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苦沙弥”到“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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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遇见夏目漱石
　　在生命的不同阶段，我总能从阅读中得到慰藉，不断遇见新的自己。
　　小学的时候我是小飞侠，在梦幻岛上冒险。我的童年很快乐。
　　中学时发现成不了神仙，于是我就是金庸小说中的剑客，用浩荡的“内力”和奇异的“功法”，掩盖了矮小瘦弱、手足无力的事实。
　　进了师范学校，班里只有六个男生，仍发现自己不英武。总得显示自己的存在，尤其是和一群美丽的女孩子在一起。于是便更爱看书了，并且满口拽文，故作深沉。我为虚荣而阅读，想打扮成文艺青年加分。王独清、李金发的名字常在嘴边。每当寒凉的月光晕染青春的迷惘，就拿出冯至的“蛇”出来把玩：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静静地没有言语……后来迷上了鲁迅，忧郁的少年读完《鲁迅全集》，眼睛里都是冬天。
　　后来遇到了夏目漱石。“漱石枕流”，粘稠的生活哗哗流动起来，我喜欢上了这位“日元的作家”。
　　和夏目的缘分一直持续着。孩子们常说喜欢我的幽默，可能有一大部分就来自于他。
　　二、我是苦沙弥
　　夏目代表作《我是猫》活泼风趣而又辛辣深刻，以猫的视角观人，极尽讽刺之能事。猫的主人叫苦沙弥，是一位中学教师，他的教育生涯难说成功，业余生活也很不从容。回顾我教育生命的起始阶段，简直就是苦沙弥再世。
　　站在师范学校的门口向未来的职业生涯张望的时候，教育是美好的，俨然是一个国色天香的姑娘。未经人事的少年崇拜着，觊觎着，偷瞄她风姿绰约的倩影，勾画她盈盈一握的形象。唱着那首“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我走上前去，挽起了姑娘的手臂。
　　工作后发现文艺青年没什么市场，一时也找不到 “职业的幸福”。开始工作的那几年，“素质教育”还在襁褓。我在分数至上和塑造人之间徘徊游荡，静夜里扪心自问：究竟为了什么，要丢弃了优雅风度，扭曲了斯文模样？为了摆脱这种撕裂的痛楚，我做了连篇累牍的阅读计划，却又一一风干在寂寥，湮灭于喧嚣。人世间多了一个油腻的男子。生活将我们踩在脚底下摩擦摩擦，工作将我们绑在讲台上鞭打鞭打。这时候唱的歌变成了“你还要我怎样，要怎样？爱你到最后，不痛不痒”。很理解苦沙弥“回到家，看几页书就睡着，口水流在书上”，我也一样。
　　生活上我们也很相似。离家比较远，三餐随便对付，得了严重的胃病;生活不规律，常常熬夜，得了严重的偏头痛;爱好比较多，样样都不精通;写了不少工作总结，都像是“给鼻子写俳句”般无聊无用……
　　唯一的收获是爱情。夏目漱石说“I love you”应该用“今晚月色真美”来传达，正合我意。谈恋爱的时候我很腼腆，羞于开口，只敢说出夏目的隐语。意中人眼波流转，成了。
　　成就感自然也和苦沙弥相似。戴着校内最受欢迎教师的桂冠，却在比拼分数时失去颜色。“学生喜欢的老师不一定是好老师！”领导的话润耳润心，催人奋进。“怎么不让你教六年级啊？”一个老人家关切地询问。眼里带着笑意，嘴角微微翘起。
　　一度想辞职，要是有其他本事的话。
　　总体来说，苦沙弥混得比我好。
　　这个时期我常常自嘲：咱家是猫，名字嘛，还没有。
　　三、找寻初《心》
　　于是我知耻而后勇。接了一个五年级，言出法随，寸步不离，喜怒不形于色……顺利随班升上六年级，人生中头一回。毕业考试勇夺年级第一，又得到了接毕业班的资格。对高压政策厌烦得不行，我改了套路，围绕分数设计种种奖励制度，什么集齐七颗龙珠免写作业啦，表现优秀的话老师陪玩啦，还刻了一枚图章，在学生作业上印下“经鉴定，该生为天才”字样，落款是“非正常人类研究中心”，他们为之痴狂。至于表现不佳的学生，哼，正义不会迟到，更不会缺席！总之事事以考试为中心。效果？蝉联校内考试冠军。
　　不经意之间发现了孩子眼中我的形象。有一天饭后胃不舒服，到操场上散步。孩子们在操场上玩足球篮球，也有在地上打滚的，一片欢腾。我漫步其间，十分喜悦。忽然发现，我走到哪里，哪里的孩子就抓耳挠腮不自在。去打篮球，篮球场立马清空;走向足球场，足球小子们全部走人。即使我用力地笑着，也无济于事。绕场一周后，满操场孩子只剩下两个，离得远远的围绕我进行公转，尴尬而不失礼貌地保持着距离，后来也跑了。大操场上站着一个孤家寡人。我所代表的教师形象竟然对孩子们的自由有着这样大的杀伤，真让人惆怅。眼前的这群儿童，他们本能地认为，老师和玩耍不共戴天。这不是我的初心。这还是我吗？曾经心怀壮志以梦为马，后来山高路遥不见归途。
　　某一天头昏昏眼沉沉，脖子压着一座山，腰间坠着一把锁，在落日的余晖中停下改笔，思考人生的意义，想起了夏目漱石的《心》。我不就是那位利己主义者么，剥夺别人的快乐，害得朋友自杀。主人公最终在歉疚中以死谢罪，我呢，是不是也该斩掉功利的自己？
　　我开始反思，尝试作出改变。重新去接纳和热爱孩子，努力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和孩子一起寻找“真性成长”。参加基本功竞赛、课堂教学竞赛，阅读专业书籍……没有成为名师，却也不再觉得自己是苦沙弥。我找回了初心。
　　年岁渐长，打篮球的我呼啸着远去了，爱念诗的我无声地跑开了。我在某个生日告诫自己：是时候告别浮躁的岁月，去锤炼睿智和大气;是时候擦去浪漫的诗行，去追寻充实和沉稳;是时候封存青涩的时光，去展开全新的旅程。
　　于是我取得了人生中的重要成就：安心当个老师，认真当个老师。因为《心》。
　　四、当个“少爷”
　　一次参加市里的青年教师课堂教学竞赛，意外地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大半课都如我所愿。临近结束，展开最后一次小组研讨，就打算升华主题了。有一组同学悄悄问我：能不能给某某一次机会，他今天想挑战自己。站起来发言的时候果然卡壳了。我等待，等他深呼吸克服障碍，等他搓着手整理思绪，等他磕磕绊绊说完，还惊喜地请求他再让我们欣赏一遍。拖堂5分钟，没有技术性介入，没有停止等待。他评论的是孙悟空，我送他一段话：“今天你就是一往无前的孙大圣，你崩裂了压在心里的五行山，举起了改变自己的金箍棒，打碎了自我否定的南天门。今后，你不会再对自己念紧箍咒，你会驾筋斗云飞上天！”他眼里有泪。我的一等奖飞了。
　　我不后悔，也不可惜。因为在那一瞬间，舞台上的我，想到的是夏目漱石的《少爷》。“少爷”是非分明，遵从内心，即便屡屡吃亏，也不在意。
　　从此，哪怕是公开课，我也敢放飞自己。
　　也有开心的时刻。有一次在五年级试教，上的是《少爷》导读课。孩子们觉得“少爷”形象十分有意思，连带着把我也当成了朋友。起初我喜不自胜。当你被一大群可爱的孩子包围的时候，就像被一颗幸福的子弹洞穿胸膛，愉悦扩散全身。每次一走到五年级的楼梯口就会被某个孩子發现，然后大喊一声“钱老师在这里”，一大波孩子就带着要群殴你的架势飞来，唾沫飞溅地向你问好。孩子会长久地保持热情，后来我就有点吃不消。于是我一到三楼就鬼鬼祟祟东张西望，衔枚疾走踏雪无痕，成了风一样的男子。有个胖乎乎的男孩情感特别炽烈。一天在厕所和我相遇，立刻开始攀谈，赤裸裸地表白他的好感，完事之后还恭恭敬敬地说：“老师您慢慢尿，我先走了哈！”心满意足地系好裤子走了，留下我凌乱在哗哗流淌的幸福里。这还没完，老远
　　听见他在说：“钱老师在厕所。”我顿时虎躯一震，果断决定断尾求生，仓皇出逃。样子很狼狈，心里很甜蜜。能够在儿童纯真的世界里占一个小角落看风景，我是多么幸运！
　　身边的人都羡慕我面相年轻，我解释说，沧桑都在心里，是岁月给我磨了皮。其实还有一句：身体里永远住着“少爷”，自然显得年轻。那就做个“少爷”一样的老师吧，可能会磕着，可能会很疼，但心里无垢也无痕。
　　我会继续和夏目漱石的缘分。
　　（作者单位：江苏南通市通州区兴东小学）
　　责任编辑 田 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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