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树的红与黑[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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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本组诗只面时一种寻常植物:花椒而写。它在乡野之中,被写出弥漫的气息,人间烟火味。作为最中国的香料,必有丝路花雨一样的意义。这组诗将在历史与现实与植物的本体中缭绕,始终未离开民族与土地、乡村这一主题。
花椒地
这针锋林立的红海洋
一眼就是整个大地了
繁星燎野 叶片双双如
蝶膀扑地像雷震子们
低低地沿地巡行
椒果炸裂红球蹦出
黑孩红衣刺枪
风风吐火
比麦芒要锋利多少倍
是掠夺者不能计算的
大地在香麻的气息里像云彩
翻滚 远游
云上该开多少农民的宴会
吐下鱼骨头落地也生根
威风凛凛的大地
长出椒树的尖刺
刺枪铁矛般一投就像
鱼骨刺卡在喉咙
埋锅造饭的花椒树啊
所有宴会都为他人开
红衣羽裳都为他人穿
红花轿都被老鼠吹吹打打地抬走
星低,树黑,土涌
星一点点地近了
闻见一树凝血般的果实辛香入骨
内心涌动着马灯芯捻的奔突
星感到漆黑的树皮就要炸裂
就要炸裂了
一疙瘩一疙瘩 扭曲 龟裂
树皮把一年的黑夜都团起来
用力包好包在黎明的里面
那些黑夜 都带着粗糙的光泽
仿佛包公的脸
让满枝的黑暗木讷地长出星火
紧紧地团出血来:
“椒粒椒粒通红一夜的眼
多么像整个漆黑的家族在哭!”
尖锐的心顿时都湿润起来
空气振动薄雾 露珠落下
再凶猛的黑夜都会安静
花椒树 黑漆漆的枝杈连天接地
黄土在根脉上奔涌 大河停止在星光中
满河波浪 像鲤鱼跳上舟楫
三尺三尺地白
炸裂
烧红的器皿被内部漆黑的光泽
充裂低空飞撞的石榴
炸开一道道裂纹鼓舞着
玉碎的声音 釉彩奔跑的星火
四溅于乌黑黑的光线
多么浓烈的呼吸
重新汇聚在瓷的枝条
力涨籽实
那纹路在光泽中行走像伸展的插图
透露着埋锅造饭的气息
陶瓷有了皮囊般痛感的回忆
花椒粒粒
烈酒般沉睡其中
并梦到
星火燎原
把瓷烧得火红又返回了土!
一粒粒星火在夜幕卷起的釜中
烈气摩荡
时光为之密布不流
陶瓷感到伸缩与充血
霎时进裂射入了土!
――都消失了
连同那破碎的诸瓷上的
苍狗吞日 火烧云纹 都化作了
满树朦胧强大摇曳的气流
采花椒
那花椒树下彤红的少女
早霞烧着了她的衣衫
风雷一身的树
有它果实落筐的七月八月
要落进少女的筐中
而不是隐遁地下
双手像灵巧的蝴蝶
在针刺的味道中翻飞
她属于椒地的家族
她不想念她自己
请不要相信爱情
不信一只蜜蜂
英勇但甜蜜
我为什么只能张望
对于爱的气息,她早已木
她摘的花椒走遍大地
进入一次次婚礼的盛宴
所有人都兴高采烈
大红喜字贴红了日子
而她更像一个女俘
甘愿被绑在出嫁的路上
她熄灭了这一生的朝霞
母亲之家
那个江苏古老的黑戚戚的姓氏
戚啊
就像门口的花椒树
就像破碎了的黑陶的光泽
母亲 一件碎花布衫穿了二十多年
到死在箱底还是新的
在伏天的正午人都热得不行了
只有你还匍匐在田里
1988年太阳有个黑子
像天火烙下的黑痣
它用一条变幻莫测的河流像一条丝扣
永远地带走了你啊
你用头顶回你落水的孩子
当我十多岁离家 几个月你想我就哭了
二十多年了你是不是 飞行在家的上空
停留在窗前
看我深夜读书和写诗的光景
你的灵魂掀动着河流
你是不是看我到天涯地角
我要告诉你的 你死后
外姥爷也死了
舅舅一个人也早已不在了
戚姬庄那个孤寂的庭院黑戚戚地灭了
像花椒从树上烧去红衣裳崩裂下来
生命是多么地易碎!断了光线
而流动不息的镜面平静地掀起镶边的浪花
母亲 你托梦说你做了花椒树下的河神
燃烧的胭脂丛
穿着碎花绿布衫的母亲
采摘椒叶蝴蝶膀 放在鱼身上的绿叶
香气一次次顶开锅盖
戴着红纱巾 收剪红花椒的小姨
将它放在鲤鱼唇边
何其鲜美
像满山丛中的胭脂
挑着灯笼让你找
小姨出嫁了 阴沉沉
嫁给了一个像椒针变化的人 一脸的粉刺
彤红的花椒满了一筐一簸箕 渐渐变暗
高宅戚家的花椒树就要了结
来年一树的灯笼都不辞而别
那一个夏天 再也没有蝴蝶会把翅膀
留在树上成嫩叶
外姥爷再也睁不开眼
舅从流浪的天边回来
花椒只剩下干枯的针棒
风吹得椒针刷刷作响
舅舅在夜晚摸黑回家撞得一脸的血
天明就把它们砍了
两根主干成了两根狼牙棒
与姨夫发生冲突
在没有花椒照耀的夜
被姨夫击中头颅像万针入顶不再醒来
而我在徐州城梦见 椒针编成的头盔
戴在舅的头上
大地被椒枝轰轰燃烧
烧成火红的山
小姨在哭唱:
“伐我花椒树令我泪无颜
枯我花椒果
让你泪眼观……”
煎饼上的春天和长毛
煎饼们挂起来
像衔尾的蝴蝶会
从东墙到西墙
天还是暖了
摊过鏊火的煎饼心潮起伏
长出了春斑 发出密细的长毛
“这生了毒,不能吃呵”
奶奶总是擦了又擦
用水湿了又湿让它们柔软
上了蒸笼
“好吃哦,像肉似的好吃哦”
柴火烤亮她一道道皱纹
坏年头成串似的 她吃过树皮
吃不下的就闭口了
丰年里贫穷的烟火
缕缕飘走又回忆
记忆是粮食的凶年
现实是钱的灾荒
时光有它燃烧的味道
常年连盐味都没有 谁还遇见花椒?
春天来到煎饼上
老人一如既往地咽下去
大地如流
淤积的泥沙世界 埋葬
泽国的六水九湖十八沟
水天沉入不醒的梦魇
大地如舟在风中沉浮
暴目的纤绳 抖动
倾向地面的身影
深一脚浅一脚的土浪流淌
流水在哪里岸在哪里彼岸在哪里
拉动整个田野的纤夫!绳索如河床
日夜流淌着鲜血与汗水
掀起阵阵风涛 浪头多么的咸
大地如流田野如露珠如尘埃的野马
逝者如斯得者如斯夫
惊涛中飘摇的小舟负载所有的生活
早已磨光我们的羽毛
掠夺大地上季节而季节重来
缴完大地上收获而收获重来
大地真的要去何方?
耕犁在前无人知道
“底朝天,黑鱼现”
男劳力都出远门
扒河去了――
给洪水和旱魃一个去处
女人们就在家
扒着池塘没有塘可扒了
就翻汪塘的家底
沤烂的淤泥 一兜一兜抬上来
盖在贫瘠的土地上
一个个底朝天
波澜之处一无所有
这深处――
我奶奶挖到一个掉脖子的瓮
一直用到现在
我妈妈挖到一条沉睡的黑鱼
肚里都是永不苏醒的籽
这种好作怪的鱼在夏天
它会变作一只小花盆或花手帕
底下盘条蛇 把有缘的人诱到中央
仿佛整个塘底都是它布置的淤黑的天空
大汪里有挖不尽的淤泥 一层层
深处还在下面 就涨水了
多少深藏的传说和梦想被挖掘
底朝天地暴晒 当作肥料
使唤
火星
草垛子和人一样也挺到了过年
一挂小羊鞭的一粒火星溅向它
看住这垛子 看着!
父亲八岁 一整天眼盯着垛的动静
姥爷也瞅到天黑
夜里还起来摸摸
看看它是不是一堆大火
“真迂啊,一个火星 哪管
满天的大雪啊。”
雪严实地看死了草垛
人人都记得去年公社烟袋里的一个火星
烧着了干焦的夜
三十条牛九匹马散发着
黑暗无比的香味
但没有一个人能从火中取出牛头马肉
隐居如柴的花椒树!
喂养牲口的草垛
在火的另一面
骤时爆燃 噼哩啪啦 涌出多少种
奔跑不了的声音
烧焦了的鼓声锣声
天都红了 现出火的海舌头
马的草料牛的草料尽情舔向漆黑的天
香的火
花椒树长到狗脖子粗的时候 外姥爷
砍不倒它了 躺在冬雪天
树不用砍
它弃下枝干之身追随主人去了
树丛哀哀像狗在屋外
被风刮嚎着
你不砍它 它也发出这样的声音
它熄灭了自身的火和烟
变成了时间的锈针和柴
春天与它们有什么相关呢
一棵生香之树燃到尽头
这孤独的 只剩下一个姓氏
一个古老的大姓剩下最后的一门
像一道残阳 家谱里的日升
早已进入尾声
能够活下去的村庄都搬离这里
这红草凄凄坟疙瘩漂来泊去的所在
这漆黑的命运的暗示
那些古老的事物的终结
却要一个家门去承受
像井台的瓦和井同碎
枯瘦如椒柴的老人 趾指瘦如针
深陷的眼睛就要闭上了
一眼藏龙伏蛙的古井口吐出花椒树
戚姬庄最高的老宅 就要崩塌成稻田
淮海就在桑树里回环往复
为什么我总梦见 一粒粒花椒游来游去
像火红的鱼苗 转眼化香如烟去
故乡:五千年沉香
这祖传的气味 中华嫡传的芳香
河鲤在根下游来游去
树垂下椒针 ――愿者上钩 此生醉看
此实红如月 圆如轮
那江中飞鱼跳跃 被树针捕挂在岸上
献给浣衣的彤红的少女
多少河虾望见树上的红火
就想起放在灶上的红衣衫
沸腾生活里的衣冠 越烧越鲜艳
随处生长的神州
活生生喷香吐气
这味道酥了伏羲的鱼
这黄帝的天香 熏醉了彭祖
来自天厨星光
香魂皆出壳
连黑暗也内心惊悚
万物却不舍昼夜地聚汇
花椒!盖下袭来的气焰
为世上增添一种难以说清的滋味
一阵阵的麻
面对世界
一针针地剔除 一针针地缝补
一针针地扎入 一针针地逼出
连绵五千年的香气俯瞰苍生
高挂在树上 当日爆炸
当夜红成灯笼火把
星移动八月之光
月移动潮汐满河
万物体现成熟之美 何其神往
故乡一片片无处不在的花椒林阵啊
谁能黑灯瞎火中衣锦还乡
谁又带走家乡的五彩云气
或乘风或纵骓或卧白云谷雨
大道上下若转蓬 如若客死异乡
啊呀,我的灵魂将大风止息在故土的那日
必忽喇喇把红星挂满花椒树
登此树而升上星辰
比我更遥远的村庄火烧成云 将
人生的皮囊置于火焰之上撒满椒叶和虹 或
沉入根底 黄泥底下的吴天啊
听潜龙伏潭 大风息兮起兮歌兮诗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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