗人的并不是自豪,而是一种“黑色”的感受,
  那一年我无家可归
  天空是黑色,玉米是黑色
  高粱是黑色,粮仓是黑色
  黑夜装点了我的世界
  寒夜给了我一双寒冷的眼睛
  我却无法用它去寻找光明
  ——《在寒夜离开》
  这首诗显然化用了诗人顾城的名篇《一代人》的意蕴,但采用了反用的方式。在记忆中,诗人的故乡不能带给他希望和“光明”。即使在后来,当诗人重新回到家乡的时候,他依然发现:“村子是巨大的磁铁,只生长老人的希望/我是冲向村子的伏兵,在村子完全荒凉之前/我不能退守阵地,不进不退/我要听到村子最后一个声音”(《村子是巨大的磁铁》);即使是“故乡的石头”,也远离了家乡,在都市或者他乡呻吟:“石头在呻吟,在建筑物下回忆/石头在忍耐,在疾驰的车轮下一忍再忍/这些负重的生命,断裂了历史/石头忘记了来自何方/自己又将走向何处/石头很迷茫”(《故乡的石头》)。留守或者远离,延续或者断裂,成为当下故乡人最为纠结的心态。这其实也是诗人的心态。爱与怨,一直纠缠在鹏程的作品中。为此,诗人只能无奈地表态:“巴中,我离你渐行渐远/却在心中越来越近/注定这一生回不了你的身旁/那就在远方游历/带着根的恩情”(《说给巴中》),他以投入情感的方式怀念故乡,祝福故乡,于是就有了诗。
  家乡如斯,他乡又如何?事实上,在很多诗人那里,家乡始终占据着远胜于他乡的位置,因此在他们的作品中,无论他乡如何富庶,如何繁华,诗人的情感往往都将其与家乡对比,不是对比外在的元素,而是对比它带给诗人的内在体验。童年印记一般都会在诗人的生命中刻下深深的印记,在他乡,诗人在很多时候获得的不一定是更加符合期待、更加完美的感受,他们反而会以更加挑剔的眼光来打量自己的当下。在他乡,诗人的身份无非这样几种:不是流落,就是寄居或者创造,而流落、寄居所包含的失意感自不待言,创造也不一定都能够带来成功和舒心。身居他乡的周鹏程更多地感受到钢筋水泥的压抑,自我放逐的孤独,彷徨无路的迷茫。
  诗人抗争过,但他的抗争有时是无效的、虚无的、梦幻的。我们也许可以把《一个梦》中的“粗鲁人”看成诗人抗争的对象。事实上,不是诗人去抗战争他,而是他在追赶着诗人,并且在其追赶的时候,诗人只有奔跑、逃离,同时从潜意识里发出一声缺乏力量的吼叫:“我要他们一起向我屈服,向我道歉!”这些都只是梦中的体验。在他的吼叫还没有成功的时候,“房间里的灯亮了,我醒了”,他的抗争也因此失败了。“粗鲁人”的意象有如左右我们命运的某些东西,我们往往知道它们的存在,但很多时候又不知道它们究竟在哪里。因此,在现实中,我们的抗争也可能盲目的,无效的。
  在诗人那里,对人生与现实充满迷茫的不只是他自己。很多人都如此。他的不少作品用场景或细节剪切的方式,勾勒了都市人的生存状态。比如那个“老公跑了”的女人:“过往的人有人醒着,有人遗失了耳朵/这个追寻的女人不知道黑夜无边无际/背着希望在雨中游荡,与绝望对抗/傍晚的广场,带着几分彷徨”(《《雨落在九龙广场》》;比如“发廊的小妹”:“发廊的小妹/来自郊区的农村/大街小巷闪烁的霓虹灯/吞噬了如诗如歌的花季”(《发廊的小妹》)。这样的人、那样的人,合在一起就是世界,就是“我们”。可以说,鹏程的《我们》抒写的就是他所理解的人生,我愿意把它引用在这里:   活着是一群人,穿梭于是与非的尘世/死去是一具具尸体,浪费别人的眼泪/归宿是一把灰土,还要占据一方土地
  这样的一个过程,是头发的生命在检验/是一张纸在记录,是一个人在思念/是一串思想在作鬼
  在荒唐中延续荣耀,在荣耀中更加荒唐/在思量中绝望,在绝望中思量/在满足里活着,在活着里满足,一些欲望 ,一些表象/一些实质,把愚蠢的人变聪明/把聪明的人变愚蠢
  为某些事情放不下,为某些人放不下/为某些物放不下,在放不下的情况下放下/在放得下的情況下放不下
  注定,我们是绝望无知的人/我们是绝望无知的尸体/我们是绝望无知的灰土
  这是一种充满荒诞的体验,调子有些低沉,格调有些灰暗,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哀怨,但谁又能说这不是“我们”的真实状态,或者“我们”在某个时段的真实状态呢?诗人的敏锐有时可以把我们忽视的那些东西提示给我们。
  周鹏程不是一个心怀绝望的诗人。他其实是充满梦想和幻想的,只要遇到合适的机缘,他的心灵将向阳光敞开,向春天敞开,向梦一般的美好敞开。而这种敞开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参照与指引,那就是在他的生命中积淀了特殊力量的故乡。
  周鹏程的诗是驳杂的,我们很难从中理出一种单一的情感线索。他回忆,他向往;他关注自己,也关注他人;他困惑迷茫,同时又充满向往。从向下的角度讲,他的诗试图挖掘现实与生命的迷茫、困顿,但其间又蕴含着一种超越的期待。这样的诗,可以带给我们沉思,反省,使我们深度体验驳杂的现实与复杂的内心,也为我们敞开了一扇扇可以接受阳光照射的窗口。言为心声,鹏程的诗在语言、结构、语气、格调等方面也就因此显得比较复杂和多样:有的细腻,娓娓道来;有的粗犷,大刀阔斧;有的充满怨恨,有的却满含挚爱;有的如行云流水般倾泻,有的又如唯美的艺术品一样精雕细琢……他甚至化用了北岛、顾城、海子等诗人的经典名句,将他所认同的诗歌传统消融在自己的艺术探索之中。
  附:周鹏程的诗(二首)
  大码头的歌声
  我想起十年前我乘风而来的场景,雾排成长龙
  许多番茄挂在江面之上,我误以为那是灯火
  记忆中的朝天门第一次为一只颠沛流离的小鸟洞开
  在两江之汇,在清与浊的互融点,我流放了十年时光
  那些改变了形状的木头游在长江之上,嘉陵之水沉寂
  静得几乎让那些从红光里紫光里飘出的歌声难以透气
  今天,我的梦准备撤离,就从这个大码头开始
  悄悄地,悄悄地,让心登上8号码头……
  卖报纸的、烤羊肉串的、擦皮鞋的、发传单的,统统不理
  朝天门的小鸟心灰意冷,怀念闪烁的水波
  声声汽笛在一个世纪里延伸,生长
  长出悲伤,长出忧愁,长出渐渐模糊的大码头
  故乡的石头
  那些石头在消失,带着族人的哭
  各型的坟墓书写石头最后的归宿
  悲哀的石头,放弃了情感
  逃离故乡
  青蛙失去了爱巢,小草付出了童年
  石头被粉碎,梦被粉碎
  渐行渐远的故乡被粉碎
  石头走了,住进了五彩缤纷的城市
  蚂蚁留下来了
  与他谈着爱情的是孤独的蚯蚓
  在麦穗的腰间夜夜唱歌
  这唯一的村庄
  这唯一的蚂蚁
  这唯一的蚯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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