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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黄道婆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周佩红

  黄道婆的故居已不可寻了。历史记载在松江乌泥泾。那是元代的松江,七百多年后它成为上海边远的一部分,而那时上海还沉在江底一盘散沙吧。乌泥泾,字面上就是乌黑的、泥泞的、水网纵横的,似乎天也被乌泥染黑。这地名在我小学、中学的历史课本里被我匆匆放过,我从未想到与我生活的上海有什么关系。黄道婆的名字也这样,念上去是一个脸色黄黄的吃过很多苦的老婆婆,远没有西施、王昭君给人的想象浪漫,即使出名也是因了她的纺纱技术,离我很远。但我今天要去看她。她离我不远,就在上海,华泾镇―――占乌泥泾所在地。现在我认为她是一位出自我家乡的伟大的女旅行者、探险者、技术革新者,她走了漫长的路,小小年纪就孤身一人去了天涯海角的海南,三十年后回到故里。她身上携带了一部不为人知的中国版《奥德赛》。
  华泾现属于上海徐汇区,但似乎远在郊区。前后两辆公交车全走在陌生路上,车上的售票员不知道黄道婆是谁。有高架桥、水泥犬马路(就是没有河道水网)、飞扬尘土的华泾的一对过路老夫妇也不知道,看上去他们是当地人,郊县口音。倒是一个外地口音的男子说知道,大太阳下他把拎着的一马夹袋桔子并到另一只手上,从西服内袋里掏出一张上海地图指点给我看。这个随身带地图的过路人莫不是上天派来的?然而他记错了,他指的是邹容墓,几天前他刚去过。史书上那个长发披肩、浓眉深目的爱国少年邹容浮现出来,他或许比黄道婆著名。邹容墓在华泾建华村,黄道婆墓在华泾东湾村,确实相隔不远。
  凭感觉我沿高架桥旁边的人行小道走去,那里有些居民小区。午后一点,四周无人,一辆辆汽车在高架桥上接连呼啸。终于有艺术造型的黄色木栅栏立在前方,低矮的中国式黑瓦屋顶也从旁边探出。我找到了黄道婆纪念馆。
  它就这么大胆,面对喧嚣而寂寞的大路而立。新修的门,里面有旧的痕迹。我没带照相机,想让自己完全凭感觉而不借助外物看一切,然后记住。我是否过分信任自己的记忆了?它有白的墙、黑的瓦么?它是古旧的碎青砖铺地么?细节不会太重要吧,能留存的总能留存,记忆之网必有其命定的筛选。黄道婆墓在馆内深处,四方的园子,馒头形的墓冢,其简朴正配得上这个平民织女的身份。她的墓若像妈祖那般富丽堂皇反倒不是她而是一个神了。墓冢上方立了一个由四根柱子撑起的漏空梁架,也是黄色的木头制造,在1957年的墓地照片上是没有的。墓前一个汉白玉墓碑,一个长条石质的供案,普通家常的式样。在这里,外面高架桥上的呼啸一丝也未曾透进来。静极了。
  东侧纪念馆门楣上有“先棉”二字――中国棉纺织业的先祖。主展厅的门楣上是周谷城先生题写的“衣被天下”四字――元代松江的棉纺织业因黄道婆而有了这样的美誉。占满整个厅堂的,是一架旧得发黑的大型木头织布机,一台带个木轮轴的脚踏纺车,一副椎弓(我在安徽农村见过类似的家伙,知道是弹棉花用的)。都是实物,是真的,几十年或一百年前的当地人用过的机器,但肯定不是黄道婆用过的。七百年的时光可以湮没一切真实,包括黄道婆的最真实的生活细节。她只因这些物件和技术被历史铭记。然而仅仅是这些吗?她小小年纪就一个人偷偷上了乌泥泾的小船,让船儿带她去任何地方,这种逃脱的勇气,奔向未知世界的勇气,不更值得钦佩吗?她那时还是个小丫头呢。
  我的到来让两个中年女工作人员表现出略微的惊奇。她们进到一个类似遥控间的隐蔽处,打开玻璃展柜里的一盏盏灯。中国传统宅院的房间,的确在大白天也采光不足。灯光下我看到江南土布也能有的优雅条纹,蓝和紫的交织,有规律的间隔,赋予一件民国时期的普通女式大襟衫不易褪色的低调之美,上面似乎留有汗渍。还有那最常见的蓝白土布,至今还在流行的行列,几十年上百年的时光也没能改变其柔软的质地,应该是用最有韧性的棉纱织就。一幅放大的黑白照片让我屏息,那上面有个民国时期的女人坐在织机上织布,她的被头布拢住的发髻,镶边的大襟衫,扎起裤脚的肥裤子,踏板上似乎放太过的“三寸金莲”,都是现如今舞台或影视剧里标准的民间老太太打扮,然而她的侧脸,专注于纺织而略低垂的眼睛,说不出是沉醉还是淡然带来的平静,将。一种无以言说的美弥散开来。她让时间、停顿了。她安于自己的工作,一台织机仿佛将她所有的烦忧都推到远处,她和自己的双手乃至整个人呆在一起,在这一刻,成为这小小王国的女王。我猜她最多三十来岁。
  两三个人也进来参观,书生模样的中年男人,一个向另一个指点着纺织机,用专业术语说着什么,又匆匆出去。是纺织业内的人士吧,那纯科技纯理论的样子,像是一分钟也不愿为研究以外的事物耽搁。女管理员问我是否也来自大学或研究所,为何而来。她们是当地人,黄道婆的同乡,也曾在年少时学着纺纱织布,每家也都有这么一台旧旧的纺纱机,老奶奶整天摇动着,另一手抚着木头机器流出的越来越细的棉纱。
  她们热情爽朗,争相告诉我黄道婆的故事,比书中简单的记载更传奇更童话。我听着,想象杂人其中。这是真的黄道婆么?这个苦命的女子,自幼家贫,很小被爹娘卖到一家黄姓人家当童养媳,每天被婆婆要求纺出多少纱,没完成的话就被打骂责罚。有一天,她实在太累,干着活儿睡着了,一觉醒来天都快黑了,可活儿没干完,米也没淘菜也没烧。眼看大人就要回来,怎么办?她怕了。这没有尽头的干活挨打的日子。她索性就往村头的江边跑去,那儿总有外来的船,从她不知道的大世界来,又开往她不知道的大世界去。通往江边的路她大约已经跑熟了,没人看管时她也是会东跑西跑地看来看去的。家里太小。她偷偷上了一条船,藏身在一个角落。她饿着,恐怕也没带什么衣服,在这小小的暗角落里抖抖索索。但她的恐惧中也许夹杂着莫大的兴奋:从此她要去未知的世界,那世界无论如何总比她丢掉的这个世界要好些。第二天船把她带到上海。那是黄浦江吧。江通往浩大的东海。她这时必已现身于船上,可能遇到了好心的船夫。船往南行驶,将她带到海南崖州。在这漫长的旅程中,她怎么不在近一点的地方上岸,非得在天涯海角的海南上岸呢?是否,她就想离家远远的,越远越好?
  她来到崖州的一个黎族村子。不知道她是怎么克服语言和生活习惯上的障碍的。一个十岁不到的女孩子对陌生环境会有怎样的适应为?谁收留了她?她在怎样的环境里长大?遇到过怎样的善待?是否也被歧视凌辱?一个女子在这世上的生存会遇到比男火更多的危险,尤其这么一个年纪轻轻没有亲人保护的孤女。不管怎样她就在那个陌生的地方过了三十多年。没听说她有过婚嫁,只知道她从黎族人那里学到了纺纱织布的先进经验,也许还跟对方切磋来着,手艺日精是肯定的。三十多年后她坐海船回到故乡(我真佩服她对地理方位和家多的惊人的记忆力),带着那边先进的

纺织工具,十几个黎族姑娘也跟着来了。浩浩荡荡的一群,在其中她是有着足够人生阅历和技术经验的女长者。乡人将如何惊讶,如何拍着额头艰难地回忆,把三十年前那个可冷兮兮的黄毛小丫头和眼前的女长者联系起来?黄家的……噢,黄家的,四娘?……她都没个具体的名字呢。她会淡然一笑吧,什么样的人和表情她没有见过呢?她已阅尽人世间、自然界的万水千山。之后,仿佛归来时就准备好了的,她毫无保留地把轧棉籽、弹棉花、纺纱织布的好方法教给大家,让家乡人学会“错纱配色,综线挈花”,把折技、团凤、棋盘、文字、花卉、人物织进江南的布匹,像个耐心的女教师、女艺术家、女革新家那样。松江有了又快又好的纺纱机织布机,织出了美丽结实的棉布,地区经济也因此被带动。人们尊称她“黄婆婆”,一边纺织一边唱着:
  黄婆婆,黄婆婆,
  教我纱,教我布,
  二只筒子,两匹布……
  上海方言“婆”、“布”同韵。押韵和上口的歌谣,估计小孩都会唱。
  为什么她没有把自己三十多年在外流浪的经历告诉别人呢?那也是可以流传下的呀。她会么?她是个喜欢倾诉的人么?
  而即使她告诉了别人,史书也不会记载,只会记载功绩。历史就是这么功利。
  她回家后还是孤身一人么?我问。是,她娘家、婆家都没有人了,都死了。女管理员肯定地回答。
  那么她还是一个人住。或者和她带来的黎族女子们同住,像个大学校似的?我总是把心思纠缠在这类琐碎问题上。我总是企图找到她,一个女人,与世俗的情感牵连。但似乎并无这方面的牵连。有也被三十年的经历斩断、磨掉了。她的人生只剩下纺织技术的改革、推广、传授,至少在史书上如此。她推广轧棉的搅车,省得人们用手去碾去剖。她推广四尺长的装绳的大弹弓,使弹棉花的速度大大加快。她推广三锭棉纺车,让手工纺织技术达到了高水平高效率。她愉快于此。工作充实并美丽了她。就像展厅照片上那个民国织女的美丽。她超越了最初的或许也一直延续下去的苦难。她的胸襟因而超越了她的性别。她成了非凡的女人,尽管一切都是从无奈的选择开始。
  她的石头塑像立在庭院中,与真人一般高,但被一块基石垫得有点高了。我本可以平视她,现在要略微地后退,仰视,才能看清她身上元代民女的简单衣裙,她一只手上拿着的两个棉纱锭,另一只手里的织布梭子。转到后面,能看到她腰后围裙带子打的一个蝴蝶结,虽是石质却有布的柔软,是唯一强调女性的细节。水泥色的石料雕塑出她的浓眉,大眼,宽鼻,略厚的嘴唇,略高的颧骨,坚强,端正,质朴,典型的江南农村中年女子,石头的粗糙恰如其分地表现出脸部肌肤的沧桑感。目视前方的她透出一种坦然,但头部的昂扬却略夸张,太显英雄气了。她的英气应在内心而不是外在。在她面前我不感到崇敬却觉得安心,仿佛她也有低眉细语的一刻,她在说:你也可以做得到。她指的是一切,不单指成就方面。
  不管怎样她都显得普通,像是古代打扮的我的姐妹或母亲,宽厚敦实的身躯如有气息呼出。男人会怎么看她呢?(有个写作的男人曾告诉我,他近看―尊巨型观世音菩萨时,竟有男女相视并交流的感觉。)在她一生中,有男人这么近切地看过她么?她被爱注视过么?她爱过,也被爱过么?我情不自禁地这么想,想知道她内心的支撑是什么。
  不要跟我说什么大爱小爱的。一个人深爱另一人时,是能够爱世间任何人的。若反之,则再有广博的爱,这个人的内心还是会有至深的遗憾。
  然而这一切我无法知道。就像黄道婆的旅行和漂泊生涯是怎样的我们完全不知道。历史只留下确凿的事件,物证,最多留一个大致的框架让人想象。不然历史会太拥挤。
  女管理员对我说,有人认为这像塑得太年轻了,也太好看了,可能将来会重塑一个。我却以为还好,只是头昂得这么高有点别扭。历史记载黄道婆生于南宋淳佑五年,卒于元大德十年,即公元1245年到1306年,去世时也才61岁,以今天看并不老,作为劳动女性更可能到晚年都是健康有活力的,她一生的精髓也是如此,抗争苦难,创造美好,坚强,安详,衣裙朴素但整洁(她是这方面的行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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