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立竞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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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危仁晸
1993年访问美国芝加哥的时候，曾到那里的意大利移民区参观了一回“比萨斜塔”。它是早期意大利移民因为怀念故乡，而利用一个旧水塔改建的。建筑者匠心独具，包括塔身、塔层的高低大小、外形表饰，尤其是它的斜度，如同照片上看到的真的比萨斜塔那样。人人都知道这是假的，但还是把它当了真。我写了一篇《故乡情结》，记叙这次见闻。
这次去意大利观赏比萨斜塔，似乎在记忆深处与它相会了多年。当然，这次与在芝加哥看“比萨斜塔”不一样，首先就因为它是真的。
从威尼斯去比萨，其实是从亚得里亚海滨横跨亚平宁半岛至地中海，乘车三个多小时就到了。沿途所见，意大利似乎到了粉褪脂残的岁月。农村房屋破旧，林木疏落，田园不整，村落中只有处处散见的教堂尖顶格外醒目。所幸还有众多的名闻世界的古迹遗址，成为这里无烟工业的支柱。
比萨是意大利中部一个古老的海滨小城。“人在万里外，意在一景中”。因为我们只是奔斜塔而来，所以乘车直取比萨大教堂的广场。别看比萨城里人气不旺，这里可是人流如织。
广场上的建筑起伏有致，一层层铺展到十字山坡上的大教堂椭圆形的白顶。大教堂始建于十一世纪，是保存完好的仿罗马式教堂之一，著名的斜塔原来是比萨大教堂的一座钟楼。
远看斜塔，就像一个巨型的圆桶式分层镂空的石柱，斜立于教堂一侧。它呈现出的似倒未倒的飘摇之态，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不稳定性，仿佛人们对斜塔的任何一睹，都是最后的眼福。
蜂拥而至的旅客，舍不得放过拍照的机会。最佳的角度，就是以斜塔做背景，请人在相机内把自己框了进去。一位同行的朋友别出心裁，让我伸出双手，两掌向前，做出撑物状，利用人近塔远的视觉效果，拍了一张“力挽狂澜”的作秀照。从数码相机里回望，人变成“大力士”，竟“撑住”了摇摇欲坠的斜塔。
现在应该来记述一下游人必知的斜塔历史了。
名为圣米里亚托的这所大教堂，1174年动工修建钟楼，因造基不慎，兴建至第三层即出现倾斜现象，被迫停工达一个世纪之久。以后继续施工，1350年建成之时，塔顶中心点即偏离垂直中心线2．1米。可谓趁斜而建，正题歪做，当时的建筑者们一不留神，竟然成就了世界建筑史上的奇观。
斜塔为八层建筑，造型古朴而秀巧。塔高54．5米，塔身墙壁底部厚4米，顶部宽2米。从下而上，全塔有8重拱形券门，由底层15根圆柱、中间6层各3l根圆柱、顶层12根圆柱，共建213个拱形券门而成。全部采用大理石结构，据称重量达1．42万吨。塔内有螺旋的阶梯294级，盘旋而上，直至塔顶。
塔是斜的，螺旋阶梯也呈倾斜状。更令人称奇的是，从外部看，除顶层外，其余每层外面的观赏廊道全部没有一根围栏。我去的时候不让游人登塔，但心里直犯悚，那可是站在“悬崖”上呀!攀沿这种阶梯，涉足宽约咫尺的敞口廊道，那是需要勇气的。然而数百年来，乐此不疲者代代不绝。对自我的挑战，盖因“无限风光在险峰”使然。
600多年来，塔身继续缓慢地向外倾斜，从此斜塔名闻遐迩。1972年10月的一次地震，它仍巍然屹立，未动毫发，这更添加了它的神奇色彩。但是，由于地基沉陷而出现的倾斜，连年有增无减。从1918年开始测量以来，每年平均向南倾斜约一毫米。因此，拯救斜塔的呼声不绝，治斜偏方竞相出招。报载2004年8月佛罗伦萨举行第32届国际地质大会时，意大利专家宣布，通过对斜塔的拯救性纠偏扶正，比萨斜塔被扳正了43．8厘米，目前还倾斜4．5米。专家表示，排除周期性和循环性运动，自从2003年9月以来，比萨斜塔的稳定性已达到标准。他还郑重地向世人宣示，根据对斜塔的全面检查，它“至少还可维持300年不倒”。
站在斜塔底部向上仰视，塔的建筑者挑战极限，追求完美的精神让人为之感怀。我遐思：树有根则枝叶繁茂，塔有“根”则斜也庄严。任凭风吹雨打，雷劈电击，管甚寒暑冷暖遭际；静观星移斗转，岁月沧桑，威仪雄姿一如当年。经典形象，默默兀立，大理石肌纹，历久而弥坚。屈伸乃有节，斜立而超然。叹天地之大，惟真善美可追；读芸芸世相，只精气神难求。中国谚语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诚哉斯言。
斜塔与教堂只数步之遥。但见教堂的整个建筑群皆穹顶券门，色调和谐，气势恢宏。看见有人对着教堂的厚墙高声咳嗽，原来他们是想听到微妙的回声。广场周围有许多寓含圣经故事的石雕人像。在阳光下，教堂、斜塔、雕像与草地交相辉映，气象万千。钟塔本是神圣之地，塔楼悠扬的钟声将唤醒众生，洗濯灵魂，但教堂对它的倾斜竟保持宽容与肯定，并愿与之作为一个整体，联袂展示在上帝与信徒的面前。而由石雕锁定了表情的圣经人物，也年复一年地向惊世骇俗的斜塔眉目传情，与之一同积淀于历史之中。我想在意大利人的潜意识里，一定宁愿斜塔就那么斜，对纠偏扶正是心存芥蒂的。加固可以，但一旦真的“扶正”，比萨城及这座大教堂少此一景，比萨斜塔的历史从此中止，那还叫做什么“比萨”呢?巴黎埃菲尔铁塔直立固然气派，比萨斜塔斜立也很风流。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倾斜的权利不容剥夺。而对观光者来说，他们都是奔斜塔而来的，因为有了斜塔，才引来了在教堂内外踯躅的脚步，才使整个广场的景致如此和谐，魅力无穷。
我这次参观比萨斜塔，夙愿已偿。返身离开时，忽见塔顶插上了一面红艳的旗帜。正当我伫立观望，前面传来了归队的招呼声，汽车又在催人赶路了。
大巴司机是一位中等个子的意大利年轻人，一路沉默寡语。他见我不解旗意，遂打开了话匣子。他说，斜塔因为纠偏扶正，曾经关闭了很长一段时间，2001年12月15日才重新向游客开放。他诙谐地说，那面旗帜或许是庆祝它重新开放已近三周年，也可能是作为斜塔永远不倒的一个象征吧!
他答非所问。但我心想，即使再耸立300年，意大利人也是不会答应的。
我相信，这也是美国芝加哥意大利移民的心愿。因为比萨斜塔是他们故乡文脉的坐标，它所铸就的文化记忆，在这些世世代代的漂泊者心目中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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