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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尔额利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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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飞来的所有候鸟哟,
  在那天凉的时候飞回了南方。
  从小住惯的故乡在这里,
  为什么要去那陌生的地方。
  如果是那黄花色的黄鸭哟,
  就会落到泥潭水塘湖面。
  如果是那信黄教的喇嘛呦,
  就会住在沙尔额利格的召庙。
  ——摘自沙尔额利格苏木牧区民歌《春天》
  1
  那年的秋天,我每天都会将拖拉机开到一块牧场的栅栏边,那里有等待着我出现的四双眼睛,那是什么样的眸光呢?总是清澈、明亮和带着善意,我总是会与他们对视,那会让我忘记掉一些我不愿意想起的事。
  对了,你们一定猜不到那四双眼睛是来自一个什么样的身份。那是来自四头耕牛的眼睛,但事实上它们却从未拉起过犁,有时候我怀疑它们的上一代或者上上一代有没有耕过地或者干一点别的什么繁重的农活。它们通体都是土黄色,肌肉健美得像体操运动员,没有什么能比它们的体格更能象征着力量,说到这里让我有些惋惜。
  其中一头还是在我去那里之前的两周出生的,睫毛眨巴起来比朱茵还要酥人心扉,但我从来也没有摸过它,我这样尝试过,但它总是对除了它母亲以外的任何物体心存戒备。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总是躲在它母亲的肚膛下面,那时我就尝试伺机接近它,只要我进入了它的警戒范围,它就会把尾巴倒竖起来扬长而去。
  我会每天驾驶着拖拉机从我的住处载着水送过去供给它们饮用。这段路程没有超出一公里,但拖拉机走起来很慢,并且中途会爬一个土坡,它们会第一时间发现我爬上那个可以俯瞰到它们形迹的土坡,然后会如约向着我的栅栏边奔来,那是它们的饮水点,有时候它们也不这样,只是抬头望望我,然后又把头埋入柠条林里,但这种情况很少。
  在栅栏边我会用一根透明的软质水管来将拉来的水引入一只用铁皮油桶做成的水槽内。我将水管的一头潜入车厢里的水罐中,然后对着另一端尽力地吸气,水管很长,但必须在不换气的情况下将水吸满多半截水管,这样水才可以被引出来,要不然就前功尽弃了。我把肺部的空气尽可能地呼出去,然后深深地吸下去,这样我就可以办到这件事,但每次都会被塑料的味道呛到,刚开始还会被水呛到。
  然后我会坐在车厢的侧挡板下,来躲避引流这段过程中的阳光炙烤,我才不会去在乎站起来后尘土会沾满我的裤子,或者狗尾草将它的种子寄居在我的裤脚和鞋带上。
  席地而坐的时候我会盯着它们看,看着那头小牛用着蛮力吮吸着看起来有些干瘪的乳房,有时会生气地用嘴对着乳房杵上那么几下,但它的母亲总是回头张望一下,我一次也没有见到过它对此摆出生气的样子。它们在喝水的时候总是把水吸得嗞嗞作响,就像水坝在开闸的时候从一处漩涡中泛出的声音。
  后来我发觉每天把送水的时间放在黄昏之前是再合适不过了,它们在这个时间点不怎么喝水,这样就极大减少了让它们去喝刚抽出的凉水。我试过将手伸入刚抽出的水里,那会把手冰得发困,感觉很像一群蚂蚁在啃食我的神经。这让我意识到它们也是肉体凡胎,某种程度上和我没有两样,也能像我一样可以感觉到疼痛和懊恼。的确,我们在苦力面前渐渐习惯了机器那冰冷的感觉,这份习惯蚕食掉了人类的恻隐之心,有时候甚至达到了对生命本不该有的漠视和残忍。
  事实上在这段时间里我也无时无刻不为一些事而懊恼,懊恼到会令我一个人坐在牧场栅栏边久久不肯离去。直到夕阳刚好和地平线持平,散发出一束看起来很温煦的光束,然而我每每感觉到的总是从未有过的失落感。我像一位需要救赎的孩子,那一刻却得不到一丝怜悯。我悲伤极了,但幸好我记得安慰自己的方法。我试着安慰自己,甚至会躺在柠条林里,望着天空不屑地说着“人生不管怎么安排,它都会过去。”那段日子里我时常这样安慰着自己。也许是因为这句话是我讲出来的缘故,抑或是说久了就不那么起作用了,反倒更使我徒增寂寥。
  有时候我所做的所有都是为了躲避那该死的寂寥,为此,我不会去管我做的事有多荒谬和徒劳,只要可以减轻一点,哪怕轻的像羽毛一样我也会执意地去做。
  我会像一位持家的妇女一样从菜畦中挑拣出即将食用的蔬菜,并把食材做成美味的饭食。会把泔水收集起来不至于白白地浪费掉,等到鸡群嘎嘎叫的时候让它们饱餐一顿。也会像一位农民一样顶着一顶竹制的草帽干农活,那顶草帽在有一次我开拖拉机的时候被风吹落,我从车辙里又将此拾起,幸运的是只将帽檐那一块的两三根经纬碾断了,抚平后还可以戴,戴起来像一位落魄的牧民。
  这一切不由得让我去想,我到底从事着什么样工作呢?生活著什么样的生活呢?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在此之前在一家很不错的单位做文员,这份工作我一直持续了六年。但这一切现在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就从有一天我的办公室主任建议我:“你最好出去躲躲,单位对你遭遇的不幸有时候也无能为力。”就这样一切戛然而止,但我没有为我的遭遇而感到惋惜。我彬彬有礼地看着他说着这些混账话,只是这句话让我有些悲伤,并且我看不出他说这些话时的违心,很习以为常地对我讲了出来,就用这样的方式搪塞掉了他们的责任。
  就这样我离开了我的工作,我没有一丝留恋。但接下来有够我受的了,我得像一只苟活的寄居蟹一样。我身边认识的人里可没几个像我这样的遭遇,这样反倒使我可以像马戏团里的杂耍手一样激情满满地去胜任一位讲故事的好手。
  当时我在车站边的树荫下坐着,我不知道该去向何方,我单手托起我的大脑,手肘支在膝盖上,那些实至名归的哲学家都是这样来思索问题的出路,我像他们一样在脑海里去繁从简地思考。这一招很灵验,我很快找到了问题顺着往下想的方向,我得去找个比较有意思的人去投靠,那时候我想到了一个人,那家伙十足地有意思,但我们相识是在大学的时候,如果相识得早一点,早到孩提时代,那样他一定会给我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欢乐。
  我至今还记得我和他第一次交谈时的经过。那是在一节英文课上,我最提不起兴趣的英文课。他坐在我同排右边,课堂上拿着一部学习机,我这个时代的学生都知道,那是在学习英文的时候必备的助手,我也有一部,但是我总是把它当作游戏机来使用。我从他的作业本上得知他的名字,作业本上字迹潦草地写着两个字---谢斌,我小声向他借学习机,但他没有借给我,并阐述了一个以学习为由的得体理由。这个理由后来被我用作无休止嘲讽他的话柄,只要他义正词严地向我一本正经,我总是这样回绝。   我从未在乎过他对同学情谊的吝啬,事实他从未吝啬过,等到我们彼此熟识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和我一样讨厌英文课,讨厌那些辞藻和语法。他甚至讨厌大学里安排的所有课程,直至他因学分没有修足而留级,他这才安分了一些。
  如果我此时去找他,我就可以在见到他之后去问:“你是如何摆脱掉留级时的失落感的”。这样对我目前的心情是有帮助的。他也一定会告诉我的,虽然我们已经有五年没有见面了,但他一定会告诉我的,这一点是不可能从他的成长中抹去的,他就是这样。
  但是我和他相识一场,我都没有来得及问他家的住址。此时的我联系不到他,因为我丢掉了我的手机。只能懊悔地乘坐了一辆不是驶向他家的巴士。
  一路上我对身边可以称得上为朋友的那些家伙进行了逐个审视,尤其是对他们各自的住址进行了清点。除了谢斌还有另一位我不清楚,这家伙欠了我好多钱,这些钱是分了至少有七八次向我借走的,可见我的确把他当成了我的朋友,但他最后还拿走了我的电纸书,然后消失不见了,我找不到他,想到这里我有些难过,我向着车窗外望去,但这沿途的风景和谢斌没有一丝关系。
  2
  那段路程足足走了有八个小时,途中巴士司机把车停在了一家快餐店门口,但我什么也没有吃,不是因为我心情糟糕,而是巴士的那种摇来晃去让我难以消受。在到达我选择的目的地时太阳已略显西沉,下车后我仍然能感觉到身体在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晃,小镇上的人在我的摇晃中悠然自得的像摇篮里的孩子。
  柏油路上并不怎么有车驶来,但道路笔直宽敞,这里虽然是草原,却见不到什么蒙古包,不过牛羊成群却是真的。
  事实上除了到草原上来,我实在是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去处,我想让自己的内心能够逐渐豁朗一些,抑或是我就如有时候身边的人指责的那样,是个彻头彻尾的只会逃避的懦夫。
  对了,主要原因大抵是草原上住着我叔父他们一家人,说到这里如果继续沿用草原这个词就太笼统了,准确地说这里叫沙尔额利格苏木,沙尔额利格是直接将蒙语进行音译的,在蒙语里的意思是金色的阳坡,苏木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乡镇。
  叔父的父亲我们管他叫五爷爷,不过几年前已经离世了,五爷爷和我的爷爷是亲兄弟。我曾祖父生养了三个儿子,我爷爷排行老大,五爷爷是排行老三,但是从宗族里排行论字,他却是老五,所以我们这辈一直管他叫五爷爷。五爷爷是在搞农业合作社的时期迁居到沙尔额利格苏木的,后来五爷爷一家人中途又回老家生活了一年,正式定居苏木是在这里牧业社解散后才安顿下来的。叔父家目前有六口人,五奶奶、叔父、叔母、我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当然我按家族习惯里称叔父、叔母为小爸、小妈。
  小爸对我向来是持着几分纵容,但他的行止也是极具智慧的,就像他说的那句话一样“——人和人之间是没有多大的差别的,小聪明这一类的伎俩只有那些头脑愚笨的人才会施用。”
  在我将我的境遇告诉小爸后,他像一头护犊子的牛一样沉稳,这种感觉就像桅杆折断的帆船找到了停泊的港湾一样,释然中带着感激之情。
  草原上的夜黑得肃穆极了,但并不寂静,牧场里的昆虫在声嘶力竭地鸣叫着,那声音就像麦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涌来,怎么听也不会感觉腻烦。
  我将左手食指弯曲,弯曲到仅留下一个小孔,透过小孔看着天上的星辰,这样就简单地构成了一个小孔成像,使得星光穿过我手指的孔隙后变得愈加璀璨明亮,就这样我一颗一颗地观察着它们,到底哪一颗是外婆呢?外婆在我刚会记事的时候曾经告诉过我,我们只要勤劳诚恳不做坏事,死后准能化成一颗星星。
  生活的不尽人意总是令人难以消受,这一点我们谁也不是例外,外婆对此曾告诉过我一个不错的法子:如果有朝一日因为生活的悲苦感到倍感煎熬,不妨试着仰望星空,对着那孱弱的光辉,并不需要去倾诉什么,只是盯着它们看,看那些只有生时纯洁才可以化身于此的繁星,惶惑的心灵会得到应有的抚慰。
  这同时也就是外婆的信仰,事实上人类在繁衍生息的历程里,会出现各种崇拜,有时候会崇拜神明、大山、河流、太阳、星辰等等,只要这个物体可以和人类的心灵发生共鸣,人类肯将情感寄寓于此,这样的物体就可以列举出很多,更有甚者会在一个时期内出现生殖崇拜。那是因为自然总是无时无刻地考验着人类的勤劳与智慧。在那么一段时间内,人类自认为在自然的面前何其的渺小,即使秉持着勤劳与智慧也难以对此有所改观,但人类的先祖并不为此懊恼多少,只要血脉会相承下去,生命这条大河就会与自然结伴而生。
  与自然结伴而生的这一执念只是人类的一意孤行,自然却并不秉承此意。为了让自然屈居此意先祖们会崇拜生殖,会将战胜自然的意志禀赋在亲情中,在亲情的呵护中血脉相承下去。但是在生殖崇拜里性别的差异会存有不公,就像任何绝妙的想法总是出自矛盾本身,就看如何取舍。
  而我出生的那个年代似乎也与此有关,那个年代社会在为国人的过度繁衍而愁云满布。甚至不得不提出计划生育这一概念,事实上这一时期的国情必须使社会向着这个反向去考虑再三。
  然而在这一时期内,在我的家庭里我上有三个姐姐,为此我小的时候很少在家里生活,我总是被寄养到很远的外公家。
  外公和外婆是护林员,在那里除外公家以外的方圆十公里内人烟绝迹,听起来真让人感到同情,我就是在这样孤寂的环境中度完了我的整个童年,但如果只是孤寂就好了。
  在那里只有外公、外婆和我三个人生活,三个人生活在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用焦泥夯起的小屋里。屋后长满了一片茂密的沙柳,从来没有被砍伐过,不被砍伐是有原因的,因为那是我生命的掩護,和战场上的战壕如出一辙,这一点我说得毫不夸张。
  因为父母超生了我,我又被送到外公家寄养,所以外公家里总是来一些搞计划生育的不速之客。为此外公特意养了一条狗,那是一条忠诚的土种白狗,只要那些搞计划生育的人走来,它总是狂吠不止,从未错失过任何一次。这时外婆会急忙拉起我穿过那片沙柳林,在沙柳林的尽头有一堆柴草垛,柴草垛下面安放着一口大缸,那口缸只为了我临时躲避而安放在那里,除此之外不被它用。外婆把我放进去后用柴捆将缸口掩住。然后外婆不紧不慢地从柴草垛上拿上一小捆柴回去生火。这个绝妙的秘密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外公向我嘱咐过,即使是我的父母也不能透漏半点。就这样那些人来来去去了好多次,但我从未被发现过。   每当我躲避在那口大缸里,我害怕极了,害怕到担心因为我的呼吸声而被那些人察觉,我呼吸得轻极了,我可以听到周围传来柴棍因难以支撑而折断的脆响,可以听到屎壳郎爬行时发出的嗦唆声,可以听到沙子流入到缸里的沙沙声。直到我听出外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那个脚步声我从未忘记过,她走路总是会拖着后脚跟,脚步紧促有力,就像把洋芋放在镲子上挠的时候发出的声音一样。
  在那口大缸里我每次都会去急切地构想一件事,构想那些人因为畏惧那只白狗的恶相而尽早离开,用此来分心我对躲在昏暗里边的恐惧。但我知道它是做不出多少恶相的,为此每次事后都会去数落那只白狗,直至我看出它也为此已经懊悔至极,似乎下次事发的时候一定会为我做足了场面事。它匍匐在地无辜地看着我,我这才会停止我的数落。
  事实上外婆也要比我更加对那些人深恶痛绝。有一次我数落那只白狗的时候外婆站在我后边怔怔地看着我,我对着外婆浅浅地笑了一下,继续着我的说辞,等我停止了我的说辞,外婆拉过我并把我抱在怀里,用手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顶。
  “世上就遗留下来个人生养人,生个孩子怎么还有罪了呢?生个孩子怎么还有罪了呢……”外婆不停地絮絮叨叨着那一句。
  过了很久,外婆停止了她的絮叨。并神神秘秘地说:“我娘给我说过一个鬼把戏的法子,但是用了之后就会折掉自己的寿命,不过就算折寿我也愿意。”
  我听说要折寿害怕极了,极力去制止。因为外婆告诉过我,只有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才会落到折损寿命的恶报,那样就意味着死后也就不会成化作天上的星宿。即便如此但是外婆却执意要这样去做。
  外婆找出尿盆后用手持着,然后向着那些人离去的方向密叨着我听不懂的说辞,等说辞使用完后,用手捻起一撮土向尿盆里撒去,然后找到那些人的脚印后挨个扣了一遍。
  “在风没有把这些踪迹吹没之前,你可不能把你的脚印踏进去,不然你会遇到鬼打墙。”外婆说这些的时候很严肃。
  “什么是鬼打墙?”我好奇了起来。
  “就是那些人下次来这里的时候准会迷路,因为那时会有几个小鬼勾走他们的神智,那样他们就越走越晕乎,就像吃多了麻油一样心里烦乱,走起路来总是和想的相反。”外婆说起来依然严肃极了,这让我听起来后背凉飕飕的,要往东走却走向了西方,光这一点想想都不可思议,想到这里就不敢再继续往下问。
  从那以后每每想到折损寿命、走反路我就心存畏惧,但是又想到他们会因为鬼打墙而找不到我就又高兴了起来。同时开始变得有意的珍视起来了外婆的生命,总是想去黏在外婆身边。
  后来那些人又一次出现在了那里,并且之后依然会时不时地出现。
  那些人无功而返后,直至白狗停止了它的叫喧,那里又像往日一般,唯一不同的一点也就是我还在那口缸里。外婆会把我从缸里拉出来,我牵着外婆的手穿过那片沙柳林。
  “那些人一定是把鞋倒着穿了,我听说遇到鬼打墙了就把鞋倒着穿就能走出去,那些人中一定有人知道这点,所以才能找到这里。”外婆在为她戏法的失灵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那时我又接着问有没有能让外婆不折损寿命的辦法,他们意识里认为人的寿命是有一个定数的,从你出生之日起就是一个定数,只有你做了一些善事抑或恶事,这个定数才会被改变,而要想将折损的寿命补回去,就是去多做善事,成为邻里称道的好人。我则总是会把外婆问个底朝天,因为我们当时确实没有邻居。
  那真是孤寂与恐惧交织并存的回忆,所幸的是人的一生只是由一岁延生出少年、青年直至老态龙钟,若是颠倒着来,我定会因此产生各类惶惑,诸如:如果说社会中人类熙攘得像搬家的蚁群,即便是有那么一方方圆十公里的孤寂也难以改变分毫。我该如何正视所谓的善与恶,那里除了外公手执皮鞭之时会恶相满著,但我们仨人对待善都会虔诚得像一位教徒,却依然被冠之以名加以审视。降生真是个难以言喻的词语,让生命背负着形形色色的命运,并难以逃避。这些看似宏观的惶惑,都真实地潜藏在我童年的经历里,令我感到幸运的是我那时对此浑然不知。
  我那时所能知晓的所有都是外公和外婆讲给我的。我会好奇我躲在大缸里的这段时间里那些人的行径,因为那些人走后屋里屋外总是凌乱不堪。但外公和外婆谁都没有满足我的这点好奇。他们会轮流着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来搪塞我,这只是为了减少我的恐惧感,并不是为了掩饰那些人的粗暴行为。值得一提的是他们讲故事的功底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一个演说家,如要分出个高低,这方面外婆还是略逊于外公的。
  那时候外婆家没有接入电线,直到后来也没有。夜幕拉开的时候外婆总是去给牛羊送去一天最后的草料,那时的我时常会这样想,牛羊趁着天还没有黑透,迅速地将外婆送去的草料一食而尽,而后它们会对着漫漫的长夜不停地咀嚼,它们到底在咀嚼什么呢?莫非它们在咀嚼着长夜,等到长夜被咀嚼殆尽的时候,公鸡会有所察觉,然后鸣响了万籁。
  在外婆忙着给牛羊送草料的时候,我和外公会坐在院子里,他总爱依墙坐着,在坐下之前也是讲究颇多,先用茶缸接上一杯熬好的砖茶,然后拿上烟斗和旱烟袋,将两只步鞋脱下,一只自己坐在屁股底下,另一只给我,我也像他那样坐在他旁边。他只有在春冬两季才会穿上袜子,平时都是赤着脚去穿鞋,鞋脱掉以后总是喜欢用大脚趾临着二脚趾上下摩挲,然后一边将烟斗伸入旱烟袋里鼓捣着把烟叶装满,燃起烟斗之后向我讲各种无所不奇的故事,我边听着故事边看着烟斗在夜幕下一明一暗。
  虽然外公的故事总是那么动听,但我更加喜欢依偎在外婆的怀里听她讲故事,因为外公总是没有来由地用一支鞭子去抽打外婆,每当他挥舞起那支鞭子时就像着了魔一样理智尽失,在空中回旋出一声脆响后挥向外婆,外公的这个架路和他鞭笞那只耕牛时完全一样,外婆也像那头耕牛一样毫无反抗,每次看到他挥起鞭子不管对他俩之中的谁我都心疼极了,我都会上前用身体护着他们,我就像那减除魔法的符令,我上前一挡,外公就会停止他的恶习,我从来没有被抽到过,即便如此他的这一点行径仍让我对他整个人心存异见,不管他讲的故事多么动听。   在外婆被外公鞭打之后,随后的几天里我会不去和外公讲话,不管他怎么用故事勾引我,我都意志坚定地不去和他说话,直到我的意志出现摇摆直至溃散为止。这期间我会邀请外婆给我讲故事,她是我见过心地最善良的两个人中的一个,另一个是我的奶奶,而今她们俩都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坚信在夜幕里的那些繁星中她俩一定在那里,只是我不确定哪两颗是她们。
  第二天我起得不是太早,我住的那间屋子在背阳一侧,从窗外望出去,就是一间镶砌着红瓦的羊舍,羊舍建在半坡上。窗子可以打开,但我很少这么做,因为住处与羊舍的距离太近了。那天早上羊从牧场里回来,把土地踏得哒哒作响,我是被这响动唤醒的,醒来之后时间已经九点了。当然这一点是很不礼貌的,我也清楚这一点,但昨天真的是太疲惫了。
  我见到窗外全是绵羊,就像《动物世界》里非洲角马渡河时的场景,我现实生活中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毕竟我对牧区生活的阅历少之又少。
  它们绕着一个很长的水槽喝着水,可能是激剧奔跑过后的缘故,呼吸的时候全都很有节奏地前后晃悠着。之后我发现羊群的行动很有规律,在下午四点左右自己走出羊舍到牧场里去吃草,晚上也在牧场里留宿,等到天亮了以后就返回来在羊舍这里喝水。羊舍旁边有一块茂密的榆树林,那里成了它们极佳的避阳胜地,并反刍着胃里的食物。这些羊的品种在牧区里也算得上很有名气,都管它们叫细毛羊。
  在叔父家里每天都可以吃到细毛羊的羊肉,当然我吃到的还是经过风干后的羊肉,肉质很不错,后来有一次在我在做饭的时候,我用刀将风干羊肉的肥瘦剃开来,这时小爸建议我生吃一块风干羊肉,我当时尝试了,肉虽然是生的,但是嚼的时候感觉就像在吃熟食,并且嚼起来比牛肉更加美味。
  牧民们生活规律和市区是不一样的,他们和太阳同时起来,然后开始料理牲畜,在差不多九点钟的时候会喝茶,如果只是普通的喝茶我也大可不必提起。
  起初我是不懂得正确喝茶的步骤,胡乱喝了一碗后,五奶奶看着我笑个不停,她笑起来很爽朗,会把她所剩无几的牙齿完全暴露出来,即便如此她依然会利用这些牙为她嗑着瓜子。随后他教我如何喝茶才像个地地道道的牧民,先在碗里放一些炒米,炒米是将糜子炒熟去壳制成的。然后在炒米的碗里倒入老砖茶,把茶水喝至刚好没过炒米的时候,向碗里加入白糖和酥油,这个时候炒米也被浸泡开来,所有的味道就都掺和在了一起。当然有时候会放一些手抓羊肉进去,但是我更喜欢不放手抓羊肉时的吃法。炒米吃过之后很耐饱,然后下一顿饭则安排在中午两点左右,等到晚上太阳下山的时候再吃一顿,每天都很有规律。
  我居住的屋子里有一些书,这一点让我颇为欣喜。我随意地翻阅开来,小爸知道我爱读书之后,拿出了由苏木政府编纂的地方志给我,对于这本书我是随着我兴趣进行涉猎的,其中一段载述了关于萨冈·彻辰·洪台吉陵墓的事轶,我阅读得很详细,因为早在之前我就对《蒙古源流》很着迷,我对于蒙古族文化的兴趣也是从这本书里得到启蒙的,但是由于我阅读的是清朝时期的翻译本,我认为有些句子在翻译的时候已经改变了它原有的诙谐,在阅读的期间我曾有过学习蒙语的想法。因為这个民族很热爱他们的土地和生活,对待英雄更是推崇至极,并且很崇尚生活和自由。
  在我问清了萨冈·彻辰·洪台吉陵墓的地理位置之后,我骑着一辆摩托车驶向了那里,并在那里遇到了一位会说一点汉语的当地牧民,从他的口里我听到了一段萨冈·彻辰·洪台吉的传说。他的故事忧伤而又动情,以至于我与他道别的时候忘记了回问他的姓名,但故事我记得很足。
  过去草原上有那么一族人的名字上要加上洪台吉三个字,那是权贵的象征。与其说是权贵不如说是或多或少地聚集了草原上的信仰与追随。
  在明末清初的那段时间里整个社会都动荡不安、派别林立,草原上的牧民都拥戴林丹汗,这时候还有一个皇太极努尔哈赤和林丹汗争贵显权。
  一次林丹汗和皇太极在争战中,林丹汗没有像成吉思汗那样威猛,手下也没有像木华黎一样英勇的干将,所以结果也只能是令人惋惜的。林丹汗在败北的屈辱下逃遁到了青海。命运总是难以逃避“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铁律。林丹汗在青海不幸地染上了天花这种疾病,这种疾病将林丹汗折磨至死。至此草原上陷入了“其影外更有友乎?尾外安有缨乎?”所以不得不高举着苏鲁锭去投降,那是一件再也不配高呼成吉思汗的耻辱。
  那些曾追随了林丹汗的一帮文员武将经过眼下的这片牧区,这里到处长满了肃穆的黑格榄(小叶鼠季李的俗称),在黑格榄的掩映下投降的队伍随之分崩离析,他们将苏鲁锭长枪偷偷地供奉在这片土地上,这使得这里一切看似偃旗息鼓却暗流涌动。
  这时林丹汗的一位旧部下萨冈·彻辰·洪台吉将这个古老民族的所有情愫都融入到了一部文学作品里,叫作《蒙古源流》,让一些不甘为部落衰败而气馁的人清醒地知道兴败相循,福祸相倚。所以草原上又像一切似乎没有发生过一样安定友好。自此草原上“其影外更有友也,尾外亦有缨也。”
  听起来很美的一段往事,但是我却提不起多少兴致,因为那里目前仅仅可以见到为数不多的几株黑格榄。那些早在四十多年之前来到这里的人是有福分的,那漫坡的黑格榄像足了这个古老的民族。
  临行的时候,那位牧民送给我了一把野生酸枣,是他见到我之前刚采到的。我见他那只装酸枣的口袋里鼓鼓的,我就接受了他的热情,他的手掌大极了,我没办法全接住,我只能拉开我的衣兜让他直接装到我的口袋里,有一颗洒落在了地上,我捡起后吹掉了沙土直接含到了口里,咬破皮之后酸得我哈喇子直流。他一共给了我二十一颗,那些核我全都收集了起来,每一颗都圆鼓鼓的。后来在我没事可做的时候用它们穿成了一串手串,我时常戴在手上。
  我回去之后向五奶奶问起过黑格榄,五奶奶现年已经七十六岁了,她见到过那漫坡的黑格榄,也许是因为她是汉族人,也只是后来才生活在草原上,对于黑格榄的印象平平。五奶奶现在除了腿在行走的时候有些不能收放自如以外,身体其他状况都很健朗。   她的烟瘾很大,每天都要抽掉一包香烟,我们交谈的时候,每次讲到一些糟心的事,她就开始抽烟。我劝说过让她戒掉这个习惯,但她俨然已经将吸烟融入了她的生活,并且根深蒂固,因为她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对吸烟上了瘾。后来我尝试过让她用嗑瓜子的方式来更换掉这个习惯,但一切都是徒劳的。她抽的香烟烟盒是那种软质纸做成的,我把她抽下来的香烟盒拆开抚平,然后在烟盒背面记录一些她说得比较有意思的事,收集了差不多五六天后,我骑着摩托车去了一趟苏木,在商店里买了一个笔记簿,然后我就再没去收集烟盒。
  她喜欢给我讲一些她年轻时候的事情,当然我也喜欢去听。对于一位耄耋老人而言,青春是永远言说不尽的美谈,我倾听的时候也会迫不及待地去想我到了这个年纪,我会如何去回忆我当下的这段时日,那一定不是当下如我所见,这点异味是我从五奶奶的倾诉中可以断论的。
  3
  五爷爷年轻的时候坐过禁闭,那时候还在搞大集体,五奶奶在沙尔额利格牧业社搞生产,在那期间她回了次娘家,从娘家出来后又去了趟老家,她的娘家和我老家隔了四十里地。来到老家旧伙场时老远就看见我曾祖父蹲在土墙根,穿着一件没有领子的皮袄,皮袄破破烂烂的,就像刚经历了与一群野狗搏斗过后的样子。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全生产队都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可怜的老汉。”五奶奶讲到这里的时候哭了起来。
  家人的感情是最微妙的,这也是生活有了百味的根源。
  看到她哭着低下了头,我拉着她的胳膊,安慰着她。这时屋子外边有雁群掠过,我本想通过大雁为引子,将这沉重的话题转移过去。但是她没有去接我的话题,情绪稳定了一些后她将左手舒展升过头顶,做了个佛教徒加持时的手势,口里念叨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又对着我说:“老命(长辈对小辈的昵称),这是咱们家族的事,你们得知道,不然你们在每年烧纸钱的时候我不放心。”由于她经常可以梦到我曾祖父穿着一件没有领子的破皮袄,她认为是我曾祖父在阴间过得不好,所以给她托来的梦。
  五奶奶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了起来,然后继续说:“那时候你老爷(曾祖父的俗称)和你爷爷他们住在一起,住着一间茅草庵子,房子不大,你没见过,旧社会苦命人那时都那么住,不遮风不避雨的,但总比没有的强,茅草庵子里就一盘炕,你爷爷当时也不像人,世上遗留下来管老人叫锅头老爷爷、锅头老奶奶(北方人对家里长者的俗称),你爷爷却让你老爷睡在前炕(北方土炕距离火口最远的区域,睡上去比较冰凉),自己却睡在热锅头(北方土炕距离火口最近的区域,睡上去比较温暖),理应你老爷睡在锅头。那时候搞农业社,什么都是计划,计划这计划那,买个布吃个饭不是证就是票,买个布要有布证,你老爷人善,到冬天了连个穿的衣服都没有,年年冬天都是穿着一个没领子皮袄越冬,穿了好些年了,穿得破破烂烂的。那时候我有布证,但是在咱们老家用不成,只能在伊盟地使用,我就把你老爷接到沙尔额利格牧业社来,拿布证换了块布给做了件棉袄,缝好了你老爷看到后就哭了。”说到这里五奶奶又哽咽了起来,又用手左手举过头顶做了个手势,叹惜了一句“阿弥陀佛”。
  五奶奶所说的那种贫穷对于我们这代人一直都是听说过,但是谁也没见过,所以我只能感受到她在讲述这些事的时候难以抑制的悲楚,然而对于经历了那些岁月的人来说,贫困所带来的折磨是身心兼备的,就像她所说的那样,穷得连想想都有些后怕。
  “那时候你五爷爷还在坐禁闭,家里就我一个人,公公媳妇生活在一起也不是个事,棉袄缝好了以后就送回去了,那时候咱老家可怜,没有个吃上的,你奶奶是财主家的女儿,会过日子,一大家人也全凭你奶奶会持家,但是后来家里来了一只转粮老鼠,害得有时候锅也揭不开。”五奶奶说到这的时候情绪稍稍缓和了起来。
  “你知道什么是转粮老鼠不?”五奶奶看着我问道。
  “我知道,就是那种个头很大的老鼠,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粮食转运出去,我小时候见过,那年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包饺子,饺子包完后全放在一张很大的锅盖上,等着第二天去吃,但是睡了一晚上,饺子不见了。全家人都清楚地记得过年晚上是包过饺子的,并且就放在锅盖上了的,但是一个都没有了。后来我爸在炕里找到了,找到后饺子还白白净净的。后来我爸将那只老鼠打死了,个头很大。”我边说边比画着那只老鼠的个头。
  “我说的这个转粮老鼠呀,它不是老鼠,它是人,是你大妈。”五奶奶说的时候很严肃。
  我诧异地看着五奶奶,然后五奶奶接着说:“你大妈她不明事理,连我一个憨老婆子都知道有些事不能那么做。你大妈爱坐娘家,其实她那哪是坐娘家,是害你老奶奶(曾祖母的俗称)的命。”
  這时五奶奶就把一段由我老爷讲给她的旧事讲给了我。
  那时候农业社还在搞,一年到头每家每户也分不到多少粮食,各家各户的生活条件都很持平,家里如果人口少一些,日子虽说有些捉襟见肘,但还可以勉强度日,如果家里人口比较多,那么全家人忍饥挨饿就成了常事,有时候饿死人都不算是稀奇的事。那时候家里人口算是比较多的,我曾祖父、曾祖母、爷爷和奶奶、我父亲他们弟兄仨,还有刚嫁过来的大妈,加起来是八口人。大妈刚出嫁过来,所以回娘家的次数特别频繁。单从刚嫁过来的新媳妇回娘家频繁地发生这一点是无可非议的。但是大妈每次坐娘家都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大妈在坐娘家的时候会把家里的粮食偷偷装在一个口袋里,然后扛给娘家,并且拎走的都是细粮。奶奶发现了这件事。
  一次大妈又要回娘家,那时候我老奶奶也有病,在炕上躺着。所以奶奶就托我老爷照看着粮食。
  “大(父亲的俗称),小媳妇说她今天要坐娘家,以往她一回娘家,咱家的细粮袋子就少下去半截,我要去生产队里干活了,你给咱照看着点粮袋子。”奶奶悄悄地在曾祖父耳边嘱咐着。
  奶奶虽然嘱咐老爷要盯着点粮袋子,老爷寻思着也不能就干守着那粮袋子,我大妈走的时候拿没拿粮食在院门口可以看到,所以我曾祖父就坐在院门口,那天曾祖父见到大妈出院门的时候什么也没带。   奶奶回来后回了趟家,然后抱怨着走到曾祖父面前说:“大,我不是让你照看着粮食吗,又让拎走了一些。”
  我曾祖父不敢相信地说:“我一直照看着的呀,小媳妇走的时候是空着手走的,也没见带出去东西”。疑惑着小跑回去一看,多半袋玉米面成了少半袋。
  曾祖父和奶奶于是就顺着大妈留下的踪迹还原了事实。大妈是把粮食装在袋子里,从背着老爷的墙头扔出去,然后从院门走出去后,从墙外找到袋子然后走的。
  曾祖父的性格很和善,奶奶也是,但这看似普普通通的和善却与儒家思想中的中庸如出一辙。在我们的思想未受世俗蒙蔽的孩提之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曾祖父和奶奶的那种和善,是抚慰心灵的温暖;当我们气盛之时,偏执于世俗一隅,面对不公与执见的侵扰中争是道非,索性会将曾祖父和奶奶的那种和善视为懦弱的秉承与退居。所以会看山非山,看水非水。待智慧从学识中荡涤出之后,在懂得如何加码于隐忍,再去度量世事,曾祖父和奶奶的那种和善,也亦非顺从的屈居,终会成为企及一颗有因可循的善果,一切又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这也便有了轮回。
  但是我爷爷却不是这样子的,性子里十足地彰显着鲁莽与暴躁。所以曾祖父和奶奶就把这事一直瞒着,他俩如果把这事让爷爷知道了,闹出个人命也是指不定的事。并且大妈的性格里也被鲁莽与肤浅充斥着。
  过去家里有多少余粮,全家人可是都能看在眼里。爷爷也发现了粮食缺下了不少,但是非得说是曾祖父和奶奶偷吃了,爷爷所持的这份浅见在曾祖父和奶奶为了维护新媳妇的声望而被无视着。在那个贫瘠的年代,不失体面地活着是他们唯一可以遗传给后世的世物。但是爷爷也只是瞎怀疑,他不能确定是两个人中谁偷吃的,所以一直干着急着。
  “你倒腾咱大的被褥干什么?”爷爷气汹汹地将老爷的被褥放在前炕头,然后把自己的被褥从前炕拉到炕头。奶奶诧异地问道。
  爷爷从炕上瞥了奶奶一眼,没有接话,直到将自己的被褥在炕头铺好后,才盘腿坐在上面说:“我寻思了,家里的细粮肯定是咱大偷吃了,吃饱的人耐冻,所以就得睡前炕。”
  “那有人偷吃,就那点细粮八个人吃,面口袋当然下去得快。把被褥换回去吧,免得让人家笑话咱家。”奶奶劝说着爷爷。
  “咱家这几天就没吃个玉米面,面口袋子挽在半墙上,这老鼠也够不到,你又整天在地里干活,咱妈连炕都下不去。还能是谁,就是咱大偷吃的。”爷爷说完后气吁吁地向后一躺,枕在了被子上。
  爷爷和曾祖父之间的感情纠葛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曾祖父在前炕睡了一个晚上后,奶奶就把她和曾祖父的被褥換了个,曾祖父被调换到了炕中间的位置。因为这爷爷把奶奶拉到院外当着老爷的面揍了一顿。
  揍的时候口里还训说着奶奶“叫你偷着吃,还不承认,良心上过不去了吧。”
  后来前炕的位置一直是奶奶在睡。
  五奶奶说我曾祖母是被饿死的,曾祖母本来就有病,像样的粮食大半被倒腾走了,剩余那点没过多久就吃完了,后来全家就只能吃玉米芯,也就是将玉米棒的芯子捣碎后,掺和点其他面粉来吃。曾祖母上了年纪,吃那些哪里能受得住。
  曾祖父也是心里憋屈,又是家事不便和外人说起,所以就将这件事讲给了五奶奶。
  后来奶奶执意要大爸把家另出去,因为一家人可以生活在一起是需要有一颗纯洁的秉性作为内核来凝聚世俗的张力,而大妈显然此时还不具备这样的秉性,长此以往只会使家人矛盾迭起。大爸和大妈在分家的时候也没分到多少家产,所以大妈逢人就说我奶奶偏心。
  4
  对于家族的这些渊源,奶奶一向是不向我们晚辈提起的,记忆中只有一件事,她一直耿耿于怀,并且这件事对于我们晚辈来讲也一直愤愤不平。
  大妈分家产这一点上一直对奶奶持有成见,大爸在处理家庭中的矛盾也一直表现得智昏无能,像足了懦弱的腐朽。这大概就是后来这件事发生的那根引线把。
  那是在奶奶在世时的三年前,奶奶在大爸家里住的时候,那天吃完早饭,大妈在收拾碗筷的时候,对奶奶的态度极差,差到她在我们小辈心目中的位置降到了最低。她也是从那时候分家时这个话题与奶奶开始争论,奶奶耳聪随着年龄的增长退化得特别厉害,当然左耳要略好于右耳,我们平时和她说话的时候都是靠着她左耳大声地说,她才可以听清。奶奶年轻的时候上过私塾,很明事理。现在已经是九十六岁的高龄了,加之你说什么也听不清,也不去争论什么,大妈在甩脸色的时候把奶奶吃饭的碗打破了,奶奶对于这些是很以为意的,认为这些磕碰会征兆着不好的事,算是唯心主义吧。然后说了大妈几句,大妈就此借题发挥,趴在奶奶耳边辱骂的词汇涉及到了奶奶的妈妈,真是没教养地口无遮拦。这让奶奶很难承受,随后奶奶将全家人召集齐理论了这件事,但是大爸对于此事表现得极其昏聩,这件事让我看到了我家族的没落,奶奶内心的不平沉浸在了这份没落当中。在那次全家聚集一起的理论中大妈也提到分家的时候对她的不公。
  奶奶则对着我爸弟兄三人说:“那时候你们仨都清楚咱们家的家底,分也得有东西可以分。”
  大爸则在这时承袭着他一贯的寡言,在长幼之序的桎梏下,我们对大妈的指责在心理上与语言上形成了很大的违和感,这场理论随着家族的没落草草了之。
  从这件事情上我清楚地得到了家族之所以会没落消沉的原因。在所谓的息事宁人下漠视着本应该尊崇的家德,就像一位行色匆匆的商贾拍打着身上的风尘而去寻找商机一般,忘掉生存的意义远非仅此。
  这次议事本可以作为我家族内部重整家德的一次契机。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意义也就存在于此。奶奶的威望在丑恶滋生出的傲慢中被侵蚀着,父辈们本当有人出来鞭挞这种逆行,从而执掌家族的德行,使家族凝聚如初,事事和睦。但这位长者却没有在这次激励中出现,所以家族的意义可以在任何一丝微弱的拉力下顷刻坍塌。
  说到分家的事,五奶奶又给我讲了另一件发生在我家族里的趣事。
  当时爷爷们这三个老弟兄在分家产的时候,所有的家产都分清了,最后有一个吃面的箩子(筛眼很小的筛子的俗称)没有分开,这个箩子当时也就只有奶奶使用,其他人也不用。奶奶想要这个箩子,用惯的东西都是有感情的,这时五爷爷拿起箩子一脚踩成两块。   “给,分清了,这半是你家的。”五爷爷边说边将踩烂的箩子递给奶奶。
  五爷爷一辈子和谁都是吵吵闹闹的,和五奶奶更是三天两头的不是吵架就是打架,但对我奶奶唯一只过分了这一次,并且在后来和五奶奶聊起这事的时候内疚地说“那次我不对,不应该那样对大嫂子的。”这也是五奶奶和五爷爷过了一辈子的光景,唯一一次听到他向别人致歉。
  前年冬天,大妈被检查出了癌症,过完年后就离开了人世,大妈去世的四个月后,奶奶也离世了,寿享九十八岁。大爸在今年也是得癌症离世的。奶奶一直没有等到大爸和大妈对她的道歉。
  但我认为奶奶一直不是为了等大爸和大妈对她的致歉。因为把大妈去世的消息告诉奶奶时,奶奶目光凝重地说:“我的孩子以后连个热饭的人也没有了。”
  5
  我从未像那时那样害怕生活有所闲余,值得一提的是那时我有一把小提琴供我消遣,而不是草原上悠扬的马头琴,但我一点也不为此失落丝毫。那真是一位不错的朋友,我从最初的嘈杂生涩渐而悠丝婉转。
  五奶奶起初是我的一位忠实粉丝,但不是最初,最初那琴音真够糟糕的,连我自己也难以消受,我这样毫无懈怠地练习了两天之后,我可以拉出五奶奶希望拉出的诸如《东方红》这样的曲调,我进步起来像春天里的燕子,这么比喻是因为我像它们享受那温暖和煦一样享受着音乐本身。五奶奶有时会因兴致所致而唱出声来,也会因唱错而羞涩得像个小女孩,不过我才不会管这些,我相信我们如果组成一个乐队,那一定是一个不乏观众的乐队。
  五奶奶是一位具有灵魂的歌手,我如果当时有一把吉他在手,那会是多有韵味的一件事。她会唱好多好多当地的民谣,全是用蒙古语唱,词意我一点也听不出个大概,但她的唱功在我心中就像艾伦·泰勒一样。
  就这样我在那片牧场上生活了三十一天,在這三十一天里我悄无声息地为自己过了一个生日,我生日的次日是外婆的生日,也就是那天我离开了沙尔额利格苏木。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里,我的一位关系很好的朋友结婚了,但我知道这消息的时候却是在他结婚了之后。我突然的音信全无给他也带来了一些不安。他问过我原因,但我却并不愿意向他全盘托出,因为哪怕回忆起那么一丁点都会使我生涩难安。我坚持着从那段日子里走了出来,但我却难以回首。我只把那句“人生不管怎么安排,它都会过去”讲给了他。
  准确地说我与谢斌有五年没见面了,我们俩住在了两个相距很远的城市,我时常会试想,如果距离可以短一些、再短一些,短到两三个小时的车程,这样我就可以在当作消遣时日的时候去他那里走一趟,喝个小酒,在兴致来临的时候谈一谈各自生活中的惶惑,但我认为他在生活中遇到的惶惑要远远小于我,因为他在闲余的时候有一群鸽子陪伴着他,我还给其中的一只鸽子起了个古怪的名字叫桑提亚哥,桑提亚哥可是墨西哥海湾里最古怪的老渔夫,谢斌也总是寄寓他饲养的鸽子能征服一方天际,所以这个名字再合适不过了。
  他最近搬到了西宁居住,是在那座城市结的婚,西宁我去过一次,但印象里我只记得有一座叫西宁的城市。但我记得青海湖的样子,那是一汪浩瀚的湖水,水面湛蓝得像一个梦。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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