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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母亲照亮的夜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刘宝文

  白内障手术之后,母亲的眼睛并未像我们和她所预期的那样,很长时期明亮如初。我们想尽一尽人子之情,更多的却是母亲,想着能在有生之年再为我们的下一辈缝缝补补、洗洗浆浆。缝补衣服是不可能了,缝缝被褥、收收裤边等一定用得上。尽管眼睛再次蒙上了荫翳,母亲的心依旧亮堂,她轻轻叹一口气:唉,都是前些年熬更守夜致的,怨只怨生错了时候。她努力地睁大了眼睛,守望着我们早出晚归所留下的孤寂的家园。当我在日复一日的奔波中驻足,与母亲努力打量我们的已经明显混浊了的眼光相遇,每次都尽快避开,不忍直视。脑海中,不断浮现母亲身陷那些没有电灯的漫漫长夜的情景。
  十六岁,当一个新时代曙光初露时,母亲带着旧式婚姻的印记嫁进了我们刘家。尽管不用揭盖头,可母亲还是茫然无知,面对她的,是一个经济单薄的家庭。外婆以勤俭积攒下来的给母亲的丰厚陪嫁连同永无绝期的亲情牵挂,没能填满一个新家穷困的深坑,而她的过早离世,又给母亲千疮百孔的生计撒了一把盐。强过了舅父的改嫁主张,母亲从另一位母亲身上继承了美德和力量,又拿它们去照亮一个昏暗之家。
  夜晚成了母亲婚后三四十年的操场。在这里,她演习着苦多乐少的大半生,演绎着平凡人生的炼狱。一个弱女子短暂的白天难以挑起的重担,她用无边的夜晚来继续;一个女性支撑家庭的梦幻,在这个夜的操场上滑翔。
  桐油灯下,一绺绺薄如蝉翼的棉纸裹了火药,在母亲手中轻拢慢捻,成了一截截等长的花炮捻子。高灯低亮。母亲搓着智慧和耐心,就着灯光,避了灯火,将一寸寸夜揉搓。第一灯油燃尽,母亲直一直腰,听鸡叫头遍,想象这二两炮捻可去城隍庙的花炮作坊换回盐;第二灯油燃尽,母亲捶一捶腿,鸡叫才二遍,这二两炮捻可以换回米;第三灯油燃尽,母亲揉一揉眼,鸡叫正三遍,床上的儿女翻个身,天已凉,这二两炮捻可以换回衣。为梦乡中的儿女掖好了被,母亲又添一灯桐子油。这夜呵,咋就这么长?搓着搓着,年轻的母亲觉得没有尽头,不是滋味。
  母亲生过十个儿女。几个夭折之后,就一心一意要把我们这几疙瘩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养好。可是,这是怎样的一个家,那时代又是怎样的物质匮乏?精打细算、淡泊度日,怎抵一个“穷”字!天干三年饿不死手艺人。农闲时能挣口饭吃还能落下乡邻人情的木匠、泥水匠被母亲奉若神明。然而,二世单传的父亲并无一技之长来补偿我们这个缺乏青壮劳力的家。本已被儿女累得喘不过气的母亲开始抱养别人家的孩子,拿每月十元(后来增加到三十元)的奶母钱来补我们家这个大补丁。春秋要单,冬来要棉。母亲的空乳头能哄哄哇哇的哭声,一群孩子身上的寒还得指望母亲煤油灯下剜针尖。 嗡嗡嗡嗡纺棉,咔嗒咔嗒织布;一剪剪裁,一线线缝。把一寸寸黑夜剪掉,将一片片霞光织进;用心智揣摩,拿责任和爱串缀。不懂并行线和角的母亲纳出了从不同角度看去针脚和由针脚构成的角同样大小的鞋底;提一提衣领和裤脚,母亲缝的衫和裤还那么平整、针脚弯直自如。谁说天下奶母心都偏?别人家的孩子和我们一样成了那个缝缝补补的年代里母亲的服装模特。我们甚至埋怨,母亲把所有的新布做给了别人家的孩子,对我们,则在鞋底、裤腰等处用着旧布。智慧和博爱造就了母亲的针线这个名牌,以致全生产队、整条巷子的人都不能假冒。这名牌遮挡着我们身上的风寒,也温暖着我们饥寒的内心。多少个除夕夜,我们久久不能入睡,和正在飞针走线的母亲相互温暖,当一群孩子荒凉的叫喊吵醒生产队的打麦场,母亲也上完了最后一针鞋。很快,我们融入了大年初一的欢快中,忘记了日子的辛酸与不堪。母亲常说,年有啥过的?重要的是过月、过日子。她是穷怕了呵!但我还是盼过年。每当冬天来到,我就开始渴盼母亲的又一双新鞋或又一条新裤。这简单的渴盼快乐着贫乏的童年。而母亲,三、四十轮春去秋来,三、四十回寒来暑往,只是一种固定姿势、一个单调动作,一针针地刺破一夜夜的黑暗,一线线地缀起一片片的孤单。她盼望的,又是什么?
  嘣、嘣,咣、咣,铁榔头砸在月光上,一块块顽石被月光粉碎。这是汉江岸边又一个无眠之夜。母亲的操场从油灯下的小屋移到了月光的露天。母亲的无眠之夜,我们却可以轮流“困(小睡)”一会儿。母亲的心,比这河边的乱石还乱。如果停下手中的活,她会更加牵挂父亲。他正躺在那个大医院的病床上,等着那一刀。医生说,幸亏转院及时。对父亲的想念,阻止着我们的小睡。疲累之极停下来,抬头望着天上的繁星,我问母亲:你是哪一颗呀,星星还有白天可以歇气呢?母亲笑了,转过身去,月亮淌下凉凉的露珠,悄悄爬上我的脸……这是汉江与另一条南北向较小河流的交汇处。大自然的一次次冲积养育着岸边的沃土和我们这些微弱的生灵。白天,母亲利用歇工和吃饭时间,拣一块被柳树林遮蔽的地方,支起一面大铁筛。唰,唰,一锨锨地过滤着时光。筛出的石子按大小等级堆好,再偷偷卖给县城惟一的建筑公司。这是母亲新发现的一条生存暗道,父亲和我们一家的救命稻草。在经历了几次“割尾巴”之后,我们的求生之道更为隐蔽。或者假装去河边洗衣,或者假借给生产队放牛。那些超出等级的大石子,就借月光消灭它。
  悲悯的月光照着人间的磨难,照着同样悲悯的母亲清澈的内心。谙熟了石头的外形与质地,摸着了最顽劣、坚硬的那块,母亲用草绳拧成的砸石圈把它牢牢套在一块大青石上。我们的手中,用拖拉机的废皮带做成的砸石圈,套着那些容易破碎的小小磨难……星星点灯,敲打黎明前的夜晚,母亲的微弱光芒,引领我们这个昏暗之家一天天走向亮堂。
  如果没有母亲照亮那些夜晚……那样的结果我们时常设想,尤其是在我们家成了全村最早买彩电的人家。这时,我已考上大学,姊妹们也都有了自己的家。母亲主张,因病不能从事繁重体力劳动的父亲病愈之后做买卖。在父亲背后,母亲又像灯、像星一样悄悄发光。我们家从租房到修房又到盖楼房。
  从困难中走过来的母亲时常说,她是寒窑里饿不死的王宝钏。我宁愿把它理解为母亲始终能够战胜困难的人格力量,理解为一种人类的普遍的可贵精神。因为,王宝钏在等着薛平贵衣锦还乡,而我的母亲,曾经照亮了那么多夜晚的母亲,她就是一盏灯、一颗星,自己发光发热,还照亮、温暖了我们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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