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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骚》的美学构建与艺术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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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骚》是包含屈原浪漫异想和政治理想的抒情篇章,其飘逸灵动的文笔、循环往复的风调、宏大绮靡的想象构建了朗耀的华美意境,其缠绵凄恻的哀思、念君顾国的感怀、不从流俗的志趣传达了强烈的爱国情怀,《离骚》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始终闪耀着光辉。《离骚》曾囿于經义,被当做忠臣取志的篇章;屈原投江,曾被认为是露才扬己的后果。阅读《离骚》,应该抛去“褒贬任声,抑扬过实”【1】的不客观态度,这样才能做出正确的评价。
  卸下经义的桎梏,剥离虚浮的谬夸,回归文本,从一词一句中探寻《离骚》的美学构建,从一念一叹中贴近屈原的忠言哀思,不仅是寻真还本的一种方法,而且是深入挖掘文本艺术张力的切入点。美国诗人艾伦·退特在二十世纪初把“张力”(tension)一词从物理领域引入到文学领域,说明诗的意义,说明“张力”是“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展和内包的有机整体”【2】。在美学领域,“张力”由美国阿恩海姆再发挥,指的是蕴含在对象中的力,一种心理的力。中国的张力理论从诗文领域发端,经过袁可嘉、赵毅衡等人的本土化,可以定义为丰富的内涵,矛盾的冲突和统一。 【3】
  《离骚》在文本上给人以美的享受,椒兰蕙茝、虬龙鹥鸾等意象营造出缤纷的艺术世界,这些意象承载着屈原的坚定高洁的情操,其浪漫飘逸的描写展现着语言的张力。在与望舒、飞廉等神巫的交往之中,《离骚》营造的时空观念开阔磅礴,览相四极而日夜奔驰,周流四荒而无所留滞,日月不淹而春秋代序,惯常的空间观和时间观都被打破,展现出时空张力。在这张扬谲诞的构建中,《离骚》并没有浮于华词,而是直白地展露出屈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4】的精神取向,展露出他对政治理想难以实现的深刻忧愁和将去而不忍的矛盾心理,充满了情感的张力。从《离骚》的美学构建中,我们可以体察到语言、时空、情感的张力,感受屈原从山水楚地拓展到天地宇宙的广阔气象。
  一、蕙茝虬鹥之绮:语言的张力
  《离骚》的语言充溢着浪漫色彩,各种意象寄托了丰富的思想感情。言与意的对应很难得到完美的诠释,正所谓“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5】。屈原通过运用意象来解决着一问题,在意象本身所寄寓的内涵中表露自己的心声。这些意象分门别类地呈现出来,包括表达高洁志向的兰茝椒桂,表达追求美政的虬鸾神巫,语言因此而富有引人深思的张力。
  在与兰茝椒桂等植物有关的意象中,屈原借以伸志。人物形象的树立,首先与芳洁的植物联系。人物的衣冠服饰清洁典雅,他不仅“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6】,而且“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7】,十分注重外表的修美,不同于小人“苏粪壤以充帏”【8】的行径。除了外表芳洁,他的生活也端正脱俗,喝的是“木兰之坠露”,吃的是“秋菊之落英”,住的地方“树蕙之百亩”。大量的芳植意象塑造了一位高洁的居士形象,这些植物内涵的意义形象地走近读者的心灵,由此表达的人物追求是含蓄而优美的。
  在与虬鸾神巫等与神灵有关的意象中,屈原借以追志。既然他中正的形象已展露,那么接下来就是追求美政理想的步伐。他上下求索,与众神交游,包括职能神、神兽、群仙等。
  职能神有驾驭自然现象的能力,这种能力反映着现实政治中的官员职权,是屈原希望藉以实现政治理想的。风雨雷电是自然界强有力的现象,屈原与借这些神的力量上下周流。他找到月神和风神:“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9】;他找到云神:“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10】;他找到日神:“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11】。然而在求索的过程中也会受到阻碍:“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12】,只好另寻门路。
  神兽多是路途中的使者,“鸾皇”出去开道,“凤鸟”飞腾寻路,奸佞的鸩鸟却“告余以不好”。有时能遇见“百神鹥其备降兮,九嶷缤兮并迎”【13】的盛况,有时却只能受帝阍“倚阊阖而望予”【14】的冷眼。
  群神的相助是屈原返回朝廷的理想,天地的寻觅是屈原相君治国的追求,而求索的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受冷遇之后他再次扬起希望追寻,正是忠君爱国的体现。群神的纷繁华丽的风貌在众多神巫意象中得到伸展,屈原的政治追求因此飘逸于天地四方,《离骚》的语言藉助意象获得了张力。
  《离骚》不仅充分利用了意象呈现的意境,而且运用了楚地的独特表达技巧,展现着楚地的风貌。不拘泥与四言句式,多七言,舒长的语句更具抒情性。每句“兮”字停顿有一唱三叹的音律感,在吟诵中有动人心弦的力量。楚地的风物和楚人的思想在《离骚》中得到了很好的保存,其浪漫含蓄的巫神信仰和婉转绮丽的表达方式有极高的艺术价值。
  二、周流四荒之游:时空的张力
  《离骚》的艺术价值很大一部分体现在其张扬诡谲的可视化表达中,主要表现在时间的伸缩和空间的延展。时间的流逝本保持着万古恒常的速度,而在《离骚》中,时间被压缩如朝夕般短暂。屈原把个人的感受上推到人生和万古宇宙的对比,由此产生对时间流逝而理想不得实现的恐惧和无奈,不再拘泥于个人的愁绪。这一气象反映着人在天地中的位置,由此引申出的思考则是关于宇宙的思考,产生的愁绪则是突破了时代限制的普遍愁绪。《离骚》空间的延展主要表现在屈原浪漫的远游中,他“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15】,随神怪畅游于天地之间。
  屈原咏叹时间的短暂,恐惧年华衰老而无所成就:“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16】在悲叹之中,他也看到了宇宙周流不息的运转带来的无情:“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17】人一生享有的时间在屈原看来是十分有限的,《离骚》中许多“朝……夕……”的句式集中体现了这一点。人生如朝露般易逝,如落英般脆弱,于是屈原在“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18】的异想中寄托哀思;他渴望追寻正道,于是“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予至乎县圃”【19】,又“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20】,和光阴追逐;他恐岁月不待人,于是“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21】,不让时间白白流逝。朝夕的转瞬即逝给人留下了关于宇宙和时间的思考,在《离骚》浪漫的描绘中,中国的文学第一次绽放出超逸美的气质。   时间不仅是短暂的,其带来的变化也是无情的,世间万物都处在无常的变化之中。曾经正直的人会受污浊,屈原无奈于这种变化:“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22】时间的流逝通过植物形象的改变而衬托出世道的衰落,在今昔的对比中,时间的力量又被拉长了,变得足以够一个人转变性情。时间在屈原的笔下得到了自由的伸展,是灵动而令人忧郁的。
  空间的延展则是通过运动化的视觉转换达到的。《离骚》提到了许多地名,这些地名位于边缘地带,互相之间距离很远,在平面上是分散而广阔的。在空间中,屈原周游天地,上求神明下寻二女,不受凡世束缚。屈原自下而上求索,“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23】,瞬息步入上天。他从埋葬舜帝的苍梧出发,到昆仑山上的县圃;他从西边的咸池,到东边的扶桑,他远行的范围广阔而无拘束,展现出超逸的美感。
  《离骚》构建的不仅仅是空有虚体的混沌空间,空间的广大只是外延性的展示,此中还包括许多神巫异兽,它们塑造了空间的立体感。空间内的景物和形象有一个从清晰到混沌再到清晰的过程,体现出一种层次感。将登天际,遇见的都是可具体描摹的形象:咸池的琼浆、高大的扶桑、开路的望舒、跟随的飞廉,视野较近。既登天际,视野放宽,眼前是云雾渺茫纷繁、色彩缤乱混杂的景象:“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24】此时似乎有千万身着轻纱绮罗的神灵乘云游骋,一切尽在不真切中。在这渺茫之中,视野慢慢拉近,又渐渐看清了依靠在阊阖前的帝阍。这样的动态视角具有灵动飘逸的风采,不仅包括了纵横的空间变化,而且从创作主体出发,提供了一种移步换景的叙事视角,不再是理性的全知视角,增加了文本的浪漫色彩。
  三、哀物伤时之叹:情感的张力
  《离骚》是感伤的,叹时间年华流逝,哀小人奸臣当道,而这哀叹不局限于个人的忧思,而是从时间的感伤与宇宙的恒常对比,上升到了对人生的思考。个体的哀婉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寄寓超越精神的浪漫异想被现实拖赘,留与去的矛盾冲突而统一,最后酝酿出强烈的情感张力。《离骚》的情感张力主要体现在两组情绪上:一组是政治环境排挤忠臣,自己是去是留的矛盾心里,情绪是悲愤而内敛的;一组是关于时间和生命的思考,在表达上超逸而无所留滞,情绪是哀婉而舒张的。
  屈原认为只有君主品行良好才能受到众人拥戴,而像桀纣那样的暴君只会走向坠亡。同时,忠正的臣子也是国家昌盛的重要因素。然而现在世风颓靡:“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25】,小人当道:“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26】,国家前途渺茫,自己也因此受排挤。屈原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虽然痛苦,但绝不同流合污,他渴望在黑暗里辟出一条光明正路,现实的压迫和内心的抗争让他痛苦纠结。屈原不忍弃国而去,“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27】,上下求索一番,最后只能哀叹“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28】,把忧愁愤懑郁结于心。
  当人生际遇的苦难充盈于心,苦闷便流入天地,气象拓展到关于宇宙的沉思。时间性的哀叹构成了《离骚》的第二层情感张力,正如朱良志所说:“细心体会屈赋,发现其中有强烈的压迫感,就是时间对人的压迫,时间的步步进逼和人时间延长的渴望,构成强大的张力,形成屈赋独特的节奏。”【29】意识到人生的短暂,求索的道路崎岖,想要达到的目标又遥不可及,忧惧油然而生:“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之不芳。”【30】时间性的忧思随着屈原远游的脚步拓展到了天地宇宙,掉转车去往西方昆仑,周流于修远的道路,早晨还在“天津”,晚上就来到“西极”,时间在视点的转换中是急促的。
  《离骚》是一篇优美的文学作品,它通过朗丽的意象构建了语言美,用飘逸完善的时空构建把人们带入一个立体缤纷的神境,让人在超逸的心灵远游中体会到深沉的忧思。《离骚》的美学构建是飘逸灵动而深刻亲切的,屈原没有在华丽的语言描写中迷失,没有在广阔的时空构架中虚空,没有在念国的忧郁情感中殇堕,而是展现出生气勃发的艺术张力,有动人心弦的力量。从美学构建的角度分析《离骚》的艺术张力,是对文本内涵的另一种解读与还原,能使《离骚》在时代的发展中不断呈现新的意义。
  参考文献:
  【1】刘勰着,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46页。
  【2】高建平、丁国旗主编《西方文论经典·从文艺心理研究到读者反应理论》,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330页。
  【3】20世纪初,“五四”运动带来了新的文学思潮,西方的文学理论大量涌入。张力理论的提出者和倡导者的论着被译成中文,如瑞恰兹的《诗的经验》、燕卜荪的《朦胧的七种类型》,得到了中国学者的重视。袁可嘉在《谈戏剧主义》中认为:“诗即是不同张力得到和谐后所最终呈现的模式。”“张力”是文本中各种要素、思想的引申和碰撞,它描述的内容宽泛,所以在本土化的后期进程中,中国学者把这一理论和古典的文学理论联系起来。例如,李清良《气势与张力》一文把中国的“气”论和“张力”做了对比;董首一《刘勰“隐秀”说与退特“张力”论比较研究》一文,把艾伦·退特的“外延”(extension)“内涵”(intension)说法和中国传统的文论联系比较,说明“张力”理论的中西共通性;贺俊丹《文学理论张力研究》一文,结合传统意象、意境、言语等概念,阐述了“张力”的中国化渊源。所以,“張力”理论虽然从西方传入,但在本土化的过程中已能够和中国传统的文论相结合了。
  【4】[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15-16页。
  【5】刘勰着,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494页。
  【6】[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4-5页。
  【7】[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17页。
  【8】[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36页。   【9】[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28页。
  【10】[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31页。
  【11】[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27页。
  【12】[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28页。
  【13】[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37页。
  【14】[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辭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29页。
  【15】[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18页。
  【16】[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6页。
  【17】[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6页。
  【18】[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12页。
  【19】[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26页。
  【20】[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44页。
  【21】[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6页。
  【22】[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40页。
  【23】[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25-26页。
  【24】[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29页。
  【25】[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15页。
  【26】[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8页。
  【27】[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9页。
  【28】[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47页。
  【29】朱良志《中国美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99页。
  【30】[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39页。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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