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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与沉思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斯 妤

  我消失了将近三年。三年里我写得很少,发表得更少。电话渐渐少下去,这让我感觉良好。我的朋友本来就有限,大多数电话来自编辑部,现在它们逐渐少下来了,因为我三番五次地让他们失望。安静重新一点一点地回到我周围,我多么感谢它。
  在开头的两年里,我用了很多时间求医问药。我的胃功能曾经那么好,家人总是说我吃石头都能化,现在它却连一杯清水都应付不了。即使我滴水不沾,我的胃里也像撑着一个大气球,24小时里每分每秒都胀鼓鼓气呼呼。我无法忍受这样可恶的状况,所以在求医问药方面我比任何人都急切虔诚。总是希望一剂良方,几副汤药就能把健康还给我。
  但是健康却只在远处瞪着我。仿佛我是一个负心女子,再也得不到它的信任。不良指标居高不下,胃里的球体日复一日地坚实鼓胀,我的健康急切缓慢地、无可奈何地少下去......用了将近两年的的时间,我才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场持久战,无论多么高明的医生,都无法在数日数月里将健康还给我。
  我必须习惯和草药为伍。必须带着这个瘫痪的鼓胀的蛮不讲理毫不妥协的胃工作。
  在我20年的家庭生活史上,事情是颠倒的:柴米油盐是胡乱对付的,衣食住行是胡乱对付的,真实日子是胡乱对付的,认真对待的倒是"纸上生活"--虚拟的故事,虚拟的人物,虚拟的情境......
  胡乱对付生活中所有事务的目的只有一个--尽快坐到书桌前,继续那已经开始,欲罢不能的文字。
  说来惭愧,除了照顾儿子是全力以赴,尽心尽职以外,生活中几乎所有的事务都曾经被我看作负担。这或许因为自己是一个极端的一心不能二用的人,当重心倚在"虚构生活"上面时,真实生活就被滤掉了,它成了一种恼人的没完没了的负担,一条始终在甩当然也始终无法真正甩掉的影子。
  现在,这一切都改变了。曾经一天不看书不写作就烦躁不安的人,有一天突然觉得自己可笑之至。所有的文字,无论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无论杰出的还是平庸的,都让我感到厌倦。我怀疑它们犹如怀疑这个世界上的众多事务。
  真正的生活这个时候才算登场?
  柴米油盐,衣食住行不再是胡乱打发的了,它们成了你真正握在手里的东西,它们甚至是你生存的依托--不仅仅在物质的意义上,同时也是在精神的层面上--它们以其琐碎与芜杂吸附你,使你免受虚无的侵扰。每一天,当太阳冉冉升起,当市声渐渐嘈杂,当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地在你眼前展开时,你提着菜篮,感到了一份真切,一份实在。
  那常常环绕左右的空旷寥落渐渐远去。那曾经不依不饶的极端、执拗渐渐退色。生活不在字里行间。别人的无病呻吟和自己的无病呻吟听起来同样刺耳。
  矫情,造作,狭隘,尖刻,夸夸其谈,好高骛远,这样的毛病我沾染了多少?
  我不只一次地审视自己。
  在隔壁的院子里,有一间很大的车库,现在它成了民工们的住所。
  每天晚上我散步路过那儿,都会闻到阵阵恶臭。盛夏酷暑,车库的铁门大敞着,里面的肮脏,浑浊,混乱一览无遗--大通铺,煤气灶,泔水桶,夜壶,随处可见的锅碗瓢勺,横着竖着的光着上身大汗淋漓的青年......唉,那不是人的生活,那是猪狗的生活。
  我知道我的感伤没有任何用处,就像面对崎岖的山道不忍登轿上山的旅客,轿夫们不会感激你,反而诅咒你。因为你的不忍令他们空手而归,令他们连猪狗的生活都难以为继。
  我只知道相比之下,我们的文字太苍白了,我们的呻吟太浅薄了。真正的苦难是无法咀嚼的,它连回味的余地都没有。
  在那一刻,我是那么强烈地希望,我的职业不是咬文嚼字,我的擅长不是冥思苦索。我宁愿自己的所能更实在一些,宁愿自己有一双点石成金,化腐为奇的手。
  写作是一种慢性自杀。玛格丽特・杜拉斯说得相当准确。她是敏锐的。她还说,手握权利的男人和写作的女人一样,他们都比常人更具备性方面的魅力。这一点,我想是她过于自得了(或者说她过于自卑因而极力要掩饰这份自卑?)。
  问题是,是什么使我们选择了慢性自杀?
  可笑的是当年我提笔写字,既不是被生活所触动,更不是为了建功立业。那时把我从清华物理系的酣梦中拽出来的,是对消亡的畏惧,对时间的膜拜。17岁的我在农闲季节的知青宿舍里焦虑不安,不是因为生活艰苦,前途渺茫,而是突然体悟到生命的脆弱,时空的广袤,个体的无助与无奈!我一连几天缩在昏暗的房间里,一边发呆一边冥思苦索,试图找到超越时间、超越死亡的道路......
  文学就是这个时候像鬼一样钻进了我心里。读着一位知青同伴的小说手稿,看着那密密麻麻工工整整的字迹,我蓦然了悟:写作,写作是可以战胜时间,超越生命的!
  非常悖论的是,有可能战胜时间,超越生命的写作同时也是慢性自杀。它是一盏半明半昧的油灯,既照亮时间也耗尽时间。它销蚀你,熬干你,直至灯枯油尽。
  真正的才情是无法掩埋的,同样,真正的平庸也是无法矫饰的。尴尬的是,平庸总是像水一样四处蔓延,而才华凤毛麟角,忽明忽暗。
  什么是优秀的小说家?小说家必须在某些方面有一种超越,他需要超越世俗,超越常规,超越现存,如果他不能每时每刻保持这种超越,那么至少是某些时候,或者至少在内心,在自我的深处,他是具备了这份超越的。
  这也是为什么有的小说使你神清气朗,目光幽远,有的小说却使你如吞糟糠,如陷泥沼。
  小说说到底都是表现冲突的,即使最先锋、最叛逆的小说。平庸的、市侩的小说家笔下的冲突是世俗与世俗的冲突,功利与功利的冲突,所以你阅读它们得不到任何拓展与提升;而优秀的,既能透视现存又心存高远的小说家,展现给你的却是现实与梦想的冲突,屈服与超越的冲突,平庸与杰出的冲突。它们的魅力既是语言的魅力,形式的魅力,同时也是心灵的魅力,思想的魅力。
  如果一个人在世俗生活中八面来风,如鱼得水,或者他在世俗面前屡战屡败却仍旧屡败屡战,毫无反省与自察,那他一定不是艺术家。艺术家肯定不是完人或者圣人,他同样需要一份物质生活,同样既有七情六欲又有性格弱点,但是区别在于--面对现实种种(包括自身的一切),艺术家一定总是在审视,在反思,在质疑,他永远都不会浅薄地沉醉沉溺,乐不思蜀;而当他不得不屈服于现实或本能时(这是常常会发生的),他必定会感到某种痛苦。那种分裂的,矛盾的,焦灼的疼痛会不由分说将他劫持,使他烦躁,使他失眠,使他重新上路去寻找新的平衡。
  新的作品很可能就在这个时候诞生了。
  在我不写字的时候,我用阅读来保持和文字的联系。阅读使我原谅自己的疏懒,因为值得阅读的,好的文字太多了,就像值得观看的,好的影视作品太少了一样。
  遗憾的是人们的视线依然被电视机吸引着。人类的趣味由于大众文化的牵引已经不再是向上提升而是向下游走。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英国那位电视发明者的后人如今坚决拒绝电视机,并且说:如果她的父亲在世,知道他的发明如何被滥用,他可能会将他的发明扼杀在襁褓中。
  但愿这样的智者日渐多起来,或者,但愿影视作品日渐摆脱商业化快餐化的侵扰,日渐饱满纯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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