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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着腾越的脉管走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李兴

  在日复一日的摩肩接踵和川流不息中,我渴望在焦虑和烦躁之后独自远足。在不多的节假和难得的公休,充满想象的云南边陲,总是牵引我从远行车轮的节律和即兴哼唱的歌谣中,在繁忙的时间缝隙里完成一次次行走。二十多年来,我几乎走遍了全省所有的边境地区,包括汉族在内的26个民族如同一本厚重的典籍,催促我急切地翻动着书页,急不可耐地走进它的内核。在这样的地方,在白昼涵盖的黎明黄昏,意识可以让我脑无杂念、心无旁骛,贪婪地探寻更多的已知和未知、眼前和远古、奢华和蒙昧,每一次匆忙的短行和驻足都会让灵魂在边地的人文环境和清风净水中舒爽豁达。
  在一个冬日暖阳的中午,我乘上了去滇西的航班,开启了“极边第一城”腾冲、名闻遐迩的古城腾越的远行之旅。两年近七百天抵达同一地方,人生难有这样的长足。在这些日子里,我循着古腾越的脉络在亢奋中艰难地行走,在半工半读、半写半停的煎熬中记录和书写,力求让时光沉淀的浑黄碎片缀连成一些可以存留的记忆。
  一
  我决意要以一次意义深远的独行进入边地腾越,怒江畔的高黎贡山千年古道便成为起点。初冬滇西的中午刮着寒凉的风,在古永昌郡保山城草草用完简餐,我便租用了一辆商务车向高黎贡山进发。年轻司机刻意涂染成黄色的发型,像极了一条横亘在头顶的山脉,使我联想到将要登临的高黎贡山的山势。司机一路超车疾速前行,从他间或掏出手机暧昧的通话中判断,这个热恋中的小伙似乎要急切地完成差事返回城里。窗外的寒风呼呼作响,一阵阵拍打着玻璃窗,将树木、房屋、车辆、行人抛向车后。车速渐渐慢了下来的时候,怒江大桥到了。我提出下车在桥上看看怒江,司机以桥上不准停车为由再三推脱,经不住软硬兼施,他还是极不情愿地将车停了下来,因为他深知乘客才是自己薪酬的主宰。
  怒江,影视和书页中关于它雄浑豪迈、汹涌激越的描绘已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我不止一次地念想着要一睹芳容。此刻,它就在我的眼前绵延奔涌,心潮随江水跌宕难平。从高耸的大桥俯瞰,眼前的怒江已没有梦境中的气势,宽阔的滇西母亲河,在年复一年的冲刷涤荡中裸露出深邃逼仄的河谷,被庄稼蚕食的滩涂上杂乱地堆放着秸秆,鳞次栉比的房屋挤压着视线,浑浊的江水时隐时现,裹挟着泥沙蜿蜒流淌。尽管没有了想象中的波澜壮阔和浊浪滔天,但这条河流母性般的温存同样温暖着我。河岸注视着江水静静地涌流,岸边的卵石发出炫目的光亮,两岸的舟筏已然不在,摆渡的艄公已消失在时光的皱褶里。
  大桥发出耀眼的白光横亘在怒江之上,似一把随时可能落下的砍刀,硕大的桥墩如锋利的钢针插进了江岸的肌肤,在它光鲜的伟岸俊朗面前,仿佛听到了怒江之波的哀怨和嘶鸣。正是这些建立在古老之上的各种创造,加速了传统和记忆的腐烂和消失。愤懑和诘问之后,人们无一例外地接纳了现代文明给予的恩赐,正是这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桥梁,如同大地的亲使,以特有的摆渡方式,连通了不同区域,凝合陌路的人们,促成了人流、物流的快捷通达。
  晚霞的帷幔渐渐铺开,高黎贡山半山腰的百花岭成了我的留宿之地,一个年逾七旬的农妇接纳了我。老人孑身一人,干枯的白发、昏黄的眼神以及苍老的肤色,彰显着老人经历过无尽的劳役和苦难。简陋的居所井然有序,在正屋显眼的位置,粘贴着几张已经泛黄的照片,六口之家的全家福旁,是两个男人的遗像,年老者不用说是老人的老伴,年轻一点的应当是她的儿子。老人深知我当日的疲乏和次日的攀爬需要一盆补充能量的心灵鸡汤,特意捕杀了一只大母鸡。在老人沉默寡言的只言片语中,我了解了她的家世,久病不起的老伴花光了所有积蓄后在十五年前撒手人寰,儿子又在六年前丧身车祸,孙子在五十公里以外的城里读着高中,儿媳带着供养孩子读书的负累到省外打工已经四年没有回家。老人在暗淡的灯光下步履蹒跚地收拾着碗筷,在她的孤寂落寞中,我看到了中国乡村的现状,留守和远居已使乡愁和亲情在物质的需求中日渐荒芜。
  晨曦早早地叫醒了沉睡的百花岭,雾幔缓缓从江面升腾起来,冬晨清新的山风冷冷地抚摸着脸颊,高黎贡山的形象进入了我的视野。脚下的百花岭是山的腹部,渐次堆砌的一栋栋民房无意中修复并恰到好处地掩盖了这块洼地的干瘪和瘦削,错落有致的房屋如同健壮男性的腹肌。微凸的两个山头分列左右,恰似壮汉坚实的臂膀。依稀可见的主峰是南斋公房,圆嘟嘟的头颅被两旁健硕的肩胛支撑着,雄视左右,居高临下。百花岭紧靠怒江坝隆起的一条山脊格外显眼,挺拔如雄性的体征。汹涌的江水撕裂了好端端的坝子,舞蹈般转着圈子,突然发力冲向对岸的岩石,然后掉头折射到高黎贡山脚下的皱褶处,最捷径地接纳了大山分泌的体液。
  在植被茂密的濕滑古道上缓缓前行。经过两千多年沧桑绵延,岁月沉淀在古道的印痕历历在目,石头上留下的马蹄印清晰可见,先人的吆喝和骡马的响铃犹在耳畔。人们大多对西汉时期从长安到中西亚地区的北方丝绸之路耳熟能详,对脚下这条同样对中国古代文明意义重大的“蜀身毒道”却知之甚少。这条西南丝绸之路的必经之路始于公元前四世纪,比北方丝绸之路还要早两百多年,通达缅甸、印度、阿富汗、前苏联以及更远的疆域。我想象着人们在这条古道上的行走,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商贾搭载着物质的马队翻山越岭为了获取更多的财富,名人雅士的跋涉为了思想和精神层面的需求,学子的艰难行旅为了脱胎换骨、光宗耀祖。而我,行走后的感悟和写作,虽然不是为了取悦读者换取微薄的稿酬,但也是为了探究和挖掘古道形成和绵延的意义。还有,汉武帝时期的名将郭昌、明英宗时期的王骥等率军经此古道进入腾越的杀伐,是为了皇族的开疆拓土。永历皇帝的仓皇逃亡,是为了苟全性命东山再起。而徐霞客呢?经古道进入腾越,也绝不仅仅为了游山玩水。
  高大蓬勃的古树遮天蔽日,见证着高黎贡山生命的炽烈和旺盛,繁衍的5000多种动植物,表现出它荷尔蒙的强大与活力。在一棵高大的榕树下面,我看见了一个年代已经久远的财神庙,庙宇虽已破损但还洁净。神龛上放置供品的时间不长,已有鸟兽造访的痕迹。深山小庙的香火虽不复当年,仍然有虔诚的人们渴望得到山神的庇佑和对未来的憧憬。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行走变得更加艰难。大雪覆盖了草地,压断了树枝,但没能阻止黄竹河静静地流淌。所谓河,实则一条清澈的山间小溪,河上有一座古桥,河边的箭竹覆满积雪,如一扇扇珠帘。四围的参天古树,头上厚雪覆顶,通体冰凌悬垂。山谷形似硕大的音箱,水流叮咚,犹如轻音乐敲击的鼓点。据说,春秋时节的黄竹河山清水秀、鲜花遍野,为南线最美。隆冬的黄竹河白雪皑皑、清溪映雪,不也美到了极致!
  气温随海拔升高而越来越低。死亡谷,一个陡峭狭窄、阴森可怖的地方,据说常有骡马和行人掉下山崖,虽然生灵陨落的阴魂亘古不散,想象着人们对前路的执着和坚毅,心里也就滋生出更多的热流和能量。
  在体力即将枯竭的边缘,高黎贡山南线顶峰的南斋公房进入了视线,热望催促我呼喊着奔跑过去。大风裹挟的雪粒吹打着面颊,寒冷穿透了厚厚的皮衣,我站在肃穆壮观的南斋公房的院落里,积雪淹没了我的双脚,但我感受到了脚下数以万计足迹重叠的温度,心中的热流驱散了寒意。相传,公房为数百年前一位不知姓名的布施者修建,年久失修加之多次战火袭扰,已经没有人记得房屋的原样,残损的石柱和风化的台阶见证了太多的秘密,可惜我们永远无法知晓。眼前的建筑为政府民政部门重建,虽没有什么设施,但也足以为南来北往的人们遮风挡雨。想象着为饥寒疲乏的人们带来的恩赐,感佩的清泪顺着嘴角缓缓地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俯视高黎贡山,各种滋味涌动翻滚。较之名山大川,高黎贡山不巍峨不俊朗,但蕴含着一种潜在的厚重和震撼。居滇西之巅正襟危坐,看怒江咆哮,窥世事变迁,佑生灵安康,护马帮穿行,察腾越冷暖。大山与古道相生相融完美契合!
  古道是高黎贡山的动脉,而我是血液中涌流的因子。沿着古道顺山而下的谷底就是腾越坝子,我在行走中拉近了与它的距离,并将在夜幕降临之前投入它的怀抱。脚下的石板路已被千年的足迹打磨得光滑细腻,时光推动着历史前行,在这条古道上,我们的足音淹没了昨天的人流,明天的来者也将抹平我们的痕迹,这是不可抗拒的铁律。一条路的厚重在于它可以衍生太多的未知和未来,我们可以淡忘很多人和事,但绝不会忽略前行的路。不是从历史纵深走出来的一条条路,才有了今天高速高快高铁和航海航空航天技术的迅猛疾进,才使得人类能够驰骋于更广袤的疆域,抵达更遥远的星球么?
  二
  任何一个城市都是历史的产物,城市的雕塑是史书的插图,记载着不同时代的历史和文明,渗透着时代的气息和脉搏。雕塑同时也是一个城市的标识,很大程度地代表着一个城市的品味。所以,我钟情于城市的雕塑,因为在这些雕塑的引领下我可以走进城市的深远记忆,惬意地吮吸着历史长河中渗出的浓浓汁液。
  游走在腾冲核心地带的腾越文化广场,被一座大气的城市雕塑拽进了历史的古往今来。在这些雕像面前,我看到了古城腾越隐藏在历史烽烟中的广博内涵。耸立在腾越文化广场的“高黎贡山母亲雕像”,在腾冲人眼里,丝毫不亚于“自由女神”铜像在纽约人心中的地位。这座雕塑底座为58.45米,是腾冲5845平方公里的缩影,高12.9米,是高黎贡山主峰的三百分之一。“高黎贡山母亲”是腾越的象征,寓意为高黎贡山缔造了腾越神奇秀丽的山川,哺育了众多优秀儿女。头像下的山体上分布着六幅浮雕,分明就是腾越的一部简史。在雕像显眼的位置,我看到了司马迁《史记》中乘象国即古城腾越的由来,看到了马帮驮来的汉文化,看到了腾越儿女数次抵御外侮的壮烈场景,看到了这座古城走出去的众多志士仁人。高大宽阔的雕像母仪悠远、端庄风韵,包纳着母亲深深的挚爱。雕像周围是城市最热闹的地方,后面是新建的文体活动中心,在前方硕大的广场上,老人们正忘情地跳着各种舞蹈,还有一些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正忙着录像和拍照,留存与高黎贡山母亲的深情合影。
  因了对雕塑的特殊情感,我开始了对腾越镇十余处雕塑的逐一寻访。久居使我不需要购买城市地图和依靠百度搜寻,更不需要借助现代的交通工具,我坚信通过在古老小巷和宽阔大道虔诚的徒行,终将抵达雕塑的身前。腾越古镇历史上最为繁华的凤山路,古老的楼宇已被滇西抗战的炮火焚为了焦土,重建的街道也在城市的改造升级中面临拆迁。沿主街穿过文星楼,来到一个空旷的广场上,一座硕大的马帮雕塑使我在惊诧中回不过神。塑身虽为铸铁,但人物、骡马以及驮行的物件都栩栩如生到了神似的地步。我久久驻足于雕塑之前,听古城的微风摇动马帮的响铃,随马队进行一次旷古的出行。
  腾越是马帮驮来的古镇。北方丝绸之路运用“沙漠之舟”的骆驼担负起货运重任之前,南方丝绸之路早已告别了肩挑背扛,用上了“山地之舟”的马帮。早在汉唐时期,作为北方古丝绸之路的要冲腾越,马帮就已经成为一道奇异的风景,穿梭于崎岖的山间古道江河木桥。虽被誉为“蛮夷之地”,腾越的富庶却让外地人艳羡不已,马帮便成了史上多次移民的使者,造就了这里的人丁兴旺。腾越人勤劳聪明,尤擅经商,被称为“滇西的犹太人”,他们用高黎贡山的古茶换回了中原的棉麻和汉文化,用富余的粮食和特产换回了缅甸的翡翠和西域的文明。“十人八九经商,握算持筹见长。”辛亥元老李根源在诗中提供了佐证。马帮不但催生了腾越不少名闻遐迩的商界名流,还将腾越人引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据说,腾越在世界各国的侨民就有30余万……
  马帮将原始蒙昧的腾越驮向了现代文明,马队的足印已演变为一条条繁盛的通途。远在西汉时期的古城腾越就成了工商云集的地方和重要的通商口岸。1899年英国就在这里设立了领事馆,1902年清政府就设立了腾越海关,这是如今很多省份都無法企及的。1945年沿古丝绸之路修筑的中印“史迪威公路”,进一步促进了东盟国家间的商业贸易。历史的车轮顺势前行,古城腾越已变迁为现代的腾冲,修通了高速、开通了航班、启动了铁路建设,可以抵达任何想要抵达的地方。眼前的马帮,虽然已被定格成一座雕塑,但它承载的历史和记忆将铭刻在古城腾越的心扉。
  雕塑延伸着人类的记忆,续接着人们的情愫。记忆永驻,思想就屹立不倒。在一座座雕塑前,除了对雕塑发展历史沿革的追怀和遐想,还有我个人关于雕塑艺术有失偏颇乃至公允的评判。在我看来,人类起源之初的雕塑应当是放置在显眼位置的一些土堆或者石块,根据提醒和警示的程度决定堆放物的大小,这种朴素的雕塑直奔主题,不会使人产生歧义。如公元前胡夫的“金字塔”、菲底亚斯的“雅典娜”则彰显了雕塑艺术的蒙昧和真实,这样的作品存留于人类两千多年的历史长河而永远不朽。雕塑艺术的顶峰应当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至今的近四百年时间,季培尔蒂的“天堂之门”和巴托尔迪的“自由女神”散射的能量和启迪总是让人顶礼膜拜。如今的城市,被摆放了太多的雕塑,艺术成了炒作的噱头和淘金的工具,目睹城市核心地带一座座钢筋水泥浇铸的雕塑,硕大的身形虽然显眼但却扎眼,感受它们眼神的迷茫和思想的虚无,我的心针刺一般疼痛。在腾越古镇长途汽车站外的环岛中央,耸立着一座简洁朴素的雕塑,虽不耀眼却很养眼,让我领略了作者的艺术造诣和对主人公的深刻理解和把握。一个麻衫飘飘、长髯皓首的壮年男子正提笔挥毫,对面的巨大山石上呈现出“极边第一城”五个大字。挥毫者便是徐霞客。街心环岛已成为城市交通的梗阻,在大量拆除中,徐霞客环岛却能安然无恙、毫发无损。在腾越人的心里,徐霞客配得上这样的待遇。   公元1607年3月29日,江苏江阴一个年方二十的柔弱书生,沿着江南至云南的19个省份,进行了长达34年的游历。此人在世界旅行史上也无人能出其右,他就是中国历史上著名“驴友”徐霞客。他耗毕生之力撰成的《徐霞客游记》长达60余万字,被后世誉为地理名著和旅游巨著。徐霞客于1639年来到中国滇西南端的腾越州,通过39天的艰难探寻和跋涉,形成了约3万字的游记。腾越,是徐霞客游历最遥远的一站,也是他旅行的最后一站,终因边地的“瘴气”使其“头面四肢俱发疹块”“两足俱废”而返回家乡,次年便与世长辞。“以躯命游,以性灵游”彰显了徐霞客游历一生的艰难和执着。在腾越的日子里,徐霞客已是沉疴重疾,但他仍然披荆斩棘、披星戴月地探寻着隐秘在山山水水间的自然馈赠,我想象他对自己笔下的“极边第一城”是怀有深深的情感的,现今所有开发的旅游景区,都能在他的《游记》中找到出处。“山以人重,人以地著”,腾越之地腾冲已成为全国旅游名县,正在着力打造“世界温泉朝圣地”。毋容置疑,没有徐霞客发掘和探寻存留下来的山水之趣和人文之韵,就没有今日腾冲的日新月异蒸蒸日上。
  三
  很难想象,在腾越这样以农耕为主的边境城市,读书会成为人们生活中的必要元素,我无时不被浸润在边城浓郁的书香里。一个夏日炎炎的午后,在“中国第一魅力名镇”和顺图书馆里,我却看到了另外一种景象,硕大的借阅室竟然被读书看报的人们围坐得满满当当,寂静得只能听见他们翻动书报的声响。从依窗而坐翻看书报的读者的穿着看,大多数人是当地的农民,我的判断很快得到验证。图书管理员说,和顺人尤喜读书,人人都办理了借书证,人年均阅读量达30本以上。农闲和雨季,阅览室通常会人满为患一座难求,必须加派管理员和加搭大量桌椅才能应对蜂拥而至的读者。和顺人热衷于读书,不仅仅是一种文化现象,我更愿意理解为这是他们消解农事疲乏,激活精神源泉不可或缺的生活元素。
  身旁的几个本地学生在埋头翻阅着课外读物,专注地做着读书笔记,他们就是同年龄段的我。幼小的时候,我常常默问自己,拼命读书为了什么?从遥远的蜀地到云南工作,拥挤不堪的长途火车上我才深切地感知,是读书改变了我的命运,明天以后我将告别这样的拥挤。几十年来,为了通过文化积淀的量,拓展人生的质,我在艰辛的工作之余惬意地读书。我的书籍需要在微薄薪酬的养家糊口之余精挑细选,常常因囊中羞涩与一些好书失之交臂而心情不爽。而和顺人,则可以免费在琳琅满目的书本中饕餮朵颐,我羡慕他们幸福的读书生活。眼前的和顺图书馆为中国最大的乡村图书馆,前身为清末同盟会1905年组织的“咸新社”,购置成批书籍供群众免费借阅,发展至今藏书已达7万余册,古迹和珍本就有1万余册,珍藏有百衲本《二十四史》《武英殿聚珍全丛》《续藏经》《汉魏丛书》《佩文韵府》等旷世奇书。从胡适、廖承志、熊庆来、李石增等大家名儒的题铭可以看出图书馆的名头。书籍为文化之津,滋养了和顺的人杰地灵。在和顺,每家都有大学生,走出了滇西名儒寸馥清、中国当代著名哲学家艾思奇。
  和顺,只是腾越文化的缩影,读书已成为腾越人的千年遗风和永不消弭的时尚。腾越镇的绮罗图书馆与和顺图书馆构成了边城图书馆的双子星座,区别在于和顺是乡级图书馆,绮罗是村级图书馆。绮罗图书馆藏书达4万余册,在全国也属罕见。漫步于千年古村绮罗,循着书香进入图书馆内,在古籍的字里行间寻找绮罗的隐秘。在历史的隧道里,我看见绮罗名流李虎变与徐霞客先生长达7天的坐而论道,听见他俩对绮罗“竹树扶疏,田壑纡错,亦一幽境云。”的精妙描述。图书馆就坐落在竹树扶疏之处,乡人们正品茗着当地的古树粗茶,静静地阅看着书报。在借阅的柜台里,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在攀谈中得知,她叫马德静,87歲高龄,退休前是中学英语教师,已连任三届副馆长,退休三十多年来,一直在图书馆担任义务管理员。她指着几位正在擦拭书架的老人说,他们都是退休职工,而且都属义务性质。在馆史记载中我看到,近15年就有61位退休老人参加图书馆的义务管理工作,26位已经与世长辞。看着步履蹒跚、忙于收发书报的马德静老人,想象着她三十多年如一日的坚守,心口一阵酸涩。正是眼前这些可爱可敬的老人们,宁舍桑榆之乐也要将一册册书本铺筑成阶梯,引领众人在文化的吸纳和滋养中拾级而上。
  在古腾越的今腾冲这样一个边疆的县级市,上万册的图书馆就有3个,乡村图书室就达239个。读书可以通达崇高的人生境界,促成人类的交融和聚合,好读书的腾越人在学识中开阔了眼界,在2000多年来的走“夷方”中,泊来了境外的文明,吸纳了中原的文化,输出了30余万侨民的同时,也招来了数十万全国各地的移民。书籍已成为腾越人休养生息的食粮,他们在痴迷的读书中夯实了文化之基,铆足了发展之力。文化积淀越多,文明程度越高,腾越人深谙此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腾冲得益于古腾越文化的滋养,他们的眼前是一幅幅万众描绘的璀璨画卷,勤劳和智慧成就了“滇西明珠”的娇媚和惊艳。是丰厚的文化积淀使腾冲风生水起、风头正劲,相继获“全国园林城市”和“全国卫生城市”后,又成为云南首批“全国文明城市”,从他们踌躇满志的信心中,我看到了深厚的人文内涵赋予他们的底气。
  四
  优秀的传统文化散发着浓浓的乡土气息,我沉醉于腾越民间沃土滋养的传统艺术,常常被它的真实和朴素打动。
  荷花乡甘蔗寨,在这个不产甘蔗的佤族村寨,饮过农家的清酒后观看佤族清戏,我醉了。是酒劲发作还是艺术熏染?两者都有。适逢农户小女出嫁,在村委会旁的戏台上正在演出清戏《姜姑刁嫂》,锣鼓敲击的声响伴着高亢清脆的唱腔吸引了近百人驻足观看。剧目虽经多年重复演出,但人们一样专注入神。唱腔和对白夹杂着方言让我似懂非懂,但表演的幽默和逼真常常也会让我忍俊不禁、开怀大笑。眼前的这些演员大多来自劳作之余的农家,演出时间一般在逢年过节或者村里人家的婚丧嫁娶。他们的演出服已显破损,但对初冬的寒风却浑然不觉,已然将自己融入了遥远的时空。他们平凡的生活与剧情中跌宕起伏的故事和悲怆决绝的爱情毫无关联,但他们却能演绎得出神入化、撼人心魄。我深切地感受到了他们的和谐,由此联想到《说文解字》中关于“和谐”的诠释,“和”乃口中有粮,“谐”则人皆可言,在衣食无忧的盛世中尽情表达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清戏源于湖北襄阳,又称湖北高腔,在明末清初的移民中沿着丝路古道的脉管流向腾越。在与佤族的习俗和语言融合后,形成了今天的佤族清戏。清戏多为清唱,演出依据演员对剧情的理解而发挥,引入之初为小勾锣和小钗敲击节奏,佤族人添加了大鼓、大钹和大锣后使效果更加粗犷雄浑。佤族清戏的道具不多,服饰简洁,剧情也不复杂,但演出技能要求却极高,仅声腔就必须掌握“九腔十八板”,演唱时腔板穿插变换,抑扬顿挫悦耳动听,既善叙事又极抒情。因其传承完好,备受群众喜爱,被国务院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农民演员李家显还被国务院公布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岁月之河水波不兴却暗流涌动,在它温柔的表象中隐匿和封存了太多的应知和未知,在我们懊恼的叹息声中,艺术成了历史的告密者,而这种告密从来不会受到追诉和惩戒……“三性家奴吕布休要猖狂,燕人张翼德在此!”一将飞出,圆睁环眼,张吕激战八十回合不分上下。恼了虎将关云长,瞪起丹凤眼,手提青龙偃月刀,关张奋力战吕布,又五十回合不分胜负。蜀阵又奋起一将,刘玄德手持雌雄双剑,三人合力攻杀吕布……激烈的杀伐引来观众阵阵叫好。这是腾越镇欢乐湖畔正在上演的刘家寨皮影戏《三英战吕布》。
  我陌生于这种艺术形式,渴望知晓影像背后的隐秘,只身来到了演出后台。狭小的幕后便是表演者工作的场所,年约七旬的老者和晚生正在根据剧情拉扯着皮影,嘴里吐纳着敌我间挑衅和叫嚣的台词,他们的衣衫已被汗水浸透,剧情中“三英战吕布”,现实里却是老少二人之间的搏杀。旁边两个中年女士正在手忙脚乱地寻找和铺设着下一个打斗回合所需的道具。身后的鼓乐师们除了要进行音乐伴奏,还要依靠和声的哼唱烘托演出气氛,抑扬的唱腔和顿挫的节律让人联想起基督教堂的唱诗班。历史,是今天与过去的对话。脑海中再次跳出了“和谐”这两个字眼,其实,“和”与“谐”在古语中为两种不同的乐器,会演奏出不同的声响。时空的隧道浩瀚深邃,但历史的久远并非遥不可及,往昔的剧情和现今的人物虽然毫不相干,但和谐的音律和深情的演绎却能将旷古的细枝末节生生拽到眼前。
  主演皮影戏的老者叫刘永周,这位从本地走出来的民间艺人,凭借小小的皮影戏获得过全国多项大奖,央视《东方时空》还对其进行过专访。自皮影戏明清时期由湖广屯军移民引入腾越,刘氏族人就创作和演出至今,祖辈沿袭传承下来的皮影戏已经无法从他的生命和生活中割裂开来。观众在惬意的享乐后已经散去,演员们来不及喘口气就开始打理演出现场。眼前的老人已近垂暮之年,紧张的演出难掩他身体的疲乏,宽硕的演出服里包裹着一副健壮的身板。刘老面色凝重地向我讲述了当地皮影戏的生存状况。他说,现代多元艺术已使包括皮影戏在内的传统艺术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观众锐减收入偏低加之专业性强,传承已经出现断层。门票收入难以为继,只能依靠演员演出之余制作一些皮影饰品兜售游客维持运转。儿子、儿媳已是戏组的中坚,长孙辞掉了外出务工的高薪学起了皮影制作工艺,小孙子大学刚毕业就被祖父从省城拽回戏组学起了表演。世间有无以穷尽的烦恼,少年维特之烦恼只是成长中的烦恼,而腾越传统艺术的烦恼则是生存窘境中的烦恼,经费短缺和人才断档使不少传统艺术日渐瘦弱逐渐消隐。一个民族,如果丢掉了传统文化就割断了精神命脉。这些执着的传承者们,多么渴望天赐一柄锋刃砍断市场的物欲之手,但这样的念想只能搁浅在现实的涓流里!刘家寨皮影戏在市场和传承之间,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我坚信刘永周老人及子孙们不会轻言放弃。
  古老的乐器在数十个古稀老人的拨弄下,发出整齐有致的音乐,幽幽的丝竹之声从深深的山谷中飘然而来,轻曼悠扬、婉转轻抒。在腾越镇城保桂乡会的洞经古乐演奏声中,我在仙乐飘飘中梦回唐朝。古风古韵古乐,只能在梵心净土中才能倾听到这样的声音。这种融道教音乐、宮廷音乐、民间音乐为一体的汉曲丝竹乐风何以在极边之地流传甚广?我感叹于中华艺术的血管一脉相通。这种随战火中的军屯于明洪武年间流入腾越的艺术形式,在数百多年的传承中既保留了庄重典雅的中原古乐韵味,又融入了生动活泼的边地曲种声调,形成了独具腾越地域风格的洞经音乐。历史上的洞经音乐会,参与者多为有身份地位和功名的文人雅士,现在的普通集会人们都可亲临经典曲目的诗赞奏唱。如今的腾冲,洞经组织已遍布乡村,10余个乐团在常年演出。据说,腾越女子洞经乐团还登上了维也纳的金色大厅。
  夜幕低垂,演出还未散场,表演者和观演者的兴致没有丝毫减退。我在观众席一隅陷入深深的思索。鸿篇巨制的艺术门类虽然从众者多,但很难进入人们的记忆,而传统艺术不光鲜不华丽,年深日久也没有成为散发着陈腐气息的沉重包袱。所有艺术,当直接体现于受众的认可和接纳,传统艺术之所以生生不息,因其植根于原生的文明属性和民族特性,亲和地彰显着平面维度上的信仰高度。
  五
  在意念中,我多次想象着腾越丰厚历史凝成的美好,但美丽的称谓背后往往隐含着巨大的悲殇,享有边陲重镇和军事要冲美誉的腾越边城注定与战争有着不解之缘,帝权的觊觎让这里饱受了太多的战祸之殇。原始蒙昧的古滇文化自庄蹻入滇开始,就在屡次战火与移民的浸淫和腐蚀中逐渐消隐,腾越也无法幸免。汉武大帝长矛一挥,“乘象之国滇越”就在一场杀伐中进入了大汉王朝,汉文化疾风骤雨般沿着一条条阡陌小道渗入了腾越的肌肤。经历了唐宋的短暂繁盛,腾越这块富庶之地便在忽必烈的蒙古铁骑下成为了大元帝国辽阔疆域的微量元素。大明帝国的王骥将军三征麓川的平叛之役,将腾越作为总指挥部,虽未受到战火袭扰,也耗去了大量民脂民膏。经腾越逃亡缅甸的永历皇帝,谱写了帝王历史的一曲悲歌,欲借高黎贡山天堑与清军孤注一掷扭转时局的韬略,因叛徒告密而戛然夭折,命陨黄泉的帝王成为了消隐于历史海洋的一片花叶。大清王朝治下的腾越边地也是战火频仍,仅杜文秀领导的反清义军在腾越古城与清军的对峙就达18年之久,破城之日尸横遍野,数千义军全部阵亡。滇西抗日的惨象犹在眼前,腾越古城在日本军国主义的魔爪下被夷为平地、化为焦土……
  行走于战火中幸免于难的古巷深处,触摸老旧建筑物上的斑驳印记,突然感到所有絮叨都于事无补。历史的记忆已被封存,现实的终将前行,所有的过往都已成为历史,习俗、移民、战火后的涅槃都是历史的产物和文化传承的结果,包括从古腾越肩膀上站立起来的腾冲市民的幸福生活,以及城区鳞次栉比的各种高大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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