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 访客   登录/注册

魔幻与“魔环”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摘要:本文从小说《百年孤独》的结构入手,分析这部小说从整体上的“环形”叙事到每个情节、动作、细节也不断形成回环套索般的结构特征,进而试图将所谓“魔幻现实主义”的评价落实于小说文本结构的深层肌理来予以阐释和解读。
  关键词:《百年孤独》 魔幻现实主义 “环形结构”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长篇名著《百年孤独》从诞生伊始就被出版商、评论家和读者共同贴上了“魔幻现实主义”的标签,而当人们具体分析这部小说的“魔幻”特点时,又往往逃不过以下两个论述的角度:
  第一,小说征引、嫁接或吸收了大量神话、传说与宗教故事。比如小说里“邻居阿基拉尔的鬼魂日夜纠缠布恩迪亚一家”的情节源自印第安传说中冤鬼自己不得安宁也不让仇人安宁的传说;“吉普赛人发明的飞毯…‘俏姑娘拉着床单升天”的故事是出自于阿拉伯神话《天方夜谭》;而“马孔多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大雨”则是借用了《圣经》中的洪水浩劫及诺亚方舟的典故……
  第二,小说里写作手法的新奇及对于数字的夸张使用。在具体描写上,小说无处不在地流露着包含“魔幻”的想象与细节,比如“奥雷良诺上校枪决流出来的血可以沿着街道一路流回家中”“空气中潮湿的可以养鱼”“人可以打破生死的界限与鬼对话”“先知梅尔加德斯死后又可以复活”等等。而数字在文学中的使用一般而言是为了增加叙事的精确性,但马尔克斯在小说里却反其道而行之,对数字进行大胆的夸张,通过“奥雷良诺上校的十七个儿子”“布恩迪亚家族的七十二个金便盆”“下雨可以一直下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等等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表现来增强小说的魔幻性特征。
  无论是从整体上对于上古神话传说的变形与影响进行探源,还是在小说文本细部努力寻找震慑人心的文辞碎片,本质上都没有超越小说的内容层面,因而这两个意义上的“魔幻”也只是内容上的魔幻。恰如俄国形式主义的代表人物尤里·迪尼亚诺夫所说的那样:“文学艺术研究涉及两个方面的困难。第一是文学艺术研究的材料方面的困难,通常我们用语言、词这两个名词来表示;第二是有关这种艺术的结构原则方面的困难。”借助迪尼亚诺夫的视角来看待《百年孤独》,我们会发现这部被称为“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魔幻”远非停留在内容上,而是影响到了小说的叙事肌理,深深烙印在文本的内在结构之中。
  想要分析《百年孤独》叙事结构层面的“魔幻性”,就不得不回到小说最为著名的开头:
  许多年以后,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面对着行刑队的时候,准会记起他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多年前的下午来。
  马尔克斯站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讲述小说主人公从“将来”回顾“过去”,在这一句话里就包含了三个时间的刻度,打破了線性的时间顺序,形成了一种时间表达上的“环形结构”。而这种时间上的巨大回环一方面为整部小说所包含丰富的文本内容和巨大的语言张力提供了一次“预演”,成为整部小说的叙事基底;另一方面也暗含了拉丁美洲所谓百年历史的跨度其实不过是不断的重复,因果循环与徒劳往复正是后面故事发展的另一条隐形情绪脉络。也就是说,小说作者凭借开头第一句话既完成了对常规线性叙事时间的突破和扰乱,也将这种时间循环、历史往复所带来的时间情绪与历史体认表达了出来。
  再来看接下来的小说文本,重新梳理下小说的一至七章的“故事时间”,我们会发现小说在这些章节中主要讲述了从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小时候跟着父亲去看冰块,到他参加革命失败,面对行刑队枪决这些年间所发生的故事,总共涉及到了布恩迪亚家族第一代和第二代人,也就是说小说前七章所对应的“故事时间”恰好对应着全书开头的第一句话。接下来,小说的八、九两章可以看成是对前七章的一个线性时间延续,这两章主要讲了第二代的奥雷良诺上校从行刑队枪口下大难不死到后来自杀未遂的故事,在这期间小说又自然引出了奥雷良诺上校的儿子,布恩迪亚家族第三代的奥雷良诺·霍塞的故事。有趣的是,奥雷良诺·霍塞作为奥雷良诺上校“唯一幸存的儿子”,完全可以看成对奥雷良诺上校故事的补偿和延续,在小说第八章中,乌苏娜就亲口感叹道:“奥雷良诺(上校)像你这个岁数的时候,跟你(奥雷良诺·霍塞)一模一样。”这种人物形貌、性格、命运的相似性背后隐藏的是故事叙述的相互补偿(或者可以称之为“互文性”)以及前一个“环形叙事结构”的进一步延伸。所以小说八、九两章与前七章在这里构成了一个“环形结构及其线性延续”基本叙事模型。当然在我们简单概括其故事结构之外,马尔克斯也在很多情节点上独具匠心,做到了“前后呼应,左右关照”,比如第一代布恩迪亚主动去找城市但一无所获,而乌苏娜出走寻找儿子,却意外地找到了城市,这两个看似仅仅是铺排在时间线上彼此无关的情节,借此形成了某种耐人寻味的映衬和关联。
  而在《百年孤独》第十章,马尔克斯又写出了一个和小说开头结构完全一致的句子:
  多年以后,在临终的床上,奥雷良诺第二回想起六月间一个雨天的下午,他如何到屋里去看自己的头生子。
  讲两句话比较来看,我们不难发现,它们同样是站在“现在”眺望“未来”,然后又由未来死前一刻的时间点(一个是枪决前一刻,一个是临终的床上)穿梭回“过去”(都是多年以前的某个下午)。
  按照同样的思路再来看小说的第十至十七章,我们会发现,小说这部分内容讲述的是从奥雷良诺第二的儿子霍·阿卡迪奥出生,到奥雷良诺第二去世这一时间段里所发生的故事,恰好又与第十章开篇一句对应得严丝合缝。而在小说的第十八至二十章中,马尔克斯主要集中笔墨于布恩迪亚家族第六代的奥雷良诺·布恩迪亚破译羊皮手稿及第七代长着猪尾巴的女婴出生并被蚂蚁拖入洞中,最终整个马孑L多在飓风中不复存在的故事,小说这三章之于第十至十七章之间的关系,正如小说八、九两章之于前七章的关系一样,都属于“环形结构及其线性延续”。所以小说《百年孤独》其实是借助了两个重复出现的环形结构加上其线性延续的叙事模型来完成对整个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故事的讲述,我们可以称之为两个大的叙事“魔环”。   当然这两个叙事“魔环”仅仅是故事的基底与骨架,在这基础上马尔克斯又嵌套进了众多小的叙事“魔环”,从而使得整部小说在叙事结构上达到了一种相当复杂而精密的程度。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人物名字的相同,小说虽说是写了一百年时间跨度内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历史,出场人物众多,但实际上全书出现的人物名字主要只有四个,所有的男人都叫阿卡迪奥或奥雷良诺,所有的女人都叫阿玛兰塔或蕾麦黛丝,不同代際之间的人物共同享有着同样的名字,而马尔克斯也正是以这相同的名字为锁链,把不同代际的人在历史,代际的纵向链条上紧紧锁在一起。这个代际不同却共享着相同名字的家族男性成员们因此形成了两条纵向的人物链条,序列:“阿卡迪奥x代”和“奥雷良诺x代”。但是到了家族第四代成员时,马尔克斯进行了一个有趣的设定:“阿卡迪奥”链条上的阿卡迪奥第二与“奥雷良诺”链条上的奥雷良诺第二两个人从小长得很像,两个人长大之后又喜欢相互换装,彼此模仿,更巧的是,二人死后又阴差阳错地被放错了棺材,恰如伍尔夫在《奥兰多》中所说:“在每一个人身上,性别问题在两极间摇摆,男性或女性外表仅仅由换装来维持,而衣服底下却遮盖着与表面截然相反的性别。由此产生的复杂、混乱的心态,每个人都是经历过的。这是衣服在穿我们,而非我们在穿衣服。”《百年孤独》里阿卡迪奥第二与奥雷良诺第二的换装虽然不涉及到性别的错位,但是这里与伍尔夫的论述中仍有着某些本质上的共同点,那就是“身份的错位”。他们两个人身份借助相貌、服装、棺材(相貌与棺材本质上也是一种“服装”)的互换或混淆而出现了某种错位,并且正是借助于这种错位,马尔克斯把两条彼此间相互独立的人物链条/序列交织在了一起(类似于DNA的双螺旋结构),进而使得整个布恩迪亚家族的所有男性都成为一个互涉互联的整体。而除了人物名称与换装之外,马尔克斯还在性格层面暗示过布恩迪亚家族的所有男性具有某种共同性,即他在小说中反复提到的那句话“布恩迪亚家族脸上都有着一望可知的孤独神情”。
  此外,《百年孤独》里还充斥着情节上的故意重复,小说让相似的故事情节总是发生在不同代际的人物身上,并且作者还经常借助小说人物之口来强调这种情节上似曾相识的感受。在阿卡迪奥第二计划开一条马孔多的河流时,乌苏娜立刻想起丈夫曾经干过这种事,她说“此事我记得很清楚,时间好像在打转,我们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而在奥雷良诺上校的私生子奥雷良诺·特里斯特打算修铁路进入马孔多时,乌苏娜想起了她丈夫为了打仗而计划修一条铁路的疯狂计划,“乌苏娜证实了她的感觉,时间确实是在打转”;在阿卡迪奥第二发动针对香蕉公司的罢工时,乌苏娜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儿子奥雷良诺上校最初发动武装起义的岁月,她叫道:“就跟奥雷良诺的时候一个样,世上的事情好像老是在循环似的。”故事情节上的“似曾相识”与不断重复带来的感受是“时间在打转”,是某种时间的“魔环”在作祟。
  更细微的情节重复与“时间打转”出现在很多布恩迪亚家族成员无意义的行为反复之间,比如奥雷良诺上校年老时做小金鱼,每做满二十五条便熔化掉,重新做,他的晚年就是在这种做了熔、熔了做的循环重复中度过的;阿玛兰塔意外预先知道了自己的死亡时间,因此每天沉溺于为自己缝制裹尸布,她终日织了拆,拆了织,也处在一种无穷的反复之中;俏姑娘蕾麦黛丝由于终日无所事事,只能不停地反复地洗澡,洗了干,干了洗,也是一个无止境的循环……表面上小说里家族七代人的故事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向前推进,但在这种推进过程中却充满了无数小型的时间“魔环”与历史滞留。
  而如果我们以一个更为宏观的视角来看待整部小说的时间与结构,不难发现《百年孤独》是以第一代布恩迪亚和乌苏娜的叔叔婶婶近亲结婚生了带有猪尾巴孩子,后来他们远走他乡,遇到了吉普赛先知梅尔加德斯,并获得他的羊皮手稿为开始,又以第六代奥雷良诺·布恩迪亚破译了这一手稿,随后家族第七代又是一个长着猪尾巴的小女孩为结束。整部小说似乎可以概括成一个从猪尾巴到猪尾巴,从写手稿到破译手稿的过程,这本身就是一个大的情节“魔环”。其实,整个《百年孤独》的故事就是梅尔加德斯对布恩迪亚家族的预言,也是第六代奥雷良诺·布恩迪亚所破译的手稿。在这个意义上奥雷良诺·布恩迪亚所破译手稿这个事件完全可以视为对多年前梅尔加德斯预言的呼应和复现。如果我们套用下小说开头的那个经典句式,整部《百年孤独》的故事内容可以概括为:“许多年以后,奥雷良诺·布恩迪亚看到百年前的梅尔加德斯留下的羊皮卷手稿时,会想起曾经这个家族百年间发展的历史。”
  小说《百年孤独》以回环往复、穿梭于过去与未来的句子为开头,以两个“环形结构及其线性延续”为基本叙事模型,又通过人物名字的相同、故事情节的重复、人物行为的反复等等精巧的设置,使得小说形成了一系列大大小小、相互绕环、彼此嵌套的结构或叙事“魔环”,而这些“魔环”也正是小说魔幻内容的绝佳载体,并在相当程度上加强了小说整体的魔幻魅力。
转载注明来源:https://www.xzbu.com/1/view-14744162.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