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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然千载人,我爱陶征士”: 论高凤翰对陶渊明的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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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作为清代画坛扬州八怪之一的高凤翰,他的诗文创作成就少为人知,诗名为画名所掩,对陶渊明的接受是其诗文作品创作的一个重要特征,但这一创作特征历来没有得到学界的关注。高凤翰对陶渊明的接受是全方位的,不仅在诗文中用到陶渊明的典故,也化用陶渊明诗句,模拟陶诗意象,欣赏渊明志趣,仰慕渊明为人,还创作了数量众多的田园诗。高凤翰对陶渊明的接受贯穿其一生,在高凤翰不同时期的作品中都能发现陶渊明的影子。在诗文作品中如此大量有意识地拟陶、和陶、用陶,不仅在清代中前期文坛,即便是整个明清时期,也是为数不多的,高凤翰在清代陶渊明接受史上的地位应该受到学界重视。
  [关键词]高凤翰;陶渊明;扬州八怪;接受史;清代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372(2019)04-0084-08
  Research on Gao Fenghan’s reception of Tao Yuanming
  LV Xin-fu
  (School of Communication, Qingdao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Qingdao 266061, China)
  Abstract:As one of the eight eccentric artists in Yangzhou (Yangzhou Ba Guai, 揚州八怪) in Qing Dynasty, Gao Fenghan’s poetic achievements are little known, and his poems are covered by the name of the painting. His reception of Tao Yuanming is an important feature of his poetic creation. However, this creative feature has never received academic attention. Gao Fenghan accepted Tao Yuanming in an all-round way. He not only used Tao’s anecdotes in his poem, but also Tao’s poems to simulate Tao’s poetic image. He admired Tao’s aspiration and personality, and created a large number of idyllic poems. Gao Fenghan accepted Tao throughout his life, and Tao can be found in his works of different periods. It is rare to see such a large number of works of poetry and literature consciously drawing, mixing and using pottery in the early period of Qing Dynasty, even throughout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So Gao Fenghan’s position in the reception history of Tao Yuanming in Qing Dynasty should be paid more attention to by the academic circle.
  Key words:Gao Fenghan; Tao Yuanming; Yangzhou Ba Guai; historical reception; Qing Dynasty
  高凤翰(1683—1749),山东胶州人,字西园,号南村,又号南阜山人,清代画坛“扬州八怪”之一①,是八怪中存世诗歌作品数量最多的诗人,有两千三百多首。他早年以诗、画闻名,受到诗坛领袖王渔洋的赏识,被许为私淑弟子[1],在清中前期诗坛占有重要地位,《国朝山左诗抄》《晚晴簃诗汇》《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清代诗文集汇编》收录其诗文作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清人诗集叙录》对其诗文内容都有相应评价,清人称其为“东海东坡”[2]。相对于他的书画作品,学界对他的诗文作品研究薄弱,某种程度上表现出诗名为画名所掩的倾向,近年来虽有学者论及他的诗文作品[3],但不够系统全面,对其诗歌创作整体风格、内涵、主旨的研究,仍有待深入和拓展。观其存世诗文作品,高凤翰对陶渊明的接受尤为值得关注,有大量内容与陶渊明有关,他的生活、仕途经历以及性格方面都与陶渊明具有某种神似,绘画作品中也有陶渊明题材。高凤翰曾曰:“兀然千载人,我爱陶征士”(《击林集·开门》),“杜陵彭泽诗,时向树根读”(《击林集·幽居》),表达了对陶渊明的深爱,其在清代陶渊明接受史上的地位应该受到学界重视。
  一、高凤翰生平及其诗歌研究概况
  高凤翰的一生可以46岁出仕和59岁返乡为界,分为北方交游、南方仕宦、落叶归根三个阶段。46岁之前,他的活动范围主要以山东胶州、济南、淄博等地为主,他曾在诗集序言中说自己“山居四十年”(《岫云集·自序》),“束发以来栖迹蓬蒿下者几四十年”(《击林集·自序》),即指其出仕前在家乡生活的这段时间。46岁时,他应胶州知州黄之瑞举荐贤良方正,进京受到雍正接见并授予官职,任安徽歙县丞,其称为“小草出山”(《岫云集·自序》),自此开启了在江南十四年的客居仕宦生涯;55岁时突患风痹并废右,开始左手创作,“是年六月因病去官”[4]20,离开官场后,他客居扬州、苏州,“漂泊江湖、浪迹吴越者五年”[5]78,期间诗歌作品选入《鸿雪集》。59岁返回故乡胶州后,贫病交加,状况已大不如前,“虽久困医药,然赋诗作书画,题赠友人,仍日不暇给”[4]26,所写诗歌编入《归云集》与《归云续集》,63岁时为编订整理的诗歌作品集题写后跋,67岁在家中去世。   高凤翰诗文作品集今日所见有抄本和刻本两个系统。抄本是由作者本人生前亲自编订整理并经他的外甥王静思抄写、表侄宋汉庭补抄而成,乾隆九年(1744)写定,共41卷,录诗2366首,今藏山东省博物馆①,前有刘喜海道光戊申年(1848)所题手跋,2006年《山东文献集成》据此影印。此外,2017年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公布了一批馆藏善本古籍的数字化资源,其中有高凤翰的《南阜山人诗集类稿》与《南阜山人斅文存稿》,从收藏印章看,系为清代匡源所藏并经多人抄录完成,于咸丰癸丑年(1853)校毕,其中诗文内容、文字版式与乾隆九年(1744)本颇有不同,虽前都有作者本人雍正甲寅自题小序,但后者多出《归云续集》与《青莲集》,且录诗只有2318首,可以认定为是另外一个独立抄本。至于刻本系统,实际上是上述诗集抄本的精选本,共有7卷437首,含有《归云续集》,德州宋弼选定并有序,初次刊刻时间为乾隆二十八年(1763),该刻本國内多家图书馆都有收藏,如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南开大学图书馆、山东省图书馆、南京图书馆等,《四库全书存目》《清代诗文集汇编》所收均为此刻本②;初刻本刊刻100年后,同治元年(1862)高业伟对初版进行了整理再刻,再刻本印刷质量优于初刻本,但今日国内图书馆收藏不多,笔者在青岛市图书馆见到再刻本,序言顺序亦不同于初刻本。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青岛出版社1989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先后出版标点整理笺注本,均以上述精选7卷本为底本,胶州高凤翰学会整理编辑的《高凤翰全集》,2014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其中诗集和文集是全本。
  高凤翰诗文作品、书画作品的整理工作近年来取得长足进展,学界对高凤翰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一南一北两个重镇,南方1980年在扬州成立清代扬州画派研究会,北方1987年在高凤翰家乡胶州成立高凤翰学会。在这两个学会推动下,高凤翰诗文资料的整理与研究工作不断向前推进,产生了许多重要成果。此外,胶州宋和修先生编著的《高凤翰年谱》《高凤翰全集》《高凤翰研究》,也为高凤翰研究提供了诸多有价值的资料。
  目前学界有关高凤翰的诗歌研究成果主要有三种类型。一是在人物传记、诗歌选本、著述提要中涉及对高凤翰诗文作品的评价介绍,这方面资料不在少数,但对诗文成就的分析都相对零散且不够深入;二是发表于期刊的单篇研究论文,截至目前仅有3篇,多与诗画风格的综合研究有关[6];三是学位论文,目前所见有3篇硕士学位论文以高凤翰为主要研究对象,但只有1篇学位论文专门研究高凤翰诗歌,另外2篇学位论文分别研究高凤翰的书法、绘画[7]。梳理这些研究资料发现,高凤翰对陶渊明的接受几乎没有引起学界关注,但对陶渊明的接受是其诗文的一个重要创作特征,在创作内容以及人格精神层面,他都受到了陶渊明的深刻影响。
  二、高凤翰诗文中的陶渊明情结
  高凤翰对陶渊明的接受是全方位的,不仅在诗文中用到陶渊明的典故,也化用陶渊明诗句,模拟陶诗意象,欣赏渊明志趣,仰慕渊明为人,还创作了数量众多的田园诗。高凤翰对陶渊明的接受基本贯穿了他的一生,无论典故、文法、内容、境界、人格,从形式到内容,从文本到精神,在高凤翰不同时期的作品中都能发现陶渊明的影子。不仅在清代中前期文坛,即便是放眼整个明清时期,在诗文作品中如此大量有意识地拟陶、和陶、用陶,也是为数不多的。
  (一)诗文中多处用到陶典
  高凤翰在《幽居》中提到,“杜陵彭泽诗,时向树根读”[8]9,可看出他对陶诗的喜爱,他的诗集中用陶典之处很多,先看其字号及诗集名称与陶潜的关系。
  高凤翰,字西园,西园是他胶州故居的一处庭园,据今日实地探查发现,“它是相当于3间屋大的一处建筑,面积约35平方米”[9],凤翰诗集中多次提到此西园(又名西亭)。如《鸿雪集》中的《江亭闻莺》《江上题画》,再如《归云集》中的《北归夜入西亭》。又字南村,高凤翰胶州居所,位于胶州市南三里河村(按,此地还有北三里河村),但他诗集中常称南村或南邨,不提三里河村,似乎是有意为之,这自然令人想到渊明《移居二首》中提到的“南村”。陶渊明笔下的“南村”,是一处民风淳朴的村落,“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给陶渊明留下难忘的印记,名句“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即出自该诗。高凤翰晚年自称南阜山人,书画印章中可见“高南阜”或“南阜”,生前自订诗集名为《南阜山人诗集类稿》,其中的“南阜”,除了有家乡地理特征外,也与渊明《游斜川》诗中的“南阜”有关:“彼南阜者,名实旧矣。”[10]44从凤翰所取字号风格来看,除让人联想到渊明有关诗句内容外,都是以自己的居所特征为号,这与渊明以庭前“五柳”自号颇为相似。
  高凤翰诗集有《岫云集》《鸿雪集》《归云集》。对于《鸿雪集》,高凤翰在自序中明确指出是用苏东坡“鸿泥雪爪”之意,是对自己远离故土、游迹江南的写照;对于《岫云集》和《归云集》,作者提到“山居四十年,自分从烟霞窟中散作云山断影矣”[8]139,这不正是对渊明诗句“云无心以出岫”的说明吗?《岫云集》所收诗歌是高凤翰出仕那年所作,他自谓“小草出山”,因此“念平生出处之界,特勒此部专存之”[8]139;晚年回到家乡后的诗作收入《归云集》和《归云续集》,这符合作者返回故居的实际情况,也正是渊明《归去来兮辞》中“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所述之意。此外,高凤翰晚号归云老人,应该也是与此经历有关。
  除了字号与集名,诗文内容中出现的陶典随处可见。高凤翰使用频次较高的陶典多与武陵、桃源、东篱、菊花、植柳、无弦琴等这类体现隐逸志趣、高士情怀的主题有关。有武陵桃源意象的,如《鸿雪集·题盘溪方秀才隐居》:“武陵仙界闭潺湲,每说陶公是寓言。昨到君家亲领略,人间真信有桃源。”《击林集·田家诗》:“何必访武陵,绝境求神仙。”《击林集·鱼鳞口看瀑布》:“时逢采药者,或恐是桃源。”《鸿雪集·自绩溪还歙山行感事作》:“桃源历尽古桑麻,大障山头伴使车。”《鸿雪集·山中赠胡荆玉隐居》:“巷寂闻樵斧,庭荒见鹿蹄。偶通渔父客,旋闭武陵溪。”《湖海集·题〈山庄清夏图〉》:“清溪茅屋带烟霞,丛竹编篱逐岸斜。何必武陵方绝境,人间随分有桃花。”《岫云集·出浴》:“乃知武陵即人境,但能解脱即神仙。”(按,据《高凤翰诗集类稿》全本校改)《鸿雪集·岳王墩看桃花》:“回溪曲抱秦人径,小艇遥通渔父家。”《昔年行》:“众香匝座绕花丛,武陵春风得似否。”另如“蓬门久闭闲居迹,穷巷新惊长者车。惭愧虚声动贤牧,武陵洞口问渔槎。”(《归云续集·州大夫希贤陈公枉顾村居,翌日赋诗报谢》)   再看“篱菊”典故的运用。菊花与东篱体现出渊明闲适隐逸志趣,成为后人学陶常用语典,这在高凤翰晚年诗文中常有体现。如《九日》这首描写重阳节的诗:“老病虚佳节,愁深独闭门。唯余荒径菊,隔牖伴黄昏。”(《归云集》)再如“略通裙屐开三径,不碍云山筑数楹。”(《归云集·宋霞陵新辟别业和冷彤章》)还有“客少柴门静,人闲野径偏。一庭掩映好,篱菊正翛然。”(《归云续集·竹》)此处的“荒径菊”与“开三径”,以及“篱落新荒径,烟霜旧菊枝”(《击林集·送菊赵秋函》),其实都借用了渊明《归去来兮辞》中“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的语典。此外,高凤翰在书画作品的题赠诗中,也有不少诗作用到“篱菊”典故,这类诗在精选本的《高凤翰诗集类稿》中没有收录,如题《九日东篱图》:“晋家老处士,闲静爱东篱。对菊忽思酒,悠然偶得诗。”[11]58《为沈小尹画题松亭对菊图》:“故园三径总荒却,松菊时时入眼来。”[11]399
  其他所用渊明语典。如“无弦琴”,《击林集·晚坐》:“始信柴桑老,真有无弦琴。”“说琴不必琴,善领惟吾子。”(《鸿雪集·说琴诗赠曹山人》)。又如“携书卧北窗,时见浮空翠。”(《击林集·游大珠山石门寺》),用到渊明北窗高卧语典:“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10]188《击林集·开门》诗云:“种柳已成围,不计三与四。相向插篱门,聊复存古意。”这又与渊明《五柳先生传》中所述旨意相仿。
  除了用到陶典,还表现为有意识地学用陶潜诗句,变化语词,翻出新意。如《读渔洋先生集》中所云:“此中欣有会,一笑独拈花。”让人想起渊明诗句“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又如《惊蛰日,雪夜坐读东坡〈和渊明时运〉一首,怃然作》,内容虽然与渊明、东坡所述略无二致,但旨趣却不同,“陶潜表达了‘称心而言,人亦易足’的自适之情;坡公则畅述了忧患中之‘欣然’;诗人则有慨无欣,远离故土,久违妻儿,盼忧患中之欣然而不可得,能不怃然”[8]256。
  高鳳翰诗集大致是按照时间顺序编选,上文引用陶典诗句分别选自《击林集》《湖海集》《岫云集》《鸿雪集》《归云续集》,基本涵盖了作者出仕前、仕宦江南与晚归故里这几个人生阶段,这只是笔者依据精选本诗集初步统计的结果。
  (二)诗中多用田园意象
  从《高凤翰诗集类稿》中的编年顺序看,其中的《击林集》和《湖海集》多收录出仕前这一时期的诗作,其中可见不少田园诗作。如出现在《击林集》中的一首《田家诗》,写出了康乾盛世时代较为少见的农民耕作之乐,其中有云:“对门开场圃,绿树鸣新蝉。野老三数人,科跣坐树边。青蓑依碌碡,时复枕藉眠。摇摇蒲葵扇,太息说今年。”诗中夏日浓荫,绿树鸣蝉,乡村野老闲坐树下,或倚或憩,闲言消夏,一幅风和日丽、闲适惬意的田园景象扑面而来;诗中接下来描述的“三餐日过午,少妇向田间。归途插野花,赭汗红双颧”这一画面,观察细致,又流露出一定的欣喜之情。
  《击林集》中的另外一首《雨后斋中杂兴》,写出了村居小院雨后清新的景致:“竹外烟消写断霞,中庭草木湛清华。短笺秃笔闲窗画,松叶泥炉小院茶。风定细香生药本,苔凉晚影散桐花。不知门外泥深浅,独傍茅檐数过鸦。”凤翰于此流露出的恬淡自适心情与渊明《归园田居》所表现的如出一辙,这样的诗作还有《鸿雪集》中的《清明舟行述所见》:“麦畦青接菜花开,曲曲山桃抱岸回。一叶低篷插杨柳,莲花瓣子载春来”。另外《击林集》中有《村晚》《关门二首》《归萁西亭》《晚归南村至河上有感》这样描写乡村景致的诗篇,也有《晓汲》《食藕》《对客食小蟹》《卖姜翁》这类反映农事劳动的诗作,还有反映底层盐户农民艰苦生活的叙事诗《苦灶行》。他在南方做官以及游历期间,还时常记挂胶州故里的旧居及五亩荒地,如《湖海集·梦醒》篇;也不忘写信告诉族弟帮忙照看故园,并嘱之“多植花果”,如“东家乞长松,西家乞垂柳。栽竹勿论竿,栽花勿论亩。但留一径行,余地尽花薮。”(《湖海集·昔年行》)。
  晚年回到胶州家乡后,在《归云集》《归云续集》中仍有不少诗篇涉及乡村田园生活,说明田园诗一直是高凤翰诗歌的一个重要内容。晚年遭遇旱灾,他有多首诗描写灾年食物匮乏、不得不食海蓬菜(按,海边一种野菜)的情景;另有一首《谷穗》,写自己灾年见到谷穗,感觉比金子还要珍贵,想要“抒忠思献上,比瑞欲图成”,但谷穗“与我周旋久,能无饥渴情”,还是忍不住吃掉了,虽是苦中作乐有幽默揶揄的一面,但读来让人心酸,这与渊明诗《有会而作》有异曲同工之妙。渊明《有会而作》也是为荒年所写,“旧谷既没,新谷未登,颇为老农,而值年灾”,陶渊明诗中提到自己“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10]106-107,灾年对菽麦难以抗拒,诗末同样用到了反语。
  (三)诗文中欣赏陶渊明志趣
  与渊明志趣相近者莫过于酒,萧统《陶渊明集序》说渊明诗几乎“篇篇有酒”,这用来形容高凤翰诗也非常合适。在《唯酒是务图序》的文章中,他特别提到了陶渊明与酒,“晋陶元亮冲穆淡泊,神与酒寄,野老可引,篱花可对,邻有招而忘人,室无人而劝影,时一采菊,悠然见山,率我孤往,无非酒兴,此饮而天者也,务之上也”[12],他对渊明“神与酒寄”的总结比较到位,也非常向往,“此饮而天者也,务之上也”,从中也能看出高凤翰本人对酒的态度与喜好。高凤翰好酒成癖,或自饮,或与朋友欢饮,随性洒脱,诗中多有饮酒句,信手拈来,趣味盎然,好友卢见曾评价他“酒酣耳热,挥洒烟云,往往千言立就”(《高凤翰诗集类稿》卢序),此言不虚。《击林集》中《送酒李霞裳先生》云:“寒沽酒霜林东,霜林霜叶漫天红。此时对酒难独饮,合寄溪南卖菊翁。”《双韵短歌别靳秋水》云:“君胡为者今夕来,青灯绿酒为君开。君胡为者明日去,挽断征鞭留不住。君来君去总伤神,不如悠悠行路人。”《郡中李书升同学过访山居》云:“趋妇搜藏酒,粗粝足盘餐。一笑披襟坐,明朝醉药栏。”《湖海集》中《饮王青霞东村夜归》云:“谁从明月下,邀客醉荆扉。能饮即名士,何辞深夜归。”《山南道中》云:“深林处处换提壶,何处垂杨酒可沽。忽见乱松围破屋,山桃山杏两三株。”《新晴雅集湖上堂戏成拗体》云:“百年作客浮云迹,千里怀人落日心。此时对酒不痛饮,悠悠何以消烦襟。”《归云续集》中《约陈贞符公子及诸同人过饮》云:“拨雨新?野菜根,炊糜作饼足盘飧。山家风日乘晴暖,正好来倾老瓦盆。”   在这些整首写酒的诗中,多数是写与友人之间的酒会,独自一人饮闷酒的情况并不多见,《山南道中》这一篇则别开生面,写自己提壶沽酒途中所见,饶有山林野趣意外之喜。至于在诗中杂以饮酒诗句则更为常见,仅略举数例。
  如《感旧长歌赠靳秋水》:“有时得酒气尤豪,寻常一泼墨数斗。”“夜寒把酒雁声多,明月霜天奈尔何。”《王郎歌为潜英主人题画》:“对画狂呼三百杯,坐客无言但咋舌。”《开门》:“有时具壶觞,藉草成薄醉。”《雨后书蕉叶》:“万绿沉沉雨过时,客窗酒尽罢吟诗。”《长山道中》诗云:“小憩征车坐驿亭,一壶村酒对山灵。”《游大珠山石门寺》诗云:“把酒怀古情,山风吹成醉。”《陵州九日振河阁登高》:“惆怅故园谁载酒,黄花闲煞竹西亭。”“纵酒可能酬令节,独搔短发问青天。”《月夜泛大明湖》:“名士轩头载酒过,一杯空酹旧烟萝。”“他乡兄弟怜萍叶,异代文章付酒樽。”再如《雨中赏藤花》:“烟光逗紫连茶灶,雨片飞红上酒杯。”《昔年行》:“临阶白木床,瓦壶倾浊酒。”也有对前人诗句的改写:“浮云游子意,樽酒故人情。”(《海曲留别署中诸君子,时方养虚先生亦将南归》)
  值得注意的是,他诗中的饮酒诗句并不是应景或者凑句而已,而是他日常生活的真实反映,平时写字、作画几乎是一刻也离不了酒,晚年贫困时甚至以书画换酒。他曾经在送给弟弟高凤起的书画册页上题诗一首:“乡里人将去,题诗寄画图。夜寒烧短烛,乡静数铜壶。知尔开椷日,还同此兴孤。多应浇腊酒,摩挲重踟蹰。”此诗有序云:“弟家酿酒最精,计向岁,此时正开缸尝新酒日也。”[13]129此时凤翰39岁。60岁时,虽已穷困潦倒,但为喝到族弟新酿的酒,特意作画一幅并留手札云:“新酿一罐,不须陈者。明日遣人来取罐,并稍画去,不空走也。研弟,阜兄左手。”(见宋和修《高凤翰年谱》第463页影印)在去世前两年65岁时,他在画册《梅花图》中题诗序曰:“三月朔之九日,晚坐無事,再命儿辈置之壁间,适邻翁有急新酿者一饮,竟醉,率笔又题二绝。”①仍然是有酒辄饮。
  晚年高凤翰曾写有一篇《人境园腹稿记》[14]131,这是一篇园林营造构想蓝图,高凤翰主张在园林入口处题名“结庐人境”,与渊明“结庐在人境”只有一字之差。园林内的布局、建筑、山石、植物也大都带有鲜明的渊明色彩,如有篱笆、菊花、草屋、鸡犬、松竹、桃柳、溪流、荒径之属,俨然陶潜生活环境的再现,凤翰对渊明的喜爱于此可见一斑。
  (四)高凤翰仰慕陶渊明的为人
  陶诗是高凤翰经常赏读的对象,“杜陵彭泽诗,时向树根读”(《击林集·幽居》),他在《读古文赋》中提到:“空仰古而结思,不如就东篱兮醉菊花。”[5]127实乃推崇陶文。既熟悉其诗文,自然尚想其为人,所以高凤翰说“兀然千载人,我爱陶征士”(《击林集·开门》),这是高凤翰对渊明发出的由衷赞叹与认同。高凤翰对陶渊明人格的体认,每每表现在他给其他文人的赠答诗、题画诗之中。
  在《鸿雪集·题画菊赠宿松刘明府》中云:“片石亭亭似小孤,几枝野菊渺江湖。不知近日陶元亮,也有官田种秫无。”诗中借陶潜来喻指这位友人刘明府的高洁品行;又如在《鸿雪集·题画赠怀宁詹明府》,他用“别有经纶陶靖节,略无废事米南宫”来称赞友人詹明府具有渊明那样高风亮节的人格。
  在高凤翰的诗集中还有一首较为特别的作品,即《击林集》中的《破屋诗赠故人李吴山》,诗的序言近五百字,完全可以作为一篇独立的李吴山传来看。序中提到,“吴山暴贫,骨棱棱然不少屈。瓶无粟,灶无烟,妇无长襦,儿无完绔,怡然安之。虽其兄弟亲戚,亦不见一开口作乞怜语。三旬九食,啸歌自若,既已洒然超脱矣”,自己之所以赠诗给吴山,是因为吴山不仅“性嗜书画”,还能“鉴别超超玄解,破去畦陌,以此与余交尤善。”观序中所言,高凤翰实际上是以渊明为镜照出友人的“高士”人格形象,其中提到吴山能“超超玄解,破去畦陌”,借鉴了渊明《扇上画赞》中所云“超超丈人,日夕在耘”之意。
  高凤翰对待生死的态度与渊明一致,他看淡生死,慕渊明之达观。《鸿雪集·梦寄孙儿》云:“十年江上梦中身,漂泊今同草上尘。不用汝来收老骨,青山自有斸灵人。”高凤翰生前为自己题写了墓志铭,铭文中说到“知其生何必知死,见其首何必见尾”[5]78,并写诗告知友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岁在龙蛇劫数奇,辰宫才过巳宫悲。欲知老骨填沟日,多在三春未尽时”(《归云续集·题画牡丹后寄怀罗朴园》),态度坦然放达,看不出丝毫伤感。这与渊明生前自撰《拟挽歌辞三首》《自祭文》的行为,以及诗中表达“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天地赋命,生必有死”(《与子俨等疏》)、“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的意思是相似的。
  再者,他与渊明一样忧道不忧贫,不以生计无着而去乞食为耻。渊明有《乞食》诗叙及晚年饥荒,高凤翰晚年亦有卖画乞粟诗,如《题元明人蔬果杂画册子乞粟所知二首》,更有多首直面灾荒、饥食野菜的诗作,如《邻县》《荒界》《海蓬菜》《索儿子进食海蓬》等,诗中流露出的无奈、自责、解嘲与渊明无异。
  高凤翰在江南有十年左右时间是有官职的,依靠俸禄养家基本没有问题,他卖画时间应是在因病罢官、“浪迹吴越者五年”的这段时期内,此间失去经济来源,生活困顿。晚年在给夫人写的墓志铭中提到,“辛亥岁歉,妇乃就食于歙丞,丞既卑官,人复疏拙,其困惫殆过于家居时。甲寅春,以扬州鹾部,视事泰州坝,禄入少赡,自此至丙辰,妇得不苦饥寒者,才三年耳。丁巳病罢,妇先归,田庐已荒,贫益甚”[5]79。即便家贫如此,他对卖画还是有所抵触,高凤翰书画作品送人者多,卖者少,其曰:“作画四十年,交游散万轴。下及小儿曹,亦各有藏幅。”[15]143不同于郑板桥、金农等人卖画都有明确润格[15]173。
  有传言高凤翰曾经拒绝新安某巨商购画之千金,曰:“我画非马骨,岂黄金可易耶”[13]576。他曾为自画像题词曰:“颓以唐,激以昂,不痴不狂,亦谑亦庄,是为老阜之行藏”(见诗集类稿刻本首页附图),正是其人格精神的写照。徐世昌评其人品“兀傲昂藏”具有一定道理,这与他对陶渊明人格的接受是分不开的。   三、高凤翰接受陶潜的原因
  高凤翰生前并不以“怪”名,扬州八怪的称呼直到清末才为人所重,且在很多版本中并没有高凤翰,今日一些有关“扬州八怪”的著作中也不收高凤翰(见前述),如文物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扬州八怪》一书中就没有高凤翰。他生前“以诗名重天下”(《高凤翰诗集类稿》沈序),被人称为“东海东坡”,宋弼评其诗歌“得苏、陆之遗,自擅胜场”(《高凤翰诗集类稿》宋序)。他的诗歌语言平易、不求藻饰,崇尚自然、直抒胸臆,又带有宏雅之气,在清中前期文坛独树一帜,“与渔洋、山姜诸前辈先后自成一家”(《高凤翰诗集类稿》李序)。前人评价不无道理,论其源头,陶渊明对他的影响更大。青年时期读陶为乐、淡泊明志、向往自然隐逸之趣;中年从政十年不为官场污浊势力所左右,抗辩不屈,生性质直;晚年回归故里甘贫乐道,磊落不羁,对生死泰然处之,高凤翰对陶潜的接受是贯穿一生的。
  首先,与渊明相似的家居与成长环境,是高凤翰接受陶渊明的重要基础。高凤翰家乡南三里河村依山傍水,民风淳朴,是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凤翰曾经提到,“余少而村居,书舍筑南山下,山之去舍不三里。斋课则倦时凭几而游,跋足而眺,山之树石无不可历历见,其峰峦岩岫无不可颔而数也。”[15]11高凤翰少长于此,山居四十年,直到46岁出仕,他在诗文中多次流露对家乡山水的喜爱之情,这与“性本爱丘山”的渊明如出一辙。
  其次,两人有相似的仕途经历。高凤翰的父亲高曰恭是康熙朝的举人,做过淄川教育官,叔父高曰聪在南方福建为官,他自幼受其父辈影响,饱读经书,有强烈的仕途进取意愿,这与渊明年轻时的志向相似。渊明的祖辈父辈都曾为官,他自叙年少时“游好在六经”“东西游走”(《与子俨等疏》),也是有志于仕途,但“性刚才拙,与物多忤”(《与子俨等疏》),仕途碰壁后,决心退耕田园。高凤翰的科举之路并不順利,屡考不中,四十多岁才被举荐出仕为官,仕途十年,穷居下僚,两次受人陷害,升迁无望,他自嘲为“尘土官”“牛马吏”(《官肆吏隐堂歌》),后又废右,于是心生悔意,决心辞归。仕途遭遇也与陶渊明颇为相似,这又成为高凤翰接受陶渊明的另一重要基础。
  再次,与渊明一样,高凤翰善交游并具有深沉的仁爱之心。高凤翰在北方生活期间留下了数量众多的赠友唱和诗,他与北方许多文人有密切往来,跟山东济南、淄川、德州、安丘等地诗人都有赠答诗作,是王渔洋的私淑弟子,是张谦宜的表弟①,跟蒲松龄成为忘年交,蒲松龄小说《聊斋志异》中就有一篇名为《张贡士》的作品与高凤翰有关[16],袁枚也是“素慕山左高凤翰之名”[17],因不曾一见而遗憾。到南方为官后,跟《国朝山左诗抄》的作者卢见曾是上下级关系,二人因有同乡之谊而成为至交;与同为老乡的另一上级徐雨峰,与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关系也都非常密切;跟吴敬梓有过交往,卢见曾发配新疆时,高凤翰牵头由扬州众多友人共同题词送给卢见曾一幅《雅雨山人出塞图》,其中就有高凤翰和吴敬梓的题跋②。跟曹雪芹也是同时代人,两人是否有过直接交往虽不见文献记载,但高凤翰有一篇名为《人境庐腹稿》的文章,文中所述园林与曹雪芹《红楼梦》中大观园在陈设布局、景观命名方面有很多相似之处,这似乎不是某种巧合[18]。
  至于他的仁爱之心,从对待仆人的态度上可以看出与渊明的相似性。陶渊明为彭泽令时曾给家中送去一仆人,同时写信告诉其子曰:“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19],对奴仆的态度令人感动。高凤翰曾经写有一篇《哭仆文》[14]192,也可视为作者爱仆精神的体现。这位仆人名叫朱河,跟随高凤翰9年,后因病去世,高凤翰悲痛不已,文中详叙生前与仆相处的日常,为仆人请医看病,敛衣下葬,待之如亲人,也为生前没能让朱河跟随自己享受荣华而充满悔意。上述交游、性格方面的共性,构成了高凤翰接受陶渊明的又一重要原因。
  四、高凤翰接受陶渊明的意义
  高凤翰仕隐交织的人生经历,磊落不羁的人格精神,对自然的热爱、对田园的留恋、对朋友的热忱,都与渊明非常相似,陶渊明是他终其一生的精神偶像。
  首先,对陶渊明的全方位接受促进了高凤翰傲岸人格的形成。《桐阴论画》把高凤翰列为神品第一人,评其画“离奇超妙”[20],《天隐堂集》说他“涉笔诡异别趣饶”,两种说法都指出高凤翰画风不同寻常的一面,这是一种艺术个性的体现。艺术上的“怪”,往往就是“敢于批判现实的人独立人格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21],高凤翰独特画风的形成与其兀傲昂藏的人格具有密切联系,内在气骨正是渊明式的。以高凤翰为代表的扬州八怪画作,“不受成法和古法的束缚,以一种新的面目出现在人们的眼前”[22],从题材、内容、画法等方面,都突破了清中前期的画院派,形成了独特画风,有助于推动传统中国画的近代转型。
  其次,在清代中前期陶渊明接受史上,高凤翰的陶渊明接受具有重要意义,他从自己的生活经历中体认和接受陶潜,没有把陶潜作为一个政治符号来标榜明志,不以遗民心态来接受陶渊明。长期乡村田园生活的历练,造就了高凤翰不屈、乐观、高洁的性格,这是他接受陶渊明的重要基础,高凤翰笔下的陶潜没有不仕二姓的一面,而是一位安贫乐道、淡然自适、具有高尚品行的高士。高凤翰生于盛世,长于北方,受父辈影响,他并不志于隐,而是在“隐”中待时,有志于天下,与清初画坛接受陶潜的陈洪绶、戴本孝、石涛等人的遗民心态具有很大不同[23]。高凤翰创作的陶渊明主题绘画有《陶琴图》[24]③、《松菊图》④、《甘谷图》[13]466、《九日东篱图》[2]307与《桃源返棹图》[2]319,这五幅作品都有高凤翰的题词,表达了对渊明高士人格的欣赏,如《甘谷图》题词“东篱已愧陶元亮,有向人前再折腰”。结合绘画作品与题词内容可以看出,在高凤翰身上,陶渊明的政治寓意降低了,高士人格内涵得以提升,这是他在接受陶潜方面跟其他清初画家的明显不同,有助于我们了解清代中前期文坛接受陶渊明的发展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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