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王六郎》之诗化书写:与本事渊源之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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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本文拟分析《聊斋志异·王六郎》与相关本事《迪吉录·松陵溪鬼忍淹泉下而不忍索代帝敕为神》间之叙事異同与情感取向,藉由观察彼此情节增删与书写目的之差异,探讨其间之可能意义。蒲松龄于《王六郎》着墨于许姓渔夫与王六郎之间的人鬼情谊,强调人与自然、人我之间的对待与感悟,实展现了相当的诗性与想象,使《王六郎》故事不限于既有本事之劝善格局,而另有清逸空灵与世俗温暖之融通,以期具体化《聊斋志异》之书写意识与艺术内涵。
关键词:聊斋志异;王六郎;迪吉录;感应类钞;诗性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前言
既有研究多已关注《聊斋志异》书写之抒情与诗化特质,然多仅就个别文本予以分析,以《王六郎》为例,其间亦包括对文本情节之描述,并意识到人鬼情谊之描写与歌颂者,然并未与其他相关文本尤其是相关本事渊源之书写对照比较。至于写作艺术,也仅有“诗化乃《聊斋》最基本的风格特征” [1]383,或“此种以情之展现为核心,由此呈现人物性格,近于诗的审美特征” [1]386。至于诗化内涵,亦未见具体呈现与强调。
基于此,本文将以《王六郎》对照其本事,即明末颜茂猷(?—1637)《迪吉录》之《松陵溪鬼忍淹泉下而不忍索代帝敕为神》(以下简称《松陵溪鬼》)一则文字,旁及其后相类传抄文字如清康熙年间史洁埕《感应类钞》之《李正》、道光年间梁恭辰《北东园笔录·续编》之《溺鬼自拔》,并及实际晚于《王六郎》,然既有研究以为之另一本事,即乾隆年间张泓《滇南忆旧录·成公祠》, ① 藉由比较不同作者对特定事件之审视与想象,以及采取某种特定写作策略之艺术呈现,尝试理解蒲松龄《聊斋志异》艺术特征所展现的策略自觉与关怀角度,以期具体化既有研究所谓蒲松龄《聊斋志异》所具有的“诗的审美特征”之内涵。
一、情节繁简之各有侧重
《王六郎》与《松陵溪鬼》《李正》之内容梗概与行文句式有所相近,彼此开场之叙述语气亦类似。《迪吉录》与《感应类钞》为“李正,松陵人,业渔”,《王六郎》则“许姓,家淄之北郭。业渔” ② ,句式相似,而场景无论是设定在江苏松陵或山东淄川,皆显见特定乡里之强调。然情节敷演与想象书写实有相当的取向差异,《松陵溪鬼》与《李正》为劝善故事,书写倾向显然是据事直书,无意于文字藻饰或情节铺陈,人物言行亦属直接平面,而无具体刻划。
如《松陵溪鬼》一文从“居一港甚僻”到“鬼遂入对酌,后因常至”,不到百字交代了李正与鬼之认识相知,且起始溪鬼即明言为鬼,未有悬念之叙事安排,或其他有意的情节设计描写,仅叙述梗概,人物较扁平,言行亦较被动,如《松陵溪鬼》中李正对于鬼之来去,实平静对待,仅问“何不代之”,“必不久堕泉下”,此一对话亦从道德关怀出之,未有其他人情表示。即使其后溺鬼得以成神,李正亦未有情绪波动,至于溺鬼三次得代而未忍代,则显然是强调存心良善终于感动帝天。《成公祠》中成公对于鬼二次得代却未忍代,也仅“唯唯”表示,不似《王六郎》中许姓渔夫对其“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劝勉,而《成公祠》虽亦有探访鬼之情节,然此举乃成公至瓜州买盐偶见当地一庙香烟鼎盛,故前往一探究竟,并非刻意前往,不若蒲松龄于《王六郎》中强调许姓渔夫有意信守盟约,仅凭六郎“但往,勿虑”之保证,即依约前往之情谊。
又二者描绘渔夫与鬼之相识亦有繁简之别,《松陵溪鬼》一文叙述渔夫与鬼之相识为:
一夕得鱼,沽酒独酌。俄有一人立门外,正曰:“子何来?”曰:“予鬼也,丧此水中数年矣。见翁独酌,欲觅一杯耳。”正曰:“子欲饮,可入坐。”鬼遂入对酌,后因常至。
比较《王六郎》之行文则为:
每夜,携酒河上,饮且渔。饮则酹地,祝云:“河中溺鬼得饮。”以为常。他人渔,迄无所获;而许独满筐。一夕,方独酌,有少年来,徘徊其侧。让之饮,慨与同酌。
《松陵溪鬼》“一夕得鱼,方独酌”与《王六郎》“一夕,方独酌”,二者语气亦近似,然蒲松龄另有铺陈描绘,于人鬼相识之前的铺叙中,写渔夫饮则酹地,而他人渔无所获,其则满筐,既呈现渔夫性情,也同时埋下溺鬼与渔获之伏笔。
此外,《王六郎》相较于《松陵溪鬼》,主要在于情节增补与人情描绘,如《王六郎》先铺陈许姓渔夫之酹地祝祷而常货鱼,以为伏笔,又王六郎之出场,未即表明溺鬼身份,而是“有少年来,徘徊其侧。让之饮,慨与同酌。既而终夜不获一鱼,意颇失。”此又与《李正》中鬼一出场即表明溺鬼身份不同。渔夫因终夜毫无所获而不免失望,故少年“请于下流为君驱之”,遂飘然去。少间,复返,曰:“鱼大至矣”,果闻唼呷有声。举网而得数头,皆盈尺。蒲松龄描绘渔夫之形象心情鲜明细腻,而对于少年之徘徊、驱鱼,藉此表达含蓄细腻感谢之情,则更有具体展现。
蒲松龄不仅有意叙述完整故事始末,同时形塑渔夫与王六郎之鲜明形象,增加渔夫酹地、获鱼多寡、六郎徘徊、渔夫邀饮、六郎驱鱼、彼此感激相契,既有伏笔增加故事性,如对于尚未表明溺鬼身份的少年之为驱鱼,渔夫表现相当之感谢,其文云:
喜极,申谢。欲归,赠以鱼,不受,曰:“屡叨佳酝,区区何足云报。如不弃,要当以为常耳。”许曰:“方共一夕,何言屡也?”明日,许货鱼,益沽酒。晚至河干,少年已先在,遂与欢饮。饮数杯,辄为许驱鱼。如是半载。
渔夫诚挚以待六郎,虽六郎自请驱鱼,但从不知酹酒邀饮与渔获之相关,既获鱼,及思赠以鱼,六郎之叨谢佳酝,又云渔夫获鱼即益沽酒,与六郎欢饮,饮数杯,六郎则又为驱鱼,描写渔夫与六郎纯粹自然之情谊,未见功利性,此伏笔直至六郎表明身份时方有所展现,其文云:
忽告许曰:“拜识清扬,情逾骨肉。然相别有日矣。”语甚凄楚。惊问之。欲言而止者再,乃曰:“情好如吾两人,言之或勿讶耶?今将别,无妨明告:我实鬼也。素嗜酒。沈醉溺死,数年于此矣。前君之获鱼,独胜于他人者,皆仆之暗驱,以报酹奠耳。” 藉由六郎之自言身份,情节始末趋于清晰,人物形象也更趋鲜明,尤其酹酒之举与驱鱼以报,由六郎“我实鬼也。素嗜酒。沈醉溺死,数年于此矣。前君之获鱼,独胜于他人者,皆仆之暗驱,以报酹奠耳”之自陈,揭示渔夫与六郎情谊之主要脉络。而此既不类《松陵溪鬼》中李正之被动形象,又相较于《成公祠》中成公因鬼之一番“人鬼无异”的理性论述而无惧于鬼,此一叙述更显理性有余而欠缺故事之感染力。
又蒲松龄于《王六郎》中描写渔夫欲报少年,因少年“屡叨佳酝,区区何足云报。如不弃,要当以为常耳”之回答而疑惑不解,以为“方共一夕,何言屡也?如肯永顾,诚所甚愿;但愧无以为情”,刻意藉由对话,铺陈细节,强调事件之前后因果,且实际状况呼之欲出,而渔夫浑然不知,由此更凸显其坦然且热忱之性格,故事人物之认知与读者显然有差异,而因此具有戏剧性与艺术效果。如此书写安排,显然展现了曲折情致与真挚人情,且呼应渔夫酹地祝祷之举,并使渔夫与六郎之结识相知更有其缘由前提,不若《松陵溪鬼》仅简略数语“后因常至”,其中无论是人鬼相遇,或来往,皆属偶然,未见特意说明,甚至《成公祠》一文亦同。渔夫与王六郎之相识、酹酒与驱鱼之细节跋涉探问、居民获神谕而招待资助渔夫、人神道别之情境等,由于细节铺陈,使情节更具有曲折神秘的因素,人物形象思维也因而立体与深化。
二、互动情感之铺陈差异
蒲松龄有意凸显许姓渔夫与六郎之真诚互动,与得知真相后的豁达态度,不似《松陵溪鬼》之溺鬼其始即表明身份。《王六郎》中王六郎表明身份时,许姓渔夫先是害怕而后坦然,其文云:
初闻甚骇;然亲狎既久,不复恐怖。因亦欷歔,酌而言曰:“六郎饮此,勿戚也。相见遽违,良足悲恻;然业满劫脱,正宜相贺,悲乃不伦。”
既符合人情自然之描绘,渔夫一如酹地祝祷“河中溺鬼得饮”之潇洒,而安慰六郎“勿戚”“相见遽违,良足悲恻;然业满劫脱,正宜相贺,悲乃不伦”之言语亦见其通达世情,又如六郎因分别在即而悲戚,渔夫为六郎倒酒,“六郎饮此,勿戚也”之安慰举止;六郎之不忍得代时,渔夫以“仁心可以通上帝”加以慰劝,奠祭时“仅有卮酒;如不弃,当如河上之饮”等言语,既有宽慰抚劝,亦有殷殷叮嘱之情,正呼应六郎所谓“情逾骨肉”之感,可见蒲松龄于情节铺陈之同时,实有意藉以刻画渔夫之人品与六郎之情意。
至于《松陵溪鬼》中溺鬼曾三次得代卻不忍代,分别因不忍三名代者需养幼弟、老母,或有孕在身而放弃。其中李正对于溺鬼不忍代而有“子有此心,必不久堕泉下”之安慰,《王六郎》则仅有一次得代的情节,渔夫亦有“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之语,然蒲松龄描写渔夫之态度较积极,除了“敬伺河边,以觇其异”,又见妇人将溺时而欲援救,“意良不忍,思欲奔救;转念是所以代六郎者,故止不救。及妇自出,疑其言不验”,亦兼顾恻隐之情,并言及踌躇之际,已见妇人登岸,渔夫内心情感之描述更显鲜明完整。
其后六郎得以为神,渔夫亦欣然祝福,“君正直为神,甚慰人心。但人神路隔,即不惮修阻,将复如何?”虽有疑虑,但仅因六郎之“但往,勿虑”的承诺,即信守约定前往探寻,未见疑虑,亦无视妻“但恐土偶不可共语”之嘲讽。此一探访情节为《松陵溪鬼》所无,仅以鬼梦中来辞谢作结。至于《成公祠》则言成公至瓜州买盐,途中见庙香烟极盛而访之,并听居民转述得知,神见梦于庙祝,谓其新任,祷之必应,后则获示预言若州将有时疫,使成公尽携炉灰,以灰为丸卖于市,服之者即愈,获利数万,此为鬼报答之表现,较具功利倾向,至于前述沈周《实田杂记》文中,“汝既有所得,何不渡我?”“当再有所验与我。”“汝能助我为生,当渡汝。至庙为汝荐拔,送汝还乡。”则更见渔夫之有所求心态,而不似《王六郎》许姓渔夫之真诚洒脱。
及至招远邬镇,蒲松龄未直接叙及渔夫找寻六郎之所在,而是描绘渔夫抵达前,招远镇民即已先获土地梦示,将有远方之人到访,其文云:
寻至其处,息肩逆旅,问祠所在。主人惊曰:“得毋客姓为许?”许曰:“然。何见知?”又曰:“得毋客邑为淄?”曰:“然。何见知?”主人不答,遽出。俄而丈夫抱子,媳女窥门,杂沓而来,环如墙堵。许益惊。众乃告曰:“数夜前,梦神言:淄川许友当即来,可助以资斧。祗候已久。”
所谓“丈夫抱子,媳女窥门,杂沓而来,环如墙堵”,蒲松龄铺陈情节悬宕之同时,亦积极叙写众人争睹已等候多时、梦中神谕即将来访友人,细腻描述邬镇民众杂沓前来,感叹神示之不可思议,以及信守指点之真诚无疑。而待渔夫欲归,则又:
众留殷恳,朝请暮邀,日更数主。许坚辞欲行。众乃折柬抱幞,争来致赆,不终朝,馈遗盈橐。苍头稚子毕集,祖送出村。
蒲松龄具体描绘居民之言行,文字生动,且刻意以逆旅主人“得无客姓为许”、“得无客邑淄川”之探问,延迟情节进展,形成悬念,另增神秘气息与温暖氛围,同时也着墨渔夫祭于祠之言辞,其文云:
别君后,寤寐不去心,远践曩约。又蒙梦示居人,感篆中怀。愧无腆物,仅有卮酒;如不弃,当如河上之饮。
卮酒奠祭之情节使前此渔夫之酹地、愿河中溺鬼得饮,与王六郎建立兄弟情谊,乃至不畏修阻,跋涉慰问等情节得以再次连结聚焦。并叙及“渔夫祝毕,焚钱纸。俄见风起座后,旋转移时,始散。”以此表现王六郎感谢与眷慕之意,其文云:
夜梦少年来,衣冠楚楚,大异平时。谢曰:“远劳顾问,喜泪交并。但任微职,不便会面,咫尺河山,甚怆于怀。居人薄有所赠,聊酬夙好。归如有期,尚当走送。”
蒲松龄详细描述王六郎与渔夫之情致,其间蕴含丰富情感与剪裁想象,后又描述六郎即使人神路隔,仍具有深切感谢眷慕之情,而有梦示招远居民,“淄川许友当即来,可助以资斧”之用心安排,居民亦因此满心期待并热忱接待远方来者之详尽细腻描述,既具有故事趣味,也展现可贵人情之想望,临别之际仍依依走送渔夫返归,“歘有羊角风起,随行十余里”,同时不忘叙及渔夫对六郎之殷勤抚劝,“六郎珍重!勿劳远涉。君心仁爱,自能造福一方,无庸故人嘱也”,而“风盘旋久之”,由此细腻情节安排与对话,不仅展现王六郎与渔夫坦然安于命数,敬慎于自我修为,以及坚定不渝的兄弟情谊,乃至庶民纯真的接纳对待与馈赠,使渔夫生活得以宽裕,凡此皆可见蒲松龄之细腻想象与美好价值之期待。① 蒲松龄照应人物之心思行止,透过对话与动作,从渔夫酹地“河中溺鬼得饮”、对六郎“如肯永顾,诚所甚愿”“六郎饮此,勿戚也。相见遽违,良足悲恻;然业满劫脱,正宜相贺,悲乃不伦”“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君心仁爱,自能造福一方,无庸故人嘱也”之鼓励关怀,而描写六郎从“徘徊其侧”,对于渔夫“请于下流为君驱之”“屡叨佳酝,区区何足云报”“拜识清扬,情逾骨肉”“语甚凄楚”“欲言而止者再”“远劳顾问,喜泪交并”之含蓄感激与欲言又止之形容,如此人情细腻之刻画,所谓“《聊斋》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2]188不仅人物性格鲜明,人鬼之间诚挚互动,未有隔阂猜忌或功利取向,显见蒲松龄有意安排与刻划之叙事意识。
三、诗性教化之互有取向
无论是《迪吉录》的《松陵溪鬼》或《感应类钞》的《李正》,乃至于《滇南忆旧录》的《成公祠》,其劝善或训愚之写作目的明显,而叙事手法也显然为此教化目的服务,至《聊斋志异》的《王六郎》,故事之梗概虽一,然叙事策略与价值意识显有更多内涵,蒲松龄《王六郎》则着重细节描写,刻画人物性格,承接六朝志怪与唐传奇之创作影响,但在写作上另有发展与创造,尤其注意情节曲折与变化,其写作目的不在描写社会人生的横切面,而是注重故事之首尾,且使情节发展起伏跌宕又具有内涵。[3]244如此发挥想象与有意安排,自不同于善书仅专注于存心良善与功过讲求的叙事取向,反而于情节转折与幽微情致之安排中展现个人思考。
颜茂猷《迪吉录》与史洁珵《感应类钞》有其教化取向,视其将《松陵溪鬼》与《李正》故事分别置于“忍辱门”及“存心类”可知,二者显然为劝善目的而编纂。顾锡畴《迪吉录》序云,“其形之于著述,罔非淑世觉民之言”,以为颜茂猷之作书,具有“善恶两报,森然指掌”的目的, ① 颜氏自序亦言,“吾人依影而立,为忠为孝,是为大丹梯航”,而史洁珵于康熙九年自序《感应类钞》则云:对于书写目的与表现方式具有自觉,所谓“其事可传,其理可传也。采之近今,而亦有其事焉。其事不诬,其理诚不可诬也”,“世无不可为之善,世无可为之恶”,对于编纂一事,着重事件之劝惩影响与个人阴骘之修为,而无意于事件细节之铺叙刻画,《松陵溪鬼》《李正》或《成公祠》有其明显的教化目的,故不着墨人物之心态,相较于蒲松龄于《王六郎》中极力铺陈王六郎与许姓渔夫彼此信守承诺,真诚以对,相互眷顾勉励之情怀,而非强调可能的功利回报。《松陵溪鬼》既无渔夫探问溺鬼之情节,《成公祠》则叙述溺鬼成神之后,所谓“见梦于庙祝,谓神新任,祷之必应,故祈者颇众”之功利取向,乃至“子可将我炉中灰携去,以水和丸,可愈数万人。从此不失为富翁,吾以报子也。”此一回馈情节之安排,显然有其劝善前提之功利倾向,而非诉诸理想情感,关注层次显然有别。
此类文字之着重点皆不同于蒲松龄之构思着墨,《王六郎》刻画人物形象与纯真性情,展现了更为广阔的人情关怀与理想价值。尤其“后见招远人问之,其灵验如响云”,则见渔夫对于六郎之关怀,而此一补充叙述,可见蒲松龄之写作对于前后细节皆有所照应,表现了对于人情价值乃至生命情境之期望梦想,如此的叙事现象与内涵皆超越劝善心念的局限,且应有其表现自觉。①
藉由《王六郎》与相关故事对照可见,做为一个文体或书写模式的接受者,蒲松龄之相关改写或创造也形成另一种表现,亦即强调了小說作者之创作自觉与书写需要。于此,前述善书有关渔夫与溺鬼故事文本既非独立,亦非自足,只是未完成的具有启发性的结构,于蒲松龄之创作后,文本中相关的情感与意识则因而具体化,甚至有想象阐释的空间。② 亦即不仅陈述故事,而是对陈述的模式有所意识并遵循,且着力加工,于模式依循的同时,也积极进行人事与道德价值的评鉴。
《王六郎》一文展现了蒲松龄对于人与鬼、人与物之间的有情视野,如渔夫酹地祝云“河中溺鬼得饮”之描写,冯镇峦评以为“清致”,但明伦评则以为,“酹地而后饮,亦仁人之心”,仁人之心固然不出道德理解的范围,而“清致”之体认则有其超然情怀。显见蒲松龄对于人与自然,或人与鬼之间真诚以待的看法,于此,所有生命皆一视同仁,而无人鬼或异界之隔阂。一如《聊斋自志》所云:“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之自觉,可见蒲松龄并不满足于奇闻轶事之传抄,而是于叙事中发挥想象虚构,由此更可确立《聊斋志异》继承了传奇小说虚构书写之特质,展现传奇小说所具有的作者身份、特殊语境、形式内涵等文人属性,具有特定的审美倾向。由于作者主体性的彰显,使小说从劝惩教化的实用观点进至人情理想之陈述强调,藉由虚构展现作者之人生认知与美感价值,使小说得以超越实录的规模,得以包含更多的内涵与更高的认识层次。
《王六郎》不仅是对情义节操的咏叹,更有虚幻想象的色彩,叙事中多梦幻多人情,不仅有细节刻画,亦有关怀抒情,展现了蒲松龄以鬼神叙人情,状世态,寄感慨,以致发幽思哲理,笔锋所至,无不曲尽想象之妙与自然之妙。[4]84于此,文本内在与作者构思之寓言性与抒情性,所谓稗官一如诗,亦可以兴,此一表现即由蒲松龄的构思运笔而得以展现。[1]383所谓“诗化”或“诗性”,或即可由此去理解,书写者叙述之同时,也表达其人对事件的想法或态度,其中具有诗性思考如情感欲望,以及更高层次的理性要求之可能。[5]42-46
所谓诗性,既具有抒情本质、亦具有理性的内涵,进而发掘小说以外的阐释或更为深刻清晰的意义理解。作者以抒情为基础,富于诗意地开展绚丽多彩的精神世界, [6]577因作者叙事与评论的表现,进而有完成隐喻诗性的可能,而非局限于具体情节之叙述;或特定道德目的之劝说,而是着墨于文人寓意寄托与理性价值所透露的理想期待。而藉由作者之修辞叙事与其中的隐喻内涵,则又呈现了其人特定的人生理解与诗性表达。
结语
既有文献所谓《滇南忆旧录》的《成公祠》为《聊斋志异·王六郎》本事之主张,因年代前后与故事空间多有不符,故另有主张明末颜茂猷《迪吉录》中《松陵溪鬼》应更符合《王六郎》本事之可能者。此类善书如《迪吉录》与《感应类钞》,或文人笔记《滇南忆旧录》《北东园笔录》之书写,在于强调敬慎修持、行善护生之生命关怀,叙述重心为人间修为之实际指导,而蒲松龄《王六郎》并未采取《迪吉录》等劝善之叙事策略、强调仁心可达天听之道德取向,而是有意描述且强调人鬼情谊之纯真可贵,善用细节,建立脉络,细腻刻画人与鬼之形象与性情,呼应前后之事件转折,此类特质与内涵尤见蒲松龄之书写自觉与想象寄托,显然超越所谓溺鬼不忍代、终能格天以成神的劝善格局,不拘泥于庶民道德的论述理解,而是更见生命情境之反省内涵,以及书写活动对于小说作者抒怀寄托之重要意义。蒲松龄于《王六郎》之修辞叙事,使故事文本不限于本事传达,而能深入发展其中的隐喻内涵,藉此诗性表达展现某种人生期待与想象,于作品中强化了作者主体精神与艺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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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This article intends to analyze the poetic writing of“The Sixth Brot?蛳her Wang”(王六郎),from the Strange Tales from a Lonely Studio,by comparing with the source,a story in Di Ji Lu(迪吉錄).The focus of the research includes the differences about the plot additions and deletions,the narrative strategies,and writing purposes,and to highlight Pu Songling's poetic spirit and human concern.
Key words: Strange Tales from a Chinese Studio;“Sixth Brother Wang”;Di Ji Lu;Gan Ying Lei Chao;poetic
(责任编辑:陈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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