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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微 式微(外一篇)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张乐璇

  梦到了过年,是除夕节的晚上,街市上面灯火通明,天上下着小雪,一大片孔明灯带着融融的橘红色光芒在雪中缓缓升起,孩童们在灯海下欢快的拍手,呼喊。
  家里的老式钨丝灯泡,连带着灰白的电线被扯出来挂在光秃秃的柿子树树杈上,散发出黄色的暖光,照亮了一年里时常在夜晚漆黑的院子和满地细碎晶莹的雪。
  人群热闹而欢快的喧闹声、烟火和爆竹的噼里啪啦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父母的脸上带着祥和的笑,他们站在门口和邻居们开心地交谈着。
  灯火辉映在他们的脸上,他们的皱纹投射出深深浅浅的橙黄色阴影,我像往常一样,站在他们的身边,安心的听着大人们说着家长里短,一岁一年。天上时不时有烟花散开成绚丽的纹路,喧闹的年就在我们中间,可是在梦里似乎又那样遥远。
  醒来的时候,窗外又是一个萧瑟的秋天,树叶已经开始枯萎变黄,在一次又一次的细雨中被打得零落不堪。
  楼下种着我不知名的行道树,在夏天会开出繁盛的、像是叶子一样的粉红色花,仿佛只是一夜的工夫,现下它们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我轻轻地将它们捡起来的时候,感受到了花瓣泛黄枯萎的边缘留不住的生命在悄然流逝,那是本不属于秋天的东西,它们要偷偷溜走了。
  本就不甚明亮的光线被遮光不好的窗帘挡住,屋子里面一片昏暗。梦里的画面,是深藏于我記忆中的画面,又或许,那些画面从来没有发生过,一切都出于我自己的臆想。我所身处的现实,没有一样可以和梦中的情景对上,时间、空间、一切虚幻而又具象化的东西定义着一切。
  只有脑子里还残存着的睡前听到的乐曲,黑夜里,不知道是谁在楼下用二胡拉奏《梅花三弄》,凄凄惨惨,戚戚,那音乐伴着旋转枯黄的落叶,被呼啸的风传送到我的耳边。
  是该有多悲伤,才会在冷寂无人的秋夜里,拉奏着让人闻声泪下的二胡,又该有多孤独,才宁愿隐匿在无边的黑夜里,却连路灯昏黄的光影都不愿意碰到。
  我是不敢在秋天的夜里醒来的,那种醒来之后,脑子不甚清醒,觉得整个世界茫茫无边界,只剩下孤身一人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
  我会胡思乱想,想分隔两地的父母,想意外丢失的狗,想老家那棵二十多年的柿子树是否还活着,那柿子树结出来的柿子很甜,只是可惜在后来,它染上了锈斑病,无论我的父母怎么折腾都再也没能好起来,那些白色的斑点布满了翠绿的柿子,像是记忆中被风化的沟壑沾染了发霉的斑点,腐朽,却挥之不去。
  我曾经患过严重的失眠症,那时候是在夏天,黑夜给予了我喘不上气的重压,我在没有空调的屋子里,裹着厚厚的被子,浑身被汗水湿透,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发抖和全身的刺痛。那个时候,似乎夜晚里的一丁点声音都是对我神经的重压,我忍受不了黑暗的任何一丝波动,而我对抗的方法,就是不间断的耳鸣和身上针扎一样疼。
  休学回家,父母不在身边,一个人熬各种各样的中药,然后躺在床上等待黎明的到来,似乎是很绝望,像一艘漂流在太平洋中心的木船,毫无方向地跟着海水游荡着。但是这样的日子似乎又透着隐隐的希望,因为我一直坚信着,当天边第一缕橙红的阳光刺透黑暗时,我就可以很顺利的陷入酣甜的梦境。
  狗就是在那年夏天丢的,我没有关好门,让它跑了出去,后来它就再也没有回来。它是一条很可爱的狗,我孤身在家的日子,时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大哭,而它总会在这时候很安静的待着我的脚边,拿它毛茸茸的脑袋蹭着我的脚背。
  我相信它在深切地爱着我,而我也深切的爱着它,它每次看到我时眼里露出的亮晶晶的兴奋,都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有值得留恋的东西。我有时候常常在想,它是不是还活着,我又会不会在某天、在某条街道和它重逢,它是不是依旧会像往常那样,开心地朝我奔来,而关于它真正的结局,我不敢想。
  母亲说,人生就是这样,总是兜兜转转,丢丢捡捡,最后还是只剩下一个人。她说这话时是几年后,她牵着我的手躺在床上,黑夜遮盖了我们彼此的表情,她的手宽厚而温暖,让我想要落泪。我们已许久没有这么亲密过,甚至已经好多年,连拥抱都未曾有过一个,窗外是夏天夜里被云层挡住的星空,她问我最近的睡眠状况,问我最近的身体情况,我说“都好”。她说“睡吧姑娘,妈妈陪着你。”
  后来她睡着了,呼吸规律而绵长,我静静的凝视着黑暗中她模糊的轮廓,想起了她曾经在夜里压抑绝望的痛哭,想起了她被背叛时失神的眼睛和冗长的沉默,想起了她决定放弃手术时的灰颓,想起了那只老猫,它被拴在早点铺门前的树干上,日复一日看着往来的人群,然后无聊地甩着尾巴,或者趴在地上,等待着生命终结的到来。
  在母亲身边的时候,我觉得安全,她身上总是有一种魔力,让我忍不住的去靠近她,那是来自生命本能和潜意识里的东西,我只有用尽全身的力量去阻挡母亲带给我的诱惑。人和人终究是独立的个体,有的人可以幸福的生活在阳光下,而有的人却终日游走在世界的背面,不是因为世界有多残酷,而是因为生活早就给予了我们每个人答案。
  九个月以前,是农历的春节,那是我至今为止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他老了,每次见他我都可以感受到他明显的衰老,生命像是被频繁拉扯的弹簧,逐渐失去了恢复的能力。有些什么东西正在从他的身上流逝,像是花朵枯萎的边缘,我拥抱他,眼泪滑进他黑色的中年男人外套里,我止不住的难过和悲哀。
  他不说话,只是笑着看着我,那笑容复杂的让我忍不住再一次落泪,良久之后,他才说:“宝贝姑娘又长大了一岁,真好。”那是他惯说的话,从小到大,每一年的除夕夜,他都要吃一口饺子喝一口酒,然后说:“过了今天就十岁啦!”“过了今天就十二啦!”“过了今天就十五啦!”……“过了今天就二十一啦!”……
  “爸爸老啦,又老啦!”
  “昨天晚上梦到你嫁人了,哎呀,后来我就醒了,心里难受,难受得睡不着……”
  “大姑娘了。”
  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开,留下满地破碎的红纸,用来迎接一年新的开始。时间被撕碎成十二个月的长度,伴随着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一起投放到人间,过一年,少一年。   我送他离开那天,天又下雪了,晚上的街道寂静无人,白雪唰唰而下,被路灯染上一层冷淡的光。他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的风衣外套,手里推着他的行李箱,不远处的大街上,有开往机场的出租车在等着他。他没有回头,背影显得有些佝偻,我站在楼下的阴影里,注视着他逐渐消失在带着风雪的夜里,人生如寄,再无归程。
  我有时候会十分怀念很多年前我们生活在一起的画面,那个时候网络尚且还没有普及,就连供电有时候都不太稳,夏天冗余漫长,知了的叫声从早到晚穿越了漫长的时光。我们在傍晚坐在柿子树绿色的树荫下,褐色的矮木桌子上摆着简单的吃食,天边是大片大片的火烧云,连空气都被染成了橘红色。
  母亲一只手拿着筷子,另一只手拿着木黄色的蒲扇,一边吃饭给我扇着蚊子,而父亲总会笑着帮我,将我不小心掉在衣服上的馒头碎屑揩去,院子外的街道上时不时有行人经过,空气中传来细碎的、淡淡的热闹,好像我们可以就这样过很多年。
  又或许是深秋的夜里梦到的过年,那或许是十多年前的除夕夜,天上下着雪,天空下有融融的暖光和欢笑,柿子树还健康的活着,它见证了我的成长,狗还没有出生,它等待着和我的相遇。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母亲在小厨房里煮饺子,白色的水汽飘满屋顶,又从门口的上方飘出来,父亲在院子里点燃了一挂鞭炮,然后迅速地跑进屋子,“噼里啪啦”的声响紧跟着他的脚步欢快地响起。他在跑进屋子的一瞬间,总会搓搓自己的手,感叹一句:“哎呀,真冷!”
  他将捂着耳朵又害怕又兴奋的我抱到已经摆好筷子,白酒,醋碟的桌子旁,又跑到小厨房里,帮母亲煮饺子。每年的这个时候,厨房是只能属于父母的,他们在氤氲的水汽中交谈着家常的话,我只能听到若隐若现的平和的笑声,不一会儿,父亲就一手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饺子出来:“吃饺子啦!”
  他们总是让我先吃,然后等母亲将所有的饺子煮完后,他俩再一起坐到我的面前,父亲这时候就会发表他的岁末感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鞭炮的火药味,那对于我来说,或许是幸福的一种味道。日子平淡如水,像一列老式的绿皮火车,它“咣当咣当”的缓速前进,不用停靠,不用回头,就这样一路穿过春天的花,夏天的雨,秋天的风和冬天的雪,天邊偶尔还会出现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染了橘红的傍晚笼罩人间,火车就这样一路向前。
  然而人生向来是苦多乐少,悲剧多过喜剧,生活早已在每个细节中给予了我们暗示,并令其在时间的发酵中变为事实,后面的事情我已不想赘述,我相信他们之间的爱情是真实存在过,我也相信他们的爱情早已变为亲情,只是人生有太多无奈。秋风扫落叶,时空回溯又回转,式微……式微。
  问生
  因为所学专业的原因,我们除了在实验室做实验之外,总要时不时地去做实地考察。其实说起来是实地考察,不过是流连于各个植物馆植物园区和温室大棚,对植物的品种进行科属和种类的鉴定。
  这一次,我们来到了一个热带植物的植物园区。在我看来,北方的植物总归是生命力不够旺盛,每年秋天,北方遍目都是“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场景,让人觉得没有来由的萧瑟和感伤。这次的园区位于郊区,园区建的很壮观,像是荷兰的玻璃温室,里面分了好几大类,但是总体上都是热带的植物。
  一走进园区,我们就感受到了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随之到来的还有特属于南方植物的苍翠和活力,和温室外面萧瑟的树木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旅人蕉站在门口,宽阔而舒展的叶子高高的从空中垂下,我们沿着园区里细细的小路,安静的向前行走。
  或许这就是植物的魅力,整个园区里安静的出奇,我们也安静的行走,小声的交流。尽管那些植物长得飞扬跋扈,树干可以长到十几米高,再长出夸张的大得出奇的叶子,但是他们带给人的,依旧是一种热烈的宁静。
  如果你单独在南方的街道上看到这些树木的时候,你未必会觉得惊奇,因为在广阔的天地间,一株植物旺盛的生命活力似乎不值一提。但是当你在一个密闭的空间看到那些来自热带或者亚热带的树木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你就会惊叹自然的神奇和伟大。
  加拿利海枣在一众树木中显得尤为出奇,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出来的震撼,这个棕榈科的植物高达三十多米,粗壮挺直的树干,如同巨大的翅膀一样的羽状复叶,肥厚的肉质果实,它的每一个细节都在展示着自己生命力的强健。当你真正站在它面前的时候,就如同窥见了自然伟大而鬼斧神工的一角,让自己不得不感慨自己生命的渺小。
  独木成林也令我印象深刻,当你看到粗粗细细的树干长在一起时,怎么也想不到这只是一棵树。独木成林的出现,是热带雨林的一大奇观,打破了“单丝不成线,独树不成林”的俗语,但其实,独树成林就是植物从自己的上部树干又分化出许多粗壮小树干,看起来像是许多树木一样。本质上,这些小树干是植物的气生根向下垂直扎进土中形成的,而世界上数以千万计的植物中,只有榕树类的植物可以形成真正的独树成林。
  当独树成林形成之后,热带雨林的一大奇观就出现了,而这种奇特景观的本源——榕树,在雨林中被当做神树的比比皆是,其中的高山榕就是被西双版纳各民族崇拜的神树。但是它“神奇”的地方不仅仅在此,它还可以绞杀它周围的树木,取而代之,并且为兰花、蕨类,苔藓、地衣等植物提供攀爬和生长环境,形成奇特的空中花园景观,而独树成林上丰富的果子又会吸引各种飞鸟动物,是名副其实的“动物天堂”。
  独树成林、加拿利海枣、旅人蕉等等植物用自己神奇的姿态与形状一次又一次的向我们证明了大自然生命力的爆发,但是像我开始说的那样,即使生命的活力在爆发,在肆无忌惮的伸展,但是这依旧是一种热烈的宁静。在这些充满活力的树木中穿行,你会十分明确的感受到自己的活着,自己跳动的生命和血脉,你和这些植物们交叉碰撞,它们永远静默着,但是却用奇异的方式,展示着自己对生命的热爱,同样也连带着你想像它们一样,热烈而宁静的活着。
  园区里面的人很少,我们一路穿行无阻,最后来到了沙漠植物的园区,这里的温度明显要高于外面的几个园区,走到这个园区门口的时候,我和同伴迟疑了一下。因为里面太静了,不像是外面植物的带着活力的宁静,而是死寂一般的静,几株高达十几米的肉质细仙人掌种在门口的沙质土中,顺着人工搭建的竹竿往上攀爬,给人一种狰狞的美感。
  我们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我不得不承认的是,其实这个时候我们是恐惧的,仿佛里面的一片平静之下隐藏着什么怪兽,正在伺机而动。但是当我们走进去之后,我才发现,让我们害怕的不是它的平静,而是来自这些奋力生长的植物。
  他们的枝条狰狞虬结,有着厚厚的肉质,他们或是蜿蜒盘旋着顺着人工搭建的竹竿向上生长直指天空,或是抓住质地疏松的沙质土,在地上长成一个敦实的圆球。
  那一刻,我意识到它们的生命力和外面那些植物是不一样的,他们的生命力倔强而野蛮,我几乎可以深切的感受到他们来自的地方,那些地方风沙遍布,骄阳如火,几乎没有水源的滋养,那是极度恶劣的自然环境。
  所以在这种环境下长成的植物,他们更像是自然孵化出来的魔鬼,用尽一切手段来汲取力量,来保证自己生命的延续。而外面的那些植物,它们的生命则是热情而无畏的,它们生长的地方,有着充足的阳光和雨水,所以它们可以肆无忌惮的生长,尽情地舒展着自己的枝叶,扩展着自己的根系,享受着来自自然的馈赠。
  但我不是贬义,我更想表达的是,沙漠植物的生长方式更能表现出生命体对于生命和自然的热爱与尊重,这是包括我们人在内的所有生物的本能,而这种本能,是一种值得敬畏的力量。
  在我看来,生命的本来面目就是懵懂的,它懵懵懂懂的出现在了地球上,然后懵懵懂懂的活着,生命本身并没有意义,它更像是一种行为,自然赋予我们的本能的行为。就像这些植物一样,如果我拥有着丰富的自然资源,那我就顺应着自然而活,活得随心所欲,如果我的生存环境不足以支撑我的生命,那么我就改变自己,用尽一切办法来利于可支配的环境用力活下去。
  这本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我们人在后来的发展中,找到了智慧的存在,我们逐渐给生命赋予了意义,但是人的社会也在变得越来越复杂。老子主张大道无形,其实不管是对于植物还是对于人来说,道是一直存在的,只是植物比人更能顺应道的规律,植物于无形之中顺着道而生存,而大多数人却还在“反其道而行”。
  当你观察一棵树的时候,不妨将手放在它的树干上,细细的感受一下它体内温润的力量。不管它的外貌是狰狞着布满刺,还是干涸开裂也好,它始终是温和的。而人,生来就有七情六欲,而欲望往往会占据人生的一个重要位置,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植物始终代表着纯净的存在,而人大多污浊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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