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诊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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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张涵冰
窄小精干的诊所通常都有较大的临街玻璃窗,今年初冬的日子里,我正是透过这一道玻璃构筑的膜,看到这座北方的古城已鲜明地充溢了季节更迭的寒流。街上有未枯尽的灰绿色落叶在漫舞,我凝视它们清晰的舞姿,几乎能单纯以眼睛捕捉到风的凛冽。
阳光就这样融化在风里,被离散了。
我的感冒在灰青色的午后成了某种压抑交织的包绕,我不得不顶着本就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脑袋昏昏沉沉地出了门。到诊所交代了病情,坐诊的乔大夫很快开罢药方,护士照单麻利地给我配好药,躺下,左手扎针,右手盖毯子。
然后我开始盯着天花板发呆。余光里,右手边不远处是块白色的三折布帘屏风,把病床和坐诊的写字台作了空间上的分割。正对面是百来个白色的方块儿抽屉组成的中药柜子。所有的东西我竟看着异常熟稔。
就体质来说,我儿时几乎隔月就要因流感什么的打点滴。后来渐渐好转变成以季度为周期,再后来吃药就能慢慢病好,这挂水的频率仿佛悄悄见证了我的成长,印刻出过往岁月。
每个人的成长都有一种伴随的“模式”,通过这种模式的变化在见证着时光。老天给我们摆出某个物象,特有的形式就能让人回忆起自己的履历――就比如我打点滴的频率变化。而这种见证,显然比专聘一个宫廷史官来记录要客观得多而且形象得多。
我天生有种对未知路途的向往,执恋于在无尽的前行中思考逝去的光华,慢条斯理地调和往昔今朝。而这也一直被我视为最好的成长履历。
所以我想起了起始胶东半岛的那次单人到双人的行程。它给我带来非凡的意义,无论感情或者想法。
那一趟出行,大半的时间花在了路途之中,走走停停将近半个月。驻足景点的大抵印象不甚了了,在交通工具的频繁换乘和不停的颠簸里,反而是沿线的每一花叶都给我至深的思索。这些想法是我心情的折射,是我旅途的折射,亦是我奔赴叩问自己生命砥砺的影射。
喧闹渐起的六月末,我本意是要在蓬莱这座小城多住几日的,抵达的首日清晨却萌生了想要乘船直接前往大连的冲动。
第二天上午我就摊开头晚看到一半的地图,嘴里咬着一截饮料吸管趴在床上,拿着笔盘算接下来的行程。彼时正是暑假伊始,我独自在山东。
下午五点出门后,要前往烟台坐晚上的船。
抬头看到天边压抑的连片乌云挡着太阳的光线,在乌云的边缘却有明亮的光线溢了出来。建筑物的轮廓像被人精心勾勒过一样,有一层很精细的描摹。尚顾不及好好欣赏,大雨就迅捷而滂沱地倒了下来,我只好打“的”去汽车站……
候车大厅的空气非常沉闷,而外面贼大的雨线敲在路面上溅开无数清晰的水圈。
汽车是这座海滨小城唯一的陆路交通工具,去烟台的城际大巴坐了将近大半车人,所以并没有因为雨天而让人徒生寂寞。
我靠着右侧的玻璃坐在第四排,挨过道的那座儿没人,我把左腿对折后撂在上面想尽可能舒展些。
大巴里开着空调,我觉得冷,因为正是盛夏,我并没有备外套。我只能把身体蜷了蜷,塞上耳机依着车窗看雨,排解突然萌生的“凄清”之意。路途只有40多分钟,为了尽量不使自己睡着,我让随身听单曲循环马克西姆的《出埃及记》来轻轻撞一撞耳膜。
因为清醒,所以在那台车子里,我慢慢想了很多,联系我那不知前方几何的路途,便想到将人生当做旅行的海明威。许多人羡慕海明威很大程度上是因了他一生近乎传奇的色彩:他每周都要去打猎;每年固定的时节要前往西班牙观看斗牛;还经历过世界大战。一生可谓跌宕起伏而不失多彩的游历,但最终,他的生活又归于令人艳羡的平静。
人们向往这样的阅历或许是源于对不安定的向往:被生活长时间推搡在辗转的波浪中那不叫阅历,为了放个假不无事可做而去走马景点也不叫旅行。这时读者们就会觉得作家笔下的经历,哪怕是去街上散个步都是一段奇异的认知。
所以大伙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意识,仿佛写字的人过出来的生活永远阳光柔煦,鸽子永远是可爱的,小河永远是清冽的,行人永远是温和的,在这些背景下自己会有“无由来”的失落与惆怅……
所有的读者啧啧感叹着如果自己也能去这些地方该多好,去感受平和,去触摸温暖,去抚摩美好,自己也玩玩“小资的情调”。可当风尘仆仆兴冲冲地去往彼地,才发现,行色匆匆的路人让他们觉得冷漠,散落的杂物又让人烦心,不友善的言语更让人加重落寞的情感――这是作家描绘的那个地方吗?
似乎已经变换了的地址,有被骗的蒙蔽感,只剩些光秃秃不会说话的沧桑。
所以他们一方面艳羡着作家,一方面埋怨着生活对他们的欺骗,从眼睛到心灵的欺骗。
事实上,某种意义上来说,作家是一门“委屈”的职业,有多于常人的思考却又不得不妥协于生活,因为真正为自己心灵砥砺而书写的文人并不多。即便如此,他们仍穿行在世界各地,眼睛如“Nikon相机”的镜头勤奋地捕捉,笔锋似实验室的电镜执著地洞悉,用最细致的心,用最敏感的思维把人们看不到的东西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让人由衷羡慕和向往生活的多姿与浪漫,潇洒与温暖。
大家都有不同的世界观却又似乎异曲同工,不少人总是想涉足不同的城市,一如踏进别人的生活,一如感受不同的人生经历,这是一种执著而合法的冒险精神,具备自然的未知性和与生俱来的精彩性。
也许我们之所以对“旅游”充满抱怨,是因我们对它赋予了过多不必要的期待。
我在蓬莱住着的这段日子,每天都有许多当地的居民在沿海的长堤上心无旁骛地走过。海风吹起少女的发丝,鼓起少年的衬衫,所有这些被内陆人艳羡的仿佛只在影视剧出现的情节,仅仅被当地人看做是每日平凡自然的当下发生。
或许有时堤岸边靠着一辆锈迹斑驳的脚踏车,沙滩上支起的大棚伞有湿潮的痕迹,海风将老者的脸颊写满沧桑,那沧桑像久置海边的金属暗淡的色泽――温和而严肃的古铜色。
所有这些被许多人向往,被江河湖海流域沿途的老人们痴迷。所以在许多年前,仍然可以看到为数不少的文章写着自己的父母,写着自己的父母的最大的愿望,是能够看海。
如今再翻出这些文章来时,不少人依然能被感动,但很少再有人会保留如此强烈的向往。是不是我们一次次的产业革命拉近了海的距离却疏远了这种自然的情感?若果真如此,那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蔓延速度令我们感到吃惊和无奈。多少年前的情感虽不同于今天的单一,却具有历经磨难的魅力,因为这其中也包括我们的至亲。
嗯,我们的至亲,那是亲人。
谈到亲人我总免不了谈自己的家,还有给了自己沃土,让自己像一叶植株般生长起来的故城。思绪的锋芒就此一转回到家乡时,在诊所里挂点滴的我也恰巧一梦方终。
似乎有人进来时带动了门帘将我惊醒,僵硬的手臂也被自己带起一阵抖动,于是我惊恐地望过去,看到针头仍然好好地插着才放了心。此时不敢挪动的左手因为血液循环不畅加上一直暴露在外让我感到有些冷。输进的液体都是冰凉的,仿佛由内而外沁着自己的整条胳臂。
一抬头,发现瓶袋里的液体已快输完,我懒洋洋地唤着护士姐姐。
还是十分利索的拔针动作,毕后自己麻木地把右手的两根指头慢慢压到盖着针眼的胶条上去。
我披着外套坐起来,看着窗外渐渐变暗的景色――其实窗外哪里有什么“景色”,一排淡灰的房屋加上高低不一的花花绿绿的店招牌,大大小小地散落了一街而已。
门前身着羊绒衫的乔大夫正和他的朋友乐颠颠地打羽毛球,零零碎碎的说笑有一句没一句地传进屋子里。一个已近天命之年的男人,仍然时时刻刻挂着很豁达的笑意,常常操着不算标准的普通话跟人快乐地谈天说地。除了难得的开朗心境与雅兴,恐怕也与他的中医身份不无关系――中医不是讲究个“养生之道”嘛!
谈到“养生”,我倒总想起周国平先生的一条微博:
“说一说我的养生观。有人问我的养生之道,我说是抽烟、喝酒、熬夜。这当然是半开玩笑,虽然我说的是事实――我始终认为,人的身体是受心灵支配的,心态好是最好的养生。”
窗子另一面的实像又渐次隐去了,我对着巨大的玻璃继续回忆着那一趟自己行走的轨迹,把记忆接着往下串联。
在当日傍晚时候,我抵达烟台的“地方港”,码头的夜色非常宁静,登船时下着小雨,一群暖黄色的射灯打在水泥地上,周围似乎显得有点儿梦幻。渡轮在十点半起航,因为有些累,我在客舱洗了把脸后,不久便睡了。
(很高兴,房间里供应的自来水,是温的。)
半夜两点的时候醒来过一次,一直开着的中央空调让室内显得很冷。静静躺了躺,同室的几个中年男人竟都睡得很是“平和”,我原以为全是纯爷们儿的房间会生发出何等震天的滚滚涛声,可现今只偶尔有断断续续的低沉呼噜。房间毫不吵闹,我竟如此走运。
这是在海上,舷窗外自然不可能有规律地间接闪过的路灯。我独自面对着那黑暗,一瞬间陡然觉得自己是个远离家乡的“旅人”――在低沉的夜里处在安详的边缘。故城的同学们肯定有不少正在网吧里开着机子度过一个不长不短的夜场。我也懒得徒生什么悲天悯人的感悟,把毯子裹紧了紧又继续睡去。
第二天醒来,在甲板上深有情调地看海,清晨的海风令人神清且深情,但扫兴的是阴天煞人风情:除了一朵朵轮船激起的“千层浪”外,便只能看到大大小小的货轮来往着通知我大连的码头快到了――并没有看到期待的“海上日出”。生活是现实的,面对这些我也愿意大发自己“心事如潮海如风”的心境,可是一如家乡龙城的诊所外看到的那一街物象,表面看过去都是灰蒙蒙的,实在无所寄予。
关键的,应是自己的感情色彩。最重要的是自己吧,没有亲自到过的那些景色都是被人描绘出来的,不管是想象还是文字。
与世界相比显得渺小的自己的心,从容地播放出这些刺痛泪腺的影像。渐渐地我的意识又回到诊所里看到的当下发生。这些当下应算是眼前的实像。
诊所的窗子上投影出许多与背景格格不入的色彩,满眼现实的物象却看着萧条而淡漠,深到不知所措的茫然。我想起自己无声流过的青春,像极了自己无声滑落的泪痕。
少年和青春的时代慢慢走过了17年,有许多东西都在见证我的成长,我是数不过来的,因为有代表性的就那么几种。17年来我的活动半径在不断扩大,倒不是说别的城市不好或者让我不爽,但我感情最深的始终是龙城。
那些永远不会迷路的网格状街巷,闭上眼睛随意背下来的商业区分布,市井味道十足的阡陌小路……这些景物仿佛在空间里淡出时间,轻轻给人心灵上的熨帖。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流年更迭里固守自己的平和,龙城在名不见经传的缓步前进的道路上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每一个人。
我把手指从盖着针眼儿的胶条上移开,慢慢穿好鞋,起身叠了毯子,再系上围巾,和乔大夫互道再见后走出这家普通的诊所。左右环顾,满眼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街巷。
我对它怀着不仅仅是“故城”这样简单的情怀与印象。
龙城属于每一个平和的人,它是古城抑或故城,但永远不是一座巍然醒目的大都会。似一个宁静的故乡,似疲累的游子的父亲,相信着子女不管在外走出多远的旅途,闯出多大的功绩,甚至打下多广的疆土,最后都会轻装简从地归来。这里没有江南水乡的潺潺细水并不要紧,没有西双版纳掩映于浓密雨林中的虫鸟唧唧亦无不可,因为到家的那一刻,看着满眼朴素的亲人就会如释重负。就这样,慈祥的古城在黄河环绕的黄土高原上,在汾水流经的三晋大地上静默地守了千年,静默地等着每一个游子的归来。
这一等竟就是潜移默化的2500年。
2500年了,人事沧海桑田而古城依旧。或许再过个千年,它也仍是所有人的慈父。
说到潜移默化,也许这座城更像是教父。细心的你不难发现,这篇随笔里我用了无数个这样的短语:慢慢地。也许它给了所有从这里启程出行的人一种淡然笃定的秉性,所以我们常说:循序渐进才能赢得时间,细水长流方可直达永恒。
文章结尾的时候,我刚刚读罢韩寒的《1988》,韩寒说这是他的“第一本公路小说”。诚然我很喜欢被这种概念定义的小说,一如自己对旅行的无尽向往和对旅途永恒的叩问。
假如去掉中间的“9”和“8”,我意识到自己渐近18岁。轻描淡写地旅行了这么久,自己也该在行完成人礼之后用正式的方式,打开人生履历的大门。
韩寒这本书的副标题是“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我回头看着跟了我多年的双肩包,想起一句话:生命本是华丽的旅行,而旅行让我们直面生命。现在仔细想想,这真的让人激动,因为打点行囊再上路时我势必会走得更远,而自己也必定会遵从着那“养生之道”,一直无负累于自己的心灵。
未来的一些日子里,我会慢慢把自己旅途中的故事写给你们。文字这种东西常常会随一个人安静的阅读而向前平铺,也需要书写它的人,拥有同样淡然沉稳的心境。两者本质上是相通的,但愿自己足够诚实认真地去讲述。
那会儿我会慢慢直面世界吧。
到时,请让我和它谈谈。
读张涵冰同学的这篇文章,有如在静静地观看一部电影,片名叫《在路上》。其间,蒙太奇的手法不断地被运用。
在文章中,“慢”“静”“淡”是三个主要的字眼,代表了作者对故城龙城的评价,以及自己当下的心境。对于未来,作者已做好准备,整装待发。祝福他“在路上”的日子,文字和心态都越来越精到。(英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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