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 访客   登录/注册

阎连科散文三题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本刊编辑部

  海上漫想
  
  十月间的一次海上漫行,常常会成为我梦境停泊的岸口,重新去游历那八天九夜的水上旅程,体味所谓漂泊的春光秋景、酷夏冬寒,四季的冷暖和人生烽火的孤烟,都不再有美丑、苦乐可以言论。海鸥的翔飞,箭鱼的飞射,还有在302号渔政船上生活的笑和为船员与人事的感动,现在都已成为凝固的碎片,像生锈的锚牢牢抓住思想的海底或滩地,让忆思桩一样深楔在某个点上。
  也许是个白天,也许是个夜晚,同行者都在船舱里说笑、打牌,或者做着别的什么,我独自站到船顶,望着边际全无的海面,还有色彩因纯净而显了虚假的天空,想到故乡常常早裂的土地,想到少时为争一溪浅水浇地参与的械斗,想到在山野上独行时因为口渴去扒吃的茅草的根节。感叹世界上原本是不缺水的,而缺少的只是人类的行走。还有那次初踏天安门前的广场,没有感受到天安门城楼的雄伟和壮观,而是觉到了它的低矮和陈旧,那种含有内疚的被谁欺骗的感觉,便种子样永久地播在了心底。可是,对天安门广场的平坦和阔大,却是感到了超出想象的限度,觉得如果我家、我家乡的哪个村庄、哪个生产小队(村民小组),如果拥有这样一个广场,他们就再也不消夏天为晒麦所愁,秋天为晒禾所困,甚至为了争取麦场边角的一席平地而大打出手,撕破扔掉的亲情,如同遍布都市的饭馆里擦了手嘴的餐纸。大海――望着不见村落、山脉的海面,我想人类为什么要把小麦、谷禾、豆植全部种在本就不够宽裕的土地之上?若把那些种子直接撤在海的上面,人类哪里还有吃不饱肚子的苦状,哪里还有非洲难民一片片饿死的惨景,哪里还有我为吃一碗面条曾经数十次跑过四十里山路的饥饿的童年!土地是那么的狭小,海域是这样的辽阔,阳光的洁净宛若滤过的丝线。随船飞行的白色的鸟群,或者绕船左右独自的鱼鹰,我都曾经在幻忆的土地上听到它们耕播的笑声。虽然也为它们漫长飞行的劳累担心,也为它们到哪个岛上夜栖而忧虑,却也相信,它们之所以能够随船不知疲倦地飞行,却也正是有着不需人类为它们担忧的栖地和息作的方式。而人类自己,我们自己,虽有炕床村落,却是没有在时间中行走歇息的另外的岸头和岛屿。
  哪怕是只有在潮落后才能浮出水面的一块礁石。
  谁来为我们担忧?谁来为我们忧虑?是靠海面的阳光?还是海底的鱼群?再或是依靠天空越来越少的飞鸟、森林中愈发难以见到的我们寻亲问祖时盘问过的猴类?听呵护我们乘船的船员和他们一级一级的领导一遍遍地告诉我们,说在南沙的岛屿,几十年来,国家为岛礁之争和邻国们的政府、军队发生过无数的争执,昨日的枪声还依稀如开裂的豆荚,响在时间的耳旁;今天谈判桌上泡下的茶水,也还正在一杯杯地续换;也亲眼见了这艘千吨之船的一位有着文韬武略的上级,在为南沙之争和邻国唇枪舌战的谈判之后,又水波漫漫地到西沙某岛去凭吊为夺回西沙而战斗牺牲的十几位烈士。可未及烈士墓前的香火燃尽,他又在海面上碰到那国到西沙水域偷捕的渔民,当满腔爱国的愤恨面对双膝跪地的那国的百姓时,他又能怎样?又能如何?不仅只能放了他们,还要再送一些他们必须的食品。想一想他国抓了这边的渔民,多是搜身、收船、乃至暴打和下监,而这边抓了那边的渔民,却能有人以恩还暴。我们不仅为人类本身存在着永难挖尽的高尚而唏嘘,还要为有人能为维护人类平和的尊严而感叹。为什么人类要为岛屿、海水、土地、山脉、矿藏以及那些看不见的财富而置无数的生命于不顾,战争、械斗、掠夺、恐怖、阴谋,无不企及。唯一被掠夺忘记的就是生命的高贵和人类所独有的之所以为人类的高尚。
  我们总是以弱肉强食来解释自然的规则,可从来又都羞于用这四个浅显的字来说明人类的恶行。我们总是说人类是从低级文明向着高级文明渐缓的变动,可是我们今天到底拥有没有拥有真正人类的文明?该不该为拥有没拥有真正人类的博爱文明而自问?海底已经枯竭,森林已经荒芜,土地已经旱裂,飓风、海啸、地震及战争与恐怖都如门后的恶鬼样出来抢占人类的栖地,可是有谁又能为人类的尊严而大唤?有谁又能为控制人类自己的行为而作为?为控制人类所谓文明的脚步去努力?早先,弱肉强食是分封无数的圈地,森林只在森林之中,海洋只在水面之下,岛屿只在岛屿之间,土地只在土地之上,现在,这个远古文明的圈限早已被人类的所谓文明的炮火轰然击碎。那个没有语言条律的限界,早已被人类的枪声炮鸣夷为平地后构筑了越界的桥梁。人类真正最大限度的强食弱肉的时刻已经到来,已经在渐缓中迅猛地开始。由此,我们是否可以说,其实,真正属于人类的文明不在今天、明天,而在早已过去的昨天。比如那个平和短暂的农耕时代,劳而食,寒可衣,那是不是人类真正的最具高大宽阔意义的文明时期?是不是那男作女织的一段岁月,正是人类文明的一个峰巅?以后漫长的人类所处的各个阶段,都只是过了峰巅之后的下坡和倒退?而今天,我们所处的这个人类发展(倒退)的阶段,又正是人类跌入文明低谷的最暗黑的深夜?甚或是深夜前的黄昏?
  船还在南海上航行,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台风从南海经过,我从船顶上下来时候,302号渔政船正朝这一个港湾缓渐地拢靠。
  
  镇上的银行

  时日匆匆地走着,物像也匆匆地变着,我儿时记忆的故乡,虽在世事中变得缓慢,但总算没有被这巨变着的世界,在不经意中扔至世外。原来村中沙土的大街,现在成了水泥的路面;原来土坯的草舍瓦堂,虽没有江浙水乡那样楼墅的变化,但也隔三错五地有两层红楼点缀在村里,如同冬日质朴的原野上,偶尔开出的几朵土色的花瓣,不算艳丽,也总还算奢侈的花儿。在那村里,所谓匆匆地变着,其实是说,原来老街上各类店铺中的药房、饭店、邮局、商场,一切集日里必须的买卖场所,都从村里搬到了村庄外的一条街上。那条新街,是一条宽敞的公路,一街两岸上的紊乱、繁华,恰是时代在北方乡村的写照。而当年作为逢五遇十招来四乡百姓熙攘的街道,则被寂寞地扔在村中的原处,像一条被遗弃的旧的皮带,无奈地半卷半展在那有了千年的村史之间,被稀落的人影踩着,与那老旧的瓦屋做着年老的旅伴。只有总是卧在街边的狗和在老街上咕咕叫着的鸡群,没有显出半点对它唾弃的意味。
  还有,就是老街上不知为何没有搬走的那家银行――那家银行,在那里坐落了有四十个年头,早先的名字是叫信用社的,后来不知哪天就改叫了银行。如同村里的某个孩子,谁都知道他的名字是叫小狗,可有一天他却有了大名,有了学号,叫了“爱军”或者“爱华”一样。而它,就叫了银行。叫了也就叫了,其实并无变化,村里人知道那叫了爱军或爱华的那人,也还是当年叫着小狗的那个孩娃。那叫了银行的它,也还是叫过信用社的三间房子。变了却也没变,没变却也变着。十几岁时,我曾经去那银行玩耍,一街两行

卧着的土坯房子,都在努力散着它的灰土气息,宛若马队从田野上飞过之后,使土味尘味,有了沸腾的机缘。倒是银行那三间青砖到顶的瓦屋,在街上显得沉静、庄严,虽然有些傲慢,但也不失大家闺秀的范貌。它鹤立在街的中央,散发着只有新砖新瓦才独有的硫磺的香味。那三间瓦屋,两边住人,中间营业,砖砌了柜台,台面用水泥(那时还叫洋灰)抹得锃光瓦亮。而且,在那柜台面上,还竖了一排钢筋栅栏,通向屋顶,这就显出了它的威严、神秘和令人仰之的金贵的富有。我去玩耍时候,是看那银行的地上铺了青砖,正可以在那地上弹那玻璃球儿。也就在那弹了。滚来滚去,玻璃球落在砖地的声音,和人家的琴棒落在弦上一样。营业柜里那个织毛衣的姑娘似的媳妇,那时她已经有了身孕,脸是红色,挺着肚子,双手在织针和毛线上忙来忙去。她听见了我的声音,从那栅栏里探头看看,宽容地并没有说句什么,就又坐回了头去。我也就继续在那砖地玩着,弹着的玻璃球儿,让发光的透明在那里滚来滚去,还引来了许多别的孩子。
  后来常去。
  再后来,我就不知为啥不再去了。
  大约将近三十年以后,我已经从一个弹玻璃球的孩子到了中年,我家住着的那个有几千口人的村庄,因当年是公社机关的所在地,现在就是乡政府的所在地;人口也从不到四千,翻番到了可统计的七千有余。所以,乡又被改为镇时,村就成了镇子。可是银行,却还是那个银行,如许多地方的县被改为了市后,街道还是那些街道,只是县长叫了市长。
  几年之前,我同母亲去那银行存钱――几千块钱,放在家里母亲不安,说存到银行安全,还能生息。也就陪同母亲去了。趁着中午的日暖,踩着换成了水泥路面的街道,走进那原是铁皮红门的营业厅里,才看见银行也还有着变化。阜先我打玻璃弹子的砖地,成了花白的水磨石地面;早先水泥面子的柜台,已经镶了粉红的瓷砖;还有那二、三寸宽的钢筋栅栏,也都喷了银漆。我们去时,还有漆香在那营业厅里徐徐地飘着散飞。还有一个变化,就是当年打着毛衣守着营业的女人,那时已经不在。柜台里坐着的是一个看着小说的小伙,他年轻、斯文,二十几岁,戴了一副红边眼镜;我们办完存款手续,他还对我和母亲说了―声“谢谢,欢迎再来”。从银行出来,日光变得有些刺咧。今年回家,看那银行已经扒了。说不知为何,上边把它撤了。也就扒了房子,废墟处的砖瓦上,有鸡、狗动着卧着。有麻雀就站在一条花狗的背上尖叫。阳光明亮亮的照着它们,像照着一片在风中翻动的银行的史页。废墟给鸡狗营造的快乐,仿佛是一笔利息给它们建下的一片乐园。

  2006年3月15日 于清河

  掏鸟窝――寄小读者

  尊敬的小读者:
  童年生活的情趣是人一生尝不尽的糖果。我有许多这样的糖果,今天就分给你们一颗。
  掏鸟窝――是我许多糖果中最有味道的一颗。在日光酷烈的盛夏,盛夏的午时,小麦将熟未熟。乡村的街道上浮荡着白浓浓的麦香。大人们搁下午时的饭碗,都歇午觉去了,把整个乡村都交给了孩子。这时候,我就和几个小朋友相邀而去,扛上谁家的梯子,提上柳条编的鸟笼,到邻居家的房檐下,到村头的树林里,先低头观察一阵,看哪儿的地上有一堆一片的鸟粪,依此断定那儿有没有鸟窝;然后,再在鸟粪多的地方,悄然站下,竖耳静听,看有没有小鸟饥饿的叫声。或者,看见鸟窝之后,没有听见小鸟的尖叫,就藏在那儿等待,等待那些孵蛋的鸟雀在窝里的动静。也许它孵得累了,会起来抖抖身子,换种姿势,这时就有羽毛从空中落下;再或许,它在孵着不动,它的丈夫外出觅食去了,会回来给它送些吃食,或者回来替它孵上一会,让它出去找些食品。总之,它们总是逃脱不了我们的耐心。会最终暴露给我们的淘气。而我们,也大多是弹无虚发,马到成功,每天中午都能掏出几窝小鸟,或者一窝、两窝的鸟蛋。然后,再把那鸟窝连窝端走,回到家里了养着小鸟,或用棉花孵那鸟蛋。整个夏天,就这样玩耍。可是,有一天在我端着一棵榆树上粗瓷碗似的鸟窝和鸟窝中红毛茸茸的几个小喜鹊回到家里时,我看见我家墙上原来挂的八仙过海图、牛郎织女画和天女下凡的像被人揭去了;正堂桌上祖先的牌位不见了;还有为祖先烧香用的精美的香炉被摔碎在了屋中央……屋子里凌凌乱乱,布满灰尘,如被谁洗劫了一样。这是1968年的事情。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社会上正搞“文化革命”、“破旧立新”,抄家是常有的事。尽管我家是一个普通乡村里一户最普通的农民。从此,我就不再去掏鸟窝了,和长大了一样。小朋友,童年有趣的生活虽然是一生的糖果,可真正有回味的糖果并不是那些一味的甜果。有些异味,有些苦味,也许才能味久香远。愿你们都有甜的糖果,也愿你们都有一颗、两颗含着苦味、酸味的异果。

  2006年8月12日
  于清河


转载注明来源:https://www.xzbu.com/5/view-1372203.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