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生活》中的身体写作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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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问世于20世纪末的《私人生活》是先锋女作家陈染的代表作。这本小说彻底颠覆了传统的叙述方式,以一种个人化、与身体密切相关的方式记录了一个女性特有的精神经验世界,其革新式的文学手段和美学意蕴引起了文坛轰动。从这部作品不难看出陈染的创作深受当时流行的法国女性主义理论家伊莲娜-西苏的身体写作美学影响。本文将结合《私人生活》的具体文本,梳理其中身体写作理论的痕迹,剖析陈染对身体写作理论的理解和运用。关键词:《私人生活》陈染西苏身体写作女性文学
工业革命后机器生产的普及化将女性从体力限制中解放了出来,越来越多的女性提笔写作,女性文学得以萌芽发展,几个世纪以来相关文学理论层出不穷。其中,20世纪70年代法国女性理论家伊莲娜·西苏以其独特的解放女性视角,提出了“身体写作”这一力图颠覆传统父权制话语的美学写作理论。她认为“只有通过写作,通过出自妇女并且面向妇女的写作,通过接受一直由男性崇拜统治的言论的挑战,妇女才能确立自己的地位”。在西苏看来,过去的文学世界被男性垄断,传统的文本方式充满着男性的想象、欲望和表达,女性没有语言。她们要挑战男性权威话语体系,就只有以自己的身体作为语言,大胆地拿起笔书写自己,“写你自己,必须让人们听到你的身体”,用女性独特的身体体验进行表达,建立具有女性话语的文学体系,从而与传统男权文化抗衡,实现女性文学的主体地位。她的身体写作观点是对抗男女二元论的一个突破点,为女性找到自己的话语权提供了宝贵思路,且因为具有自身强大的实践性不断被发掘和深化。
20世纪八九十年代,西方的各种女性主义理论纷纷传入中国,西苏的身体写作理念也不例外。当时的中国女性文学正处于刚刚发展阶段,在吸收了西方的女性主义文学理念之后绽蕊吐芳,具有中国特色的“私人化…‘个人化”写作相继出现。女作家陈染的代表作《私人生活》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姑且不论陈染是否研读过西苏的身体写作理念,她在这本小说中采用的不同传统的女性特有语言和叙述方式,对自己身体和欲望的大胆书写,对隐秘心灵世界的真实描绘,都符合西苏所强调的“用自己的肉体表达自己的思想……将自己的经历写进历史”等定义。当然,书中的创作手法、思想理念也并不完全是对西苏的相关文论的运用,小说有着作者自己的思维方式和特定时期的文风特点,是一部典型的中国特色女性“身体写作”作品。本文将结合《私人生活》的语言特色、身体描写和心灵欲望、女性群像书写,来探讨陈染对身体写作美学理念的吸收、理解和运用。
一、革新的语言与表达——身体写作基础
西苏生活在后结构主义的文化语境中。后结构主义代表人物德里达视语言为资本主义的政治之父,他力图通过语言与文本深层结构的解构,瓦解逻各斯中心主义。在他的启发下,西苏将语言看作破除女性从属地位、反抗传统男权思维的有力武器。“妇女必须通过她们的身体来写作,她们必须创作无法攻破的语言,这语言将摧毁隔阂、等级、花言巧语和清规戒律……”女性要学会使用自己的语言。
什么是女性的语言?挪威学者陶丽·莫依在《性与文本的政治——女权主义文学理论》中认为,女性的语言自然发散,杂乱无章,有时甚至相互矛盾,毫无理性法则。国内学者张文冰在《女权主义文论》中也曾指出,女性的语言呈现出“流动、双重、模糊、隐秘”的特征。这些特征既来源于女性特殊的生理结构,也与女性长期以来语言受到男权压制有关。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所谓的女性语言,指的是一种私语、琐碎和隐秘的文本叙述方式。这个概念与植根于传统男性叙述方式的宏大、逻辑性强和清晰形成对立。
陈染的《私人生活》作为一部先锋文学作品,摆脱了国家、民族的宏大叙述,尝试地以女性特有叙述方式凸显了女性经验。全书充满大量环境描写、心理活动、细节描写和比喻联想,“语言呈多元的快感,有一种流动的、重复的、双重的特征”。大部分内容都是女性独白,不遵循特定逻辑地讲述着一些属于女性的私密话题。
小说的主题是“私人生活”,书中写的大多是私人感想体验,符合一种私语性的叙述方式。同时,陈染采用内心独白和呓语等拆散了单一的叙事结构,使得语言组织自由、散漫、零乱。第一节里她就写到自己躺在床上,不喜欢被阳光照耀的感觉:“它使我失去隐蔽和安全感……被任何一种光芒所覆盖的生活,都将充满伪饰和谎言……我曾经是一个天使,但天使也会成长为一个丧失理性的魔鬼……这需要一个多么疯狂的时间背景啊,所有的活的细胞都在它的强大光线照耀下,发育成一块死去的石头。现在,我不想起床。为什么要起来呢?我用不着再像许多人一样匆匆爬起来去上班,去挣钱。”这段话完全是一段女性意识的自我发散,并没有遵循着某种叙事逻辑,琐碎却又引人人胜,蕴含着作者对人事的思考。此外,《私人生活》中有许多地方语言隐晦,透露着女性模糊诉说的色彩,甚至和一些荒诞、奇幻、神秘的场景描写结合,塑造出隐秘又意味深远的语言氛围。她写自己和心中一直爱慕的女性禾对站时,对方突然变成了一具男性的躯体:“忽然,我猛然看见我的舞伴的腿失去了往日的纤细与娇美,像一株顷刻间迅速生长膨胀起来的树木,变得有力而壮硕。我顺着那雄马一般强壮的腿一点点往上看,我发现我的舞伴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男人。我迅速地向后闪了一下,我说,怎么回事?”这一段既隐秘又离奇的场景描写体现出主角尽管从小缺乏父爱、迷恋邻居女性禾,但内心深处仍然对异性有着渴慕的真实想法。类似的思维发散、场景奇幻的描写书中还有很多。在此基础上,她还运用了大量新奇又极富美感的比喻,比如将禾的声音比作“一贴凉凉的膏藥,柔软地贴敷在人身体的任何一处伤口上”,将自己安静思考状态比作“像一只刚刚长大的母牛默默地咀嚼青草那样,咀嚼着对话,似乎在建造一幢语言的房子,格外精心”。这些精致灵动给文字语言增添异彩,展现中文的博大精深。陈染还倾向于使用叠词,如“怪怪的笛子声袅袅飘来”“上身摇摇晃晃,骨头咯咯作响”“把长长的头发编成一根很粗的大辫子,然后把它弯弯绕就盘在脑后……胳膊在镜子前高高举着”,这些重叠词不仅是线性的表达符号,还负载了立体多维想象的信息,尽现中文的韵律美。结合本书描写个人隐私的主题以及全篇的独特文风,可以说陈染的这部作品是一次成功地将身体写作理念中的重组特色语言和汉语的美感运用相结合的女性发声尝试。 二、大胆的描写和突破——女性笔下的女性身体
身体写作,顾名思义,身体占着巨大比重。西苏认为女性在书写自我的写作时通过身体将想法物质化,用肉体表达思想,“女性身体是唯一可以用来做自我表现的媒介”。在过去漫长的封建历史中,女性的身体一直是文学作品的描写禁区,在男性的筆下被视作色情文化的承载物,“形成女性身体文化的思想观念是由男性设计制定的”,而由女性自己来书写,则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因此,女性需要拿起笔,从自身的角度大胆地、带着女性思维方式来书写自己的身体,使女性的身体成为自身思想的载体,而不再是男性笔下隐蔽的情色符号。
在《私人生活》中,主角相当关注自己的身体,甚至把它不同的部位看作自己的朋友。她很小的时候,就给自己的胳膊取名叫“不小姐”,认为”它代表着我的脑子”,给自己的腿则起名“是小姐”,“因为,我觉得它更经常地只代表着我的肢体,而不代表我的意志”。她还称自己的食指为“筷子小姐”,对它说:“我们要学会不生气,否则你会被气死的。”身体对她来说是有思想、有个性、有内涵的,而不仅仅是听从自己意志支配的一堆血肉。
她毫不介意地描写自己青春期发育得珠圆玉润的身体:“这躯体的胸部鼓鼓的,软软的,像两只桃子被缝在睡衣的上衣兜里;腹胯部忽然变成了一块宽阔而平滑的田地,仿佛插上麦苗它就可以长出绿油油香喷喷的麦子;臀部圆润而沉着,极为自信地翘起,使得腰处有一个弧度,无法平贴到床上;两条大腿简直就是两只富于弹性的惊叹号,颀长而流畅。”这段文字充满了诗歌般的抒情意味,笔触细腻,既赞美了少女的躯体之美,又不带情欲色彩,用桃子、田地、麦苗、惊叹号等词语,清新、自然又健康,是一次女性对自己身体的大胆直视和自信的赞叹,在阳光下像植物一般茁壮优美地呼吸成长。
《私人生活》中还有对别的女人的身体的描写。文中有一段对主角一直以来心有好感的女邻居身体的描写:“她的指尖非常凉,蛇一样极富弹性,柔软得像没有骨头似的。我看到她颀长的颈项弯垂下来,乳房在毛衣里微微隆起,细瘦的身体向右倾斜俯向我。整个身体的弧线像一首动听的歌那么流畅。她的脸孔显得有些苍白,但是她整个躯体的皮肤都释放着一股柔情,那柔情随时准备着奔向我,落在我的身体上,保护我并驱逐一切降临于我的疼痛和厄运。”这段对女性身体的描写同样不带猥亵意味,用歌曲作比喻,赞美了一副成年女性纤瘦又不失美感的身体。最重要的是,这副看似柔弱的身体却是一个柔情的水坝,能够给予主人公保护和温暖。这里的描写充满了母性美,带有神圣和讴歌的色彩。
在上述描写中,陈染不仅做到了大胆地直白地描写女性身体,像西苏所说的那样“让人们听到你的身体”,更是有了新的创作突破,在不同的身体描写中赋予了不同的感情,洗刷了过去女性身体的色情意味,给予身体以思想和象征内涵,透露出新时代女性对自己身体的自信和赞美。
三、个人欲望和女性群体——身体写作的拓展内涵
西苏所谓的身体写作,强调的当然不仅仅是用女性的语言描写女性的身体。无论是语言还是身体,实际上都是一种载体,它们承载的是表现自我、挑战父权制文化的女性思想。因此,女性要通过用自己的笔、自己的话语谈论自己的身体器官,来写出自己身体的感受,从而表现自身的主体性,改变自己他者的地位。
西苏受拉康的影响很大,而拉康曾经说过“欲望构成我们的经验”,因此女性不仅要大胆地书写自己的身体,更要大胆地书写自己身体的欲望。对此,《私人生活》进行了不少探索,小说在写到女主人公和禾的暧昧肢体互动、第一次面对性以及和自己所爱的人探知性的奥秘时,都将身体和欲望的描写结合在一起。但是,这些描写并不是一味渲染情欲刺激博取读者眼球;相反,她真实又细腻地表现出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对未知世界的懵懂、觉醒和探索,充满了感性温存的文学气息。
西苏所指的身体写作也不只是女性欲望的书写,因为身体不仅仅是生理意义上的肉体,也是社会文化建构的产物。女权主义者波伏娃说过:“身体是我们控制世界的工具,世界根据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来理解而有不同的呈现。”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家伊格尔顿也曾“试图通过美学这个中介范畴把肉体的观念与国家、阶级矛盾和生产方式这样一些更为传统的政治主题重新联系起来”。从这个角度来看,女性的身体不只是个人的血肉之躯,它更是整个女性群体的烙着社会和历史文化痕迹的身体。因此,女性身体书写不只是写女主人公个人的身体和生命体验,它也会反映女性共同命运。
陈染在书中写到了女主人公的奶奶、女邻居禾、朋友伊秋等角色,从她们身上,也可挖掘出身体写作的匠心所在。奶奶是全书相对最传统最保守的女性,陈染在描写她的身体时突出了她“一只眼睛早年被她的男人打瞎”。尽管如此,她的命运无非是“离开了他,才来我家干活,受爸爸的气”,在保姆般照顾全家日常生活多年后被父亲驱逐。奶奶“一只眼睛”的身体特征和被暴虐丈夫逼走又遭儿子遗弃的悲惨命运体现出没有话语权的女性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的不幸。在塑造禾这个形象时,作者通过许多正面和侧面描写突出了她身体的美和气质。禾是大学生毕业,酷爱读书,曾是一名中学老师,有很高的文化素养。可惜她嫁了个游手好闲、婚后不久就出轨的丈夫,在丈夫暴病身亡后自己也身体不好,过着贫病交加的生活。不过,尽管她“形销骨立,孱弱不堪”,她还是保持着读书的习惯和生活的气节。正是她孤傲脱俗却又善解人意的性情,使得怪僻的女主人公愿意和她接近。从禾身上可以看出,女性即使无法把控自己的命运和身体,也至少可以做到有尊严地生活,女性柔弱的身体之下也可以是一副生活无法摧残的铮铮铁骨。伊秋这个角色就更前卫了,作者在写她的身体时,突出了她的一条腿残障却又赋予她身材丰满肉感的特质,甚至提到”她其实正是打算利用她的身体所散发的性的气场,来引诱什么人干一些诡秘而模糊的勾当”。她小小年纪却已经有了一个男朋友,并且与他偷尝禁果,弥补了自己因为身体残障而被集体隔绝的遗憾。作者对这个角色并无道德审判,伊秋体现了女性身体意识的觉醒:她可以将身体为己所用,使之成为面对世界为了达到某个目的可以动用的有力武器。无论初衷是什么,这对反抗父权社会对女性身体的压迫来说,无疑是迈出了一大步。陈染通过塑造几位截然不同但又具有普遍性特色的中国妇女的形象以及对她们身体、命运的描写,提供了一条中国背景下的女性身体写作思路,既是对西苏创作理念的遵守,也是自己在前人基础上的补充和拓展。
中国女性文学在20世纪80年代复苏,在90年代繁荣,既是无数女性作家的努力成果,也离不开外来思想的吹拂和帮助。陈染作为新兴女作家中最为耀眼的代表之一,在充分吸收了法国女性理论家西苏的“写你自己”的身体写作理论精华的基础上,对西苏本人无法定义、“永远不可能被理论化、被封闭起来、被规范化”的理念进行发挥,融人了自己的构思和对主题的升华,成功吹响了中国女性身体写作的号角。对比之后的中国女性身体写作一度沉溺肉体欲望描写的不良趋势,可看出陈染在进行创作时的认真严谨态度以及对西苏文本美学理念的正确理解把握,这也给今天的中国女性主义写作提供了典范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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