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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同居时代爱情故事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纯美从卧室的窗口跳出去的时候,我正在浴室中对镜剃须。
  镜中映出我略显苍白憔悴的脸,手中的吉列剃须刀全无来由地一颤,刀片便轻而易举地割入肌肤之中。鲜血渗出,混迹在白色的泡沫间,我用了半分钟盯着那血迹出神,心里忽觉悲哀欲死。
  因身在九楼,绝不可能听见楼下的喧嚣,我却仍然拉过毛巾擦了擦下巴。走到客厅的窗口向下张望,看见她仰面朝天地躺在九楼以外遥远的红尘中。
  人们渐渐围拢过去,我看见四散的鲜血如同蝴蝶的翅膀,她身穿白色睡裙,安然而慵懒,不再因尘世浮躁不安。有一瞬间,我产生错觉,九楼以外的她对着我嫣然一笑。但我知道,那绝不可能,她在跳下去的瞬间便已经死了,即便没有死,我也不能看清她的脸。
  我却不觉得悲哀,许多时日我经常在想,也许我该杀死她。这样想了许久,心中不再感觉悲喜,渐趋麻木。现在她是真的死了。
  我靠着墙滑坐在地板上,想要笑一笑,却终究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时我唯一想到的是,她为何会脸朝着天空呢?跳下之时是背对着窗外吧!为何要选择这种姿势?因为胆怯?或者是不想弄脏自己的脸?两种可能性纠缠不清,不得要领,我忽然觉得,也许她只是想看着天空吧!
  我转过头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寂寞而高远。这轻灵得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触的天空,正如我们的生命,吹弹欲破,无迹可寻,却偏偏永远在那里,欲罢不能。
  
  1
  
  初次和纯美见面,我22岁,大学刚刚毕业。
  人说上海是魔都,1924年日本作家村松梢风出版了《魔都》一书,自叙在上海的种种经历,自那以后,上海便有了“魔都”这个外号。
  我渐觉入魔,不知是因身在“魔都”,入乡随俗;或者不过是因魔本在我的禀性中,这“魔都”只是将我一直隐忍着的魔性诱导出来罢了。
  大学毕业的时候,与大多数同学一样,因去留问题犹豫再三。结果我终是无法抗拒上海的诱惑,最终选择留在上海。
  我老家在安徽黄山,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可惜的是,在许多人的心里,做个“清都山水郎”不如在苍白不见天日的钢筋水泥丛林中做个上班族。
  我在一家日本企业中找到月薪一千八的工作,待遇不算优厚,但对于应届毕业生来说,也算是差不多了。接着便是解决唯一重大的问题:住宿。
  网上寻觅很久,终于找到地铁附近价钱便宜的合租房。广告是发在同城网上的,内容十分简单干脆:两室一厅,出租一间居室,面积二十四平方米,月租八百,房主面试。
  租房子还要面试?我看着那广告发了会儿呆,虽然觉得这位二房东大概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但地铁附近,二十四平方米的房子,这个租金真是难找。于是我终于拨通了电话。
  出乎意料,接电话的竟是个声音甜美的女孩子。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女孩子多半是要找女孩子同住吧?期期艾艾地想要自我介绍,对方却已经打断了我的话:要租房子对吧?明天下午来面试吧!说罢电话就挂断了。
  第二天下午,我敲响了这道门。从此后,我便一直住在这里,直到她终于从卧室的窗口跳了下去。
  门打开,一个头发胡乱夹在脑后,身穿着大T恤的女孩子出现在我的面前。因不曾化妆,她显得很年轻,因而在初见她时,我以为她与我年龄相仿。但我很快便知道,她已经28岁了,足足比我大了六岁。
  如今,我已经无法回忆当时都谈了些什么,只记得她很苛刻地由上到下打量着我,连我那双不算干净的运动鞋也不放过。她说:进屋要换鞋。
  我四处看了看,唯一的一双粉红拖鞋穿在她的脚上。无奈之下,我只得脱了鞋只着袜子进了房间。
  或许是这个动作取悦了她,她的嘴角微微撇了撇,露出一抹有些嘲讽的笑容。后来我知道她总是这样笑,既嘲笑别人也嘲笑自己。
  
  2
  
  一个单元之内住了一男一女,虽然有两间居室,客厅厨房洗手间却只有一个。因而便时时见面,关系似是比情侣还密切的。
  男人和女人,就这样变得莫名亲近起来。
  我读高中的时候,曾经谈过恋爱,对方是隔壁班的女同学。不知为何,大家都喜欢与隔壁班的女生谈恋爱,反之,女生就喜欢与隔壁班的男生谈恋爱,我们班的女生亦如是。
  谈恋爱可能是因为被学校里禁止,越是禁止的事情,那个年龄的孩子便越是想做。
  女朋友名叫徐小苏,是我们家乡女生的典型长相。身材小小的,脸小小的,皮肤细腻,说不上有多美,却也不丑。个性与相貌相同,温柔无可挑剔,只是学习不大好。
  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她只考上了本地的大专。就我老家的观念,女孩子读个大专也差不多了,学习太好的女生倒是有女子有才便无德的嫌疑。
  虽然我来了上海,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就此断绝,由上海到黄山的交通也颇为方便,坐汽车只要四五个小时而已。每逢节假日,我都会回去看她,她也时时到我家里来,已经是预定的准儿媳妇了。
  关系是在大学时就已经发生的了,互相都是对方的第一个,再也没有别人,心里也不曾想过应该有别人。
  下意识地把她与小苏比较。她个子有些高,至少一米六五到一米六七之间吧!算不上太苗条,当然也不胖,是很适中匀称的体形。但她一直嫌自己胖,隔三差五地要搞一次减肥运动。通常,这运动持续不久,很快就被她自己的食欲击败了。
  因而面对着哈根达斯欲罢不能、却又不愿就范的痛苦模样就经常出现。我偶尔会安慰她两句:你又不胖,而且女孩子太瘦了也不好看。
  她立刻便会激烈地回击:你懂什么,当然是越瘦越好。
  虽然如此说,却终于还是打开筒装冰淇淋的盖子。
  个性如此,相貌却出乎意料的端庄。她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美女,瓜子脸,大眼睛,双眼皮,若只是从相貌上看,应是个大家闺秀。只是她却喜欢化潮流妆,经常嫌自己的嘴唇太薄,据说外国人都喜欢厚嘴唇,因那样显得性感。
  我却看不出厚嘴唇有什么好的,如同嘴上挂了两条香肠。
  我是愿意看她不化妆的脸的,但她又不是我的女友,不过是合租客,人家的事情,我哪里管得着这么许多?
  
  3
  
  最初之时,纯美有个开福特车的男朋友。工作很忙,经常出差。不出差的时候有时她在外面住,有时对方也会到这里留宿,此时就会变得很尴尬,我老有一种和别人女友同居被抓住的感觉。
  她倒是很坦然,大大方方地介绍我。男友对着我笑笑,面色和善不到哪里去。这倒是怪不得他,若是我,只怕脸色会更难看。
  到了冬天,有天下午,忽然接到她的电话。听她的声音似乎在哽咽,问我:“你在哪里?”
  “在上班。”这是废话,这个时间当然在上班。
  “几点下班?”
  “五点半。”其实不过是三点半左右。
  “我在你们楼下。”电话挂断了。
  我有些发愣,这个时间,她应该也在上班吧?忽然有些心不在焉,时时地向窗外张望。公司在陆家嘴的商业大楼里,二十五层的地方。这种楼将人死死地圈在里面,许多地方不见天日,以日光灯照明。能看见的不过是颜色古怪的玻璃之外同样颜色古怪的天空。
  我开始频频望向窗外,虽然看见的永远是那半阴不沉的天色,却仍然忍不住望出去。如此这般过了一个小时,再也无法忍耐,便去向主管请了假。
  日本公司采取众所周知的泯灭人性的管理,“请假”这两个字一出口,主管的脸色就立刻阴沉了下来。但终究看在我平时表现还算良好,批准了提前一个小时离开公司的“重大”假期。
  急急忙忙下楼,冲出大门,四处张望,来往的人流尽是茫然与冷漠的脸。
  我正打算打电话给她,却如有灵犀般地转身,见她坐在大楼门前的台阶上,无视众人惊诧的目光。有一瞬间,我忽觉尘世苍茫,那芸芸众生皆与她无虞,原来她竟是在世外的。
  不知为何有这种感觉,我一向不是有风花雪月情怀的人,和女朋友交往至今,甚至连花都不曾送过一次。此时竟感觉到无法言喻的悲愁。

  原来,一见钟情是这个意思。并非是在初见的瞬间便钟情,而是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某个不可知的时间点上,忽然便目眩神迷,心驰神往。
  于是尘世喧嚣一掠而去,在这个空间里,唯剩下我与她。
  那天下午,我们坐轮渡过江。这许多日子,我并不知道原来黄浦江上还有轮渡留下来。习惯了地铁2号线陆家嘴站出来时,理所当然地江已在背后,江迅速退化成为景致,从来不曾想过,原来人是可以自江上经过的。
  数日后,我知道她和那个开福特车的男朋友分手了。
  
  4
  
  用开××车来指代男朋友,或者已经成为某个阶层女孩子的劣根性。开福特车马马虎虎,开奔驰宝马的甚佳,开本田、现代之类亚洲车的,虽然车的价钱与福特不相伯仲,但既然身在亚洲,开亚洲车总显得不那么洋派。至于开国产车的,那基本已经与开拖拉机无异。而顶级车如法拉利之类的,实在难觅,因而也就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了。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我们忽然亲密如同夫妻。每天下班回家,我就负责准备晚饭,而她则是在客厅里跟着电视做有氧健身操。听说上海的女孩子都是不会做饭的,虽然她并非是上海人,但读大学在上海,毕业后留在上海,早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地地道道的上海女孩子。
  我自己做饭的水平差强人意,在老家的时候,女朋友偶尔到我家来,总是贤妻良母般地躲在厨房里与母亲一起忙个不停。而我会做的几个菜完全是想象力的产物,幸而她并不挑剔,从来不曾评价过菜的口味。
  极偶然的时候,我们会到外面共进晚餐。
  因对购物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兴趣,她如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钱永远不够用。出去吃饭的时候,她总是以各种借口让我来埋单。而我本来的工资也不高,因而能请她去的地方通常只有麦当劳、肯德基之类廉价快餐店。
  记忆最清楚的是有一次在地铁站附近的麦当劳。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女孩,瑟缩着从门口走进来。小女孩一路走一路低声向食客们要食物,每个食客都摇头。小女孩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犹豫不决,最终走到我们面前。
  还不等小女孩开口,她便问:“你是想吃东西吗?”
  小女孩摇了摇头:“我很渴,我想喝饮料。”
  此时,她竟不再吝啬,带着小女孩到了柜台上,买了一大杯饮料给她,又买了一份套餐让小女孩带走。
  她回来的时候,我忍不住说:“你刚才好像还说今天没钱付账。”
  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有点爱心好不好?我本就没钱付账,把明天的午餐钱都省下来给她买套餐了。”
  我知道这个时候必须选择沉默。许多人不喜欢上海的女孩子,说她们专横跋扈、自以为是、现实市侩,在大多数时候,她似乎也是如此。但偏偏,不经意的时刻,她会忽然变得柔情万种。
  其实,仔细想来,无论她是怎样的,是刁蛮也好,温柔也罢,都不再能影响我对她的感受。她就是她了,一个似已经超出了现实的所在。我便如中魔咒,渐至沉迷,直到那最后的时刻来临。
  
  5
  
  三个月后,她有了新男友,自此后,渐次晚归。
  我仍然如常地做饭菜,只是客厅中不再传来有氧健身操单调的喊号声。做好晚饭后,便独自在客厅里吃饭。已然是深秋,窗外时时传来一只小鸟的啼声。我忽觉难以下咽,走到窗边抬头张望,不知何时,窗下竟筑了一个小小的燕巢。
  据说燕子是候鸟,冬天来到以前,它就会离开这里向南飞去。这巢是何时筑的,我竟到了现在才知道。可见在此之前,我对于近在咫尺的事物,完全是漠不关心的。
  燕小小的头不时从巢中探出来,鸟儿动作敏捷却无迹可寻,让人莫名地觉得悲凄。
  次日我不再做晚饭,不过是煮碗方便面或者从外面买客盒饭而已。
  忽然发现,我已经不能记忆三个月前是如何生活的。那个时候,她亦是晚归,偶尔在外留宿,我同样是一个人,似乎也是以泡面或者盒饭度日。
  但,此时竟与那时有了天壤之别。
  我自己发生了一点微弱的变化,虽然微弱,却如同尖针一样直刺入心底。
  若勉强用语言来形容,或许那便是寂寞。也或许,是悲伤。
  圣诞节前夕,小苏敲响了我的房门。她说你已经有好久没有回家了,也不怎么打电话回去,伯母很担心,让我来看看你。
  我无言地迎她进来,诚如小苏所说,中秋国庆连休,我都没有回家。借口是那几天出行的人太多,实在是买不到车票。其实我是不想见到小苏,这种心情只要是男人便能理解。移心别恋的人,多少会有所愧疚。
  门忽然打开了,她冲了进来,看见小苏略怔了一下,立刻便露出恍然的神情。她笑眯眯地问:“女朋友来了?我叫顾纯美,你好!”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
  小苏也知道我与她合租的事情,连忙也伸出手与她相握:“我叫徐小苏,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他。”小苏说的他自然是指我。
  她促狭地冲着我做了个鬼脸:“我没有照顾过他,倒是他一直照顾我。你的男朋友真不错,以后你嫁给他一定很幸福。”她似是为了给我们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匆匆来又匆匆去。临走以前还意味深长地说:“今天晚上我不回来,你们可以慢慢地浪漫。”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忽觉心烦意乱。她不回来自然是住在男朋友家里,要说浪漫,只怕他们比我们浪漫得多。
  因为觉得烦躁,我不耐烦地问小苏:“你干嘛冒冒失失地跑来,电话也不打一个?我工作很忙,明天你就回去吧!”
  小苏一怔,我分明看见泪水悄然涌入她的眼眶中,但她却没说什么,反而强挤出一丝微笑:“对不起,我应该先打电话来的。明天是周末,我以为你会有空。”
  我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五,既然她说今晚不回来,那么明天后天可能也不会回来。我猜她一定是用双休日和男朋友出游了。
  我忽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怒火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叹了口气:“星期日下午再回去吧!”
  
  6
  
  我决定和小苏结婚大概也是源于纯美的刺激。
  元旦假期之后,纯美忽然提起结婚的事情。看着她满怀憧憬的样子,我的心里却是百味杂陈。我打断她的话,用故作轻松的口气说:“真巧,我也要和小苏结婚了。”
  她一怔,有些疑惑地看着我:“你才23岁就结婚吗?太早了吧?”
  我闷闷地回答:“你不也要结婚了吗?”
  她便“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已经29岁了,三十以前无论如何也要嫁出去。”
  “你看起来没那么老,只像是二十三四岁的。”我几乎从来没评价过她的相貌,这算是有史以来最直接的一次赞美。
  她半得意半矫情地说:“什么嘛?我不显得比你年轻吗?”
  我“嗯”了一声,喃喃地说了一句:“你确实显得比我年轻。”
  她有奇怪的观念,非常讨厌姐弟恋。平时偶尔提起王菲之类著名的姐弟恋婚姻,就会露出极端鄙视的神情。她说她要找比她年长的男人做丈夫,至少要年长三四岁的。
  而我,却比她整整小了六岁。
  为了赶在她之前结婚,我急急忙忙打电话回家乡。只简单地交代小苏:“春节放假期间,我们结婚。”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小苏问:“你考虑好了?”
  “当然考虑好了!”我的语气里又开始流露出不耐烦来,“先领证,酒席以后补办。”
  小苏的声音有些哽咽:“好,那我们就结婚吧!”
  我挂断电话,心里无限苍凉。我要和相恋多年的女友结婚,却是因为另一个女人。
  我到底是怎么了?我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也许她结婚以后,离开这里,我就会慢慢忘记她。
  春节假期,我和小苏领了结婚证,两家人一起吃了饭,说是婚礼以后补办,至于何时再补,却又遥遥无期。
  甚至连婚纱照都不曾拍。偶尔在街上走,经过婚纱摄影店时,她总是刻意地不望过去。因为太刻意了,反而显得做作,我只是假作不知。
  男人,或许是这个世间最无情无义的动物。
  只是,这一切却偏偏源自我对纯美那说不出的感情。
  母亲曾经闲闲地问我:“小彦,都结婚了,你也该回来了吧?”

  “回来?为什么?”
  “总不能一直两地分居啊!要不就让小苏去上海吧!”
  “不行。”我脱口而出。
  母亲沉默地看着我。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上海房价太贵,我根本买不起房子。我不想让小苏跟着我去上海受苦。”
  “那你就回来。这里不缺吃不缺住的,为什么一定要留在上海?”
  我默然不语。为什么一定要留在上海?与我同龄的年轻人大概能回答出一千种答案。而这千种答案皆大同小异,无非是上海是大城市,机会多一点。
  于是每一年,上海毕业的学生也好,外地大学毕业后涌入上海的学生也好,无数与我年龄相仿,对前途或充满希望,或无比迷茫的青年人蜂拥而至。许多人挤在三合板分割成的10平方米、8平方米的小小房间里,如同一只一只蚁。
  与他们相比,我虽不算是好的,但也绝不能算是差的。
  年轻人的理想,就这样慢慢地被日复一日拥挤而艰辛的生活磨灭,最终习惯于朝九晚五地铁里密不透风的行程,麻木于林立而不见天日的建筑物中办公室政治斗争。于是他们渐成为这城市中的一粒砂。
  母亲问我:为什么一定要留在上海呢?
  我忽然悲从中来,无言以对。
  
  7
  
  然后我继续回到上海,结婚与否似乎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然后便是她盛大的婚礼,从此后,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没有找人合租,虽然一个人负担租金对我来说有些沉重,但我终于还是没有找人合租。
  我也没要小苏到上海来,对她说上海找工作很难。于是她在家乡的老街开了一间小店,贩卖假古董,美其名曰艺术品。
  我开始尽可能地加班,以谋得尽可能多的加班费。只有这样,我才能一个人付起原本由我们两人承担的房租。
  房东是一位上海阿姨,这些日子以来幸亏她心善,一直不曾涨价。
  虽然尽量晚回家,终究还是要回家的。回家以后,四周便寂寞如同死去。于是我养成了看健身节目的习惯,只要我不曾睡觉,就会开着电视,电视里必然传出有氧健身操的音乐声。
  听到这声音,我方能安心地吃饭、洗衣服、上网,除此外,只是坐在客厅里呆呆地注视着健身教练们千篇一律气喘如牛却又微笑如花的脸。
  原来,寂寞并不痛入骨髓。寂寞只是如同沉入水底,渐渐地艰于呼吸,渐渐地不见天日,到最后,甚至忘记自己还活着。
  夏日来到以前,她离婚,再次回到这间单元房里。
  
  8
  
  于是枯萎的生命似乎又复活了。
  都说现在的人结婚快离婚也快,她还真跟得上潮流。
  她一边忙忙碌碌地把东西搬进来,一边不着边际地数落着刚刚离婚的丈夫。据说,离婚的主要原因是丈夫有了外遇,而对方居然是夜店里的应召女郎。
  我忍不住说:“你早该知道他是这样的人。现在有钱人都是这样,朝三暮四,花得不得了。”
  她眨眨眼睛,认真地看着我:“难道嫁给个没钱的人吗?”
  我无言以对。她说得对,难道嫁给一个没钱的人吗?如同我这样,既买不起房子,也买不起车。
  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终于露出一丝忧伤的神情:“我不想一辈子都租房子住;我不想去超市回来的时候提着大包小包还得挤公共汽车;我不想偶尔出去吃饭,只能吃麦当劳。”
  我低下头,她所说的正是我过的日子。
  她无力地坐在沙发上:“你以为我没有认真地谈过恋爱吗?大学里是初恋,他多才多艺,又会弹吉他又会唱歌。两个人爱得死去活来,大家以为会结婚,一辈子在一起。可是,毕业以后没多久,他就和一个比他大八岁的女人好上了。那个女人开了一家酒吧,他本来只是在酒吧里兼职唱歌,被那个女人看上了。开始还能拒绝,但又是送名表,又是去高级饭店吃饭,又是送名牌衣服。他收了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最终,他选择了和那个女人在一起。这个世界上有爱情吗?那只是文学家的谎言,在现实面前,爱情不堪一击。”
  于是我更加无言以对,原来她痛恨姐弟恋是这个原因,难道我有资格说爱情吗?在我与小苏结婚以后,我心里仍然想着她,我同样没有资格说出“爱情”这两个字。
  我故作轻松地一笑:“我们出去吃饭吧,我请客。”
  在街上走过,她忽然停住脚步。我回头,她满脸不满意:“你怎么不给他钱?”
  我这才发现,原来路边有个乞丐。我连忙丢了一块钱在他的帽子里,她这才心满意足。
  我忍不住说:“现在的乞丐都是骗子。”
  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骗不骗是他们的事,给不给是你的事。你不给钱,就是没爱心。”
  我笑了,忽觉轻松,什么情爱,原来不过如此。
  我所希望的,无非是每天能和她说几句话,拌几句嘴,简简单单地度过每一天。她有男朋友也好,没有男朋友也好,一切都不再重要。只要有她在,生命才会充满活力。
  但是,她终究还是会有新的男朋友。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简单又复杂,双方没有了谁都会觉得少了点什么,虽然有了对方又经常会觉得烦躁。她不可能永远独自一人,在现在这个时代,离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毕竟还是想再次结婚的。
  这是我无法阻止也无法改变的事情。
  偶尔我会想,为何不能一夫多妻?古代的时候不都是允许的吗?
  这样想的时候,连我自己都哑然失笑。就算允许一夫多妻,我也养不起两个老婆。
  事实上,家乡的老婆完全无需我养,她的小店开得风生水起,比我收入还高得多。纯美也一样,月薪比我高出一倍,与她们相比,我算是失败到极致的男人了。
  纯美的新男友开丰田车。她说前夫虽然开宝马,却每天在外面花天酒地;再前面一个开福特的男友,作风洋派,也是靠不住的人。也许开丰田车的不太一样。
  我无法将一个男人的品性与开什么车联系在一起,因为我什么车也没有,每天挤地铁上下班。
  按照纯美的说法,那公交车司机算什么品性的人呢?
  
  9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注意到小区外面那家洗头店里洗头妹注视我的目光。
  我偶尔也会去剪发,流程很简单,洗个头,剪短头发,吹吹干,一共才十元钱。洗头妹也是安徽人,算是我的老乡。
  有时她会带着客人到后面去,做些什么,不言而喻。
  我想,我是真的堕落了。
  纯美再次陷入热恋,隔三差五的不回家。于是,我便寂寞如故。我感觉不到寂寞,却莫名地充满了欲望。
  这个时候,我会到网上与那些不知男女的女性ID闲扯,说些连我自己都作呕的肉麻情话。但寂寞却仍是如此深入骨髓,不是很疼,也并不经常想起,却经常觉得手足无措,似乎一定要干些什么,若不干些什么,心就轻得没有个着落。
  直到某一天,我终于把洗头妹带回家。
  她说:咱们是老乡,给你算便宜点!
  我说:该多少就多少,我不会少给你的。
  我到底想要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后来她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不开心?
  我却笑了:怎么会?我很开心。
  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纯美肆无忌惮地推开我的门:“阿彦,你……”
  她忽然看见在床上纠缠的我们两人,洗头妹慌忙用被子遮住自己的身体。纯美的脸色沉了下来,她显然也认出了洗头妹是谁。她如同我的女朋友一样大发雷霆,毫不客气地将衣服丢在洗头妹的身上:“滚,这里不欢迎你。”
  我连忙塞了钱在洗头妹手中,洗头妹落荒而逃。
  但纯美的气并没有消,她不停地责问我这样做是否对得起我的妻子。
  我看着她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数落我时上下颤动的红唇,在那个瞬间,我竟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我扑上去,吻住了她。
  于是,房内忽然安静了下来。我们两个人,近在咫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中的表情与其说是不安,还不如说是震惊。
  呆立了半晌,她终于一把推开我,用手背抹了抹嘴唇,怒道:“你干什么?”
  这个时候,如果我有勇气,也许我能说出:我喜欢你。可惜的是,我偏偏没有这种勇气。于是我说了一句连我自己都大跌眼镜的话:我只是想让你住嘴。

  她转身离去,摔摔打打地出了门。
  我一屁股坐到床上,用手捶着自己的头,我到底在说些什么?
  
  10
  
  自此后,她不再和我说多余的话,两个住在一间房子里的人,见面如同陌路,除了交房租水电煤之类必不可少的话外,她似乎不再打算和我说一句多余的话了。
  但我却知道她又换了男友,然后又换了一个。
  我不知道问题是出在她身上还是出在那些男人的身上,或者只是出在这个时代的身上。人们开始变得浮躁不安,想要得到什么,却无法得到。于是心里的焦灼就愈演愈烈地折磨着每一个人。
  虽然不闻不问,我却悄悄地注视着她,直到最后那一天的来临。
  偶尔,我会觉得,这一天来得太突然了。但大多数时候,我却觉得,这一天早晚会来的。
  她毕竟是要死的,因为她已经不知道如何活下去了。
  我也一样,我也不知道如何活下去了。
  其实我很羡慕小苏。对于她来说人生十分单纯,无非是用心打理好自己的小店,照顾好家里的几位老人,然后就是等待着我偶尔地返乡。
  我想,她也会感觉到哀愁吧!但因为对生命没有多余的欲望,因而她的快乐总是来得更加容易一些。
  那一天,我下班回家的时候,她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了。电视里放着熟悉的有氧健身操的音乐声,她呆呆地注视着电视屏幕,目光却似穿过了屏幕落在一个不知名的所在。
  她的神情明显不对劲,在此之前,她已经有两个月不曾回来过了。
  看见我进门,她竟破天荒地向我打招呼:“回来了!”
  我一怔,有点受宠若惊,同时也感觉到不寻常。我嗫嚅着问:“你,你怎么回来了?”
  她笑笑,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这里是我的家,我当然会回来。”
  家?这个词似乎用得太夸张了点。这里只是我们合租的一个单元房,算不得是谁的家。但偏偏,每当我提到回家的时候,指的又是这里。
  我忽然有些莫名的疲倦,其实我是有家的,在不算遥远山明水秀的黄山脚下。为何,我一定要留在这里?虽算不得颠沛流离,却不知哪年哪月才能买属于自己的房子。上海人一生如此努力,不就是想要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吗?
  也许我该回家了!
  但我终究没能回家,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我自己能够控制的范围。冥冥中,似乎有一只巨手漫不经心地操纵着我们的命运,将我们视如没有生命情感的玩偶。
  因而,我并不曾认真地考虑过这是谁的错,只是茫然地依着命运安排走下去。前方只有一条路,也许是有别的路的,但我选择置之不理。
  她说:好久没有吃过你做的饭了,做顿饭给我吃吧!
  其实我自己也好久不曾做过饭了,冰箱里空空如也,只得先出去买原料。她陪我前往,两人悠闲地在超市里采购原料,如同任何一对普通的恩爱夫妻。
  我感觉到她的异样,却终究什么也没问。
  后来我想,也许我是问得太少了。有一些话,你若是不说出来,别人又怎会知道?或许是过于患得患失,在她的面前,我总是下意识地选择沉默。若我能够再勇敢一些,也许结局会不一样。
  吃饭的时候她说:其实你做的菜很好吃。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我手足无措。一直以来,她都不曾称赞过我,忽然称赞我,并不觉得喜悦,反觉不祥。
  然后,她拉着我进了卧室。
  
  11
  
  其实,是否发生关系并不重要。对于我来说,重要的只是她在这里,永远都会在这里。
  因而真的发生关系时,一切有点像是仪式,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就那样顺其自然地发生了。
  然后她对我说:“你回房睡吧!”
  这倒让我有些意外,为何还要分开睡呢?
  但既然她想这样,我便依从她的意见回自己房间。
  这样也好,若是睡在她身边,我可能再怎样也睡不着。
  但即便如此,我仍然睡不着。
  第二早上,我还在洗手间时,她从自己房间的窗口跳了下去。
  然后便是救护车、警车,许多人前来盘问,同样的问题回答了许多次。但警方对于她的自杀似乎并不意外,因为据说她亏空了公司几十万元,公司几天前报了案。在外人看来,她的自杀便顺理成章了。
  只是那几十万元却下落不明,她既不曾汇回老家,也不曾留有存款,不知去了何处。
  但终究,一切无法隐瞒,做过的事情,总有一日会昭然如揭。
  
  12
  
  她死后一周,洗头妹对着我招手。
  虽然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她每次见我全无尴尬之色,仍然殷勤地打招呼,可见她是一个敬业的女子。
  我走过去问:什么事?
  她脸上职业化的笑容终于敛去了,她说:我知道你室友的事了。
  我点点头,笑笑。最近脸上的表情不再改变,无论什么事情,都只是以同样的表情面对,无非笑笑。
  她说:其实她死以前和我说过话。
  我本以为她永远不会和我说话,那天却主动和我说话了。
  她问阿彦是不是喜欢她?
  我回答你才知道吗?虽然我对你们不熟,但早就看出来他喜欢你了。
  然后她就笑了笑,叹了口气,似乎说了一句要是早知道就好了。
  我笑笑,说:谢谢你。
  若是早知道,结局会不同吗?
  我不知道,命运安排了一切,我只能顺其自然,完全无力反抗。
  再后来,纯美公司里的人忽然来了。通过他们我终于知道,他们怀疑纯美亏空的钱都给了她现任的男友,只是苦无证据。
  我佯装不经意地打听她男友的情况:张岚,有妇之夫,妻子经营一家酒吧。最近酒吧生意出现了问题,他正在与妻子协议离婚中。
  我心里一动,忽然想起纯美曾说过她的初恋男友就是为了酒吧老板娘抛弃了她,难道……
  我从纯美的遗物中发现了张岚的情况,包括他的工作单位,联系方法和照片。从照片上看,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至少比我英俊得多。
  主意已定,我向公司递出辞呈。主管十分吃惊,他再三说觉得我工作认真,本想加薪升职,想不到我竟会在此时辞职。还试探着问我是否找到了下家。
  我笑着点点头。
  主管这才没说什么。
  然后我拨通了小苏的电话。电话那端传来小苏有些兴奋的声音:“阿彦,我正想打电话给你,你就打来了。”
  “什么事?”
  “我怀孕了。”
  我能想见小苏兴高采烈的模样,不止是她,我父母和她父母也一定喜出望外。我冷静地微笑:“太好了。”
  小苏没有听出我语气的异样来,或者一直以来,我都是以这种冷静得接近冷漠的态度对待她吧!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无需思索,脱口而出。大概所有的男人心里都在盼望有个女儿吧!
  她说:“男孩和女孩都好。”其实她大概是喜欢男孩的吧!“起什么名字呢?”
  现在就想名字,未必太早了吧?
  “我要想一想。”
  “你什么时候回来?”
  “就快了。”然后我挂断了电话。
  小苏怀孕了,可惜的是,这并未改变我的任何决定。在那个时候,我已入魔,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够改变我的决定。
  谁都相信生命是应该珍惜的,我也同样相信,只不过,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世界已经片片破碎,如同童年时风中破碎的肥皂泡。我只想毁灭,毁灭别人或者毁灭自己,亦或毁灭这个世界。
  
  13
  
  我怀揣一把锋利的菜刀,等在那栋办公楼外。人们进进出出表情各异,也有人诧异地看上我一眼,但他们相信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也许只是在这里等待和我相约的人。
  终于看见那个人走出来,我远远地叫了一声:“张岚!”
  他诧异地回头张望,一时不曾找到声音的源头。
  他向我走过来,他疑惑地注视我,显然在奇怪为何一个陌生人会知道他的名字。我向他走去,他全无戒备,因而当我忽然抽出暗藏的利刃一下子刺入他的腹部时,他只来得及露出惊讶的神色。
  他痛苦地抓住我的手,用尽全力问我:为什么?
  我笑笑,淡淡地回答:纯美。
  然后我紧握刀柄,转动着手中的刀,使刀将伤口切割得更加深入和宽广。虽然不曾亲眼所见,我却奇异地感觉到肠子被我切断的触感。
  身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人们并不是上前来阻止,而是落荒而逃。
  是的,这便是这个世界。我看见人群四散奔去,如同惊飞之鸟。我抬头望向天空,天空湛蓝,一如她跳楼自尽的那个早上。
  这轻灵得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触的天空,正如我们的生命,吹弹欲破,无迹可寻,却偏偏永远在那里,欲罢不能。
  张岚终于倒下,我身上溅满鲜血。我转头望向站在远处观望的人,然后我笑笑,若无其事地扬声说:报警了吗?
  有人下意识地点点头。
  于是我在尸体旁边坐下,拿出手机发了个短信。短信是发给小苏的,内容十分简单:不管男女,都起名叫爱苏吧!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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