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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红词境,同一凄独:郑文焯对立反差的人生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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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清末民初著名词家郑文焯因纳妾红冰,著有《冷红词》,且号冷红词客。然对郑文焯而言,“冷红”已不仅仅是自然物象、人物形象,而是浸透着其人生体验的一种生命境界。除了与红冰之间的情感体验,还有北人南下的文化适应、贵介落难的身世体验、屡踬场屋的不遇之感、幕客生涯的入出心理等诸多对立和反差的人生况味。
  关键词:郑文焯 冷红 生命体验
  “冷红”为诗词家所常用,多指秋花或枫叶,像李贺《南山田中行》“云根台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娇啼色”,姜夔《忆王孙·鄱阳彭氏小楼作》“冷红叶叶下塘秋,长与行云共一舟”,纳兰性德《河渎神》(风紧雁行高)“今夜冷红浦溆,鸳鸯栖向何处”;有时也指春花,如冯延巳《临江仙》“冷红飘起桃花片,青春意绪阑珊”……从修辞方式上说,属于不便直说物名的代字法;从审美心理上说,或是“冷的红”,或是“红的冷”,乃是观赏自然景致时所产生的视觉(红)与触觉(冷)的联觉效应。鉴于此,“冷红”词性的对立和反差中形成的一种语言张力,极易转化为文人的一种情感体验乃至生命意识。故而像清代乾隆间词人江炳炎便著有《冷红词》,自号冷红或冷红词客。不过,相比较而言,最著名的还是清末民初词坛名家郑文焯(1856-1918)。
  关于郑文焯为何将自己第二部词集冠名《冷红词》,号冷红词客,自其友张尔田提出,其婿戴正诚认可,现代词学大家龙榆生进一步佐证,一般均认为因其纳妾红冰(见下文)之故。此说毋庸置疑,然问题在于若仅局限于郑文焯与红冰之间的情感故事,解读他的《冷红词》主题,抑或只是将“冷红时期”视为其人生的某一阶段,均未能真正把握“冷红”之于郑文焯身世体验的符号象征意涵。一方面,郑文焯对于词集命名极为考究。这正如郑逸梅所发现的,“郑大鹤著有《瘦碧词》,复有《冷红词》,瘦碧冷红,自成偶对”①,其实,其另外两个词集《比竹余音》《苕雅余集》,亦是如此。另一方面更为关键,对郑文焯来说,“冷红”已不仅仅是自然物象、人物形象,而是浸透着其人生体验的一种生命境界。从某种意义上说,郑文焯也是在一系列对立和反差中完成了自己的生命历程。其出身贵介,祖上因功勋被编入正白旗汉军籍。少时随父兰坡先生宦迹变化,奔走于河南、陕西、山西、京师等地。然父亡后,因家贫,于光绪六年(1880)携张宜人南下苏州。自此客苏抚幕三十余年,寄家吴门近四十年。期间,曾九度赴京应试而未售。由此,随着千年未有之变局的近代中国社会演进,郑文焯历经以贵介身份被誉为国土、自命江南退士以及沦为满清遗老三个阶段。伴随其一生的,则是北人南下的文化适应、贵介落难的身世体验、屡踬场屋的不遇之感、幕客生涯的入出心理等诸多对立和反差的人生况味。
  其一,红中冷。早在认识张小红之前,郑文焯已多次揭示“冷红”式的人生处境。如《蝶恋花·甲申夏,荷花生日,南荡舟中遇太常仙蝶,以酒祝之,环袖三匝而去,歌以志异》云:
  花砑瑶光三万顷。醉吸天风,吹下春驹影。灵蜕何缘同酩酊。晚香历乱仙衣冷。
  笑问祠官仙几等。栩栩精魂,来证清凉境。莫是红边残梦醒。伴人冷醉枫江艇。
  上片写夏日清凉,南荡舟中遇太常仙蝶,重在刻画那一只飘然而入荷花香丛中的清冷仙蝶;下片思考仙蝶为何“来证清凉境”,词人猜测可能是它从“闹红”中醒悟的结果。此词除了“歌以志异”,还在于托物言志,隐含着自己以兰锜贵介而侨隐吴下的人生经历。这在续篇《满江红·再泛南荡,晚花向残,以南吕宫旧谱歌之》“听闹红、深处玉箫沉,风露寒”“剩两三、鸥迹话芳尘,明镜闲”等句中得以进一步彰显。可以说,这两首词所创设的“红中冷”词境,正是郑文焯早年闹中取静的人生志趣以及其人生处境的反映。 其二,红之冷。如果说“红中冷”之“红”主要指词人的显贵过去或红尘环境,那么此时的“红之冷”中的“红”主要指当下自己的身份及处境——“落南”而又屡遭落第的词人自感就是一片“断红”。这在光绪十八年(1892)前后所填《玉楼春》词中有鲜明的反映:
  梅花过了仍风雨。著意伤春天不许。西园词酒去年同,别是一番惆怅处。
  一枝照水浑无语。日见花飞随水去。断红还逐晚潮回,相映枝头红更苦。
  宋代晏殊《浣溪沙》曾叹“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郑文焯的感慨亦别有一番惆怅处。他所惆怅的正是自己的人生处境:于亲情,他离家南下谋生;于功业,他频遭落第之苦……这一切均如那花已飘零,临水自照,空疏无语的梅枝,以及那片无法掌握自己命运而随水飘零而去的梅花。晏殊《浣溪沙》又云“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写出富贵者时有的“惆怅中欣慰”的人生感慨方式,而郑文焯在歇拍中说身逐晚潮而归的“断红”却只能面对空枝,这乃是一种“欣慰中惆怅”的情感抒写方式。故此篇虽未著“冷”字,然断红之凄凉已尽在尺幅之中,所感慨的乃是穷困者前途无望的人生凄苦体验。
  其三,最突出还是冷与红、冷中红。1930年,张尔田曾致函龙榆生云:“词人多浪漫,其一生轶事皆可为倚声作资料。清真、白石皆往例也,郑文焯亦颇近之。此翁本有一妾名素南,阿怜当亦指此。红冰归郑文焯,更名可可,所谓吴趋歌儿、吴姬宛宛者,大抵南瓦中人物,未必一人也。”②确如张尔田所言,郑文焯常常以一种诗意的浪漫情怀记录着他与姬妾的生活细节。所谓“绿窗秋寂,小鸟窥帘,姬人素南掩之以袖,置笼中。翠羽幽洁可玩。予弗忍听其孤凄也。池南梅树有其故巢,放之使归”(《寿楼春》词序),“壬辰中秋,玩月西园。中夕再起,引侍儿阿怜,露坐池阑,歌白石道人玲珑双调曲,度铁洞箫,绕廊长吟,鸣鹤相应,夜色空寒,花叶照地。顾景凄独,依依殆不能去”(《玲珑四犯》词序)……除了素南(阿怜),最令郑文焯动情的还是红冰(可可)。红冰,本名张小红,为吴趋歌儿。郑文焯于光绪十九年(1893,时38岁)纳其为妾,别居庙堂巷龚氏修园③(剪金桥卜西楼④),并以“冷红阁”“冷红簃”命名所居,请顾法绘《冷红移填词图》,又以“冷紅”命名词集。
  士与歌妓制度曾为唐宋词的孕育发展营造了特殊文化氛围,始为“绮艳公子与绣幌佳人”的类型化模式,继而转变为“多情文人与红颜知己”的个性化模式,并逐渐固化为后来被称为“词人之词”的独特内涵。⑤郑文焯对张小红的情感体认,便时有追溯才子词人与女性知音关系的自觉意识。其中,姜夔其人其词,本为郑文焯所景仰,而姜夔《过垂虹》诗自吟“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的诗意境界与人生体验更为郑文焯所追慕。早在光绪十三年(1887),郑文焯尚未认识张小红前,便有感姜夔与小红情事,在《虞美人》(歌云软绣吴篷背)词序中说:“丁亥秋八月十八日,石湖串月,舟中客话小红故事。时同社方和白石《暗香》《疏影》二曲,余情赋此,仍次姜韵梦游之感,同一凄独也。”同时,在词中亦表达了对“长波西望垂虹路。载雪吹箫处”两性情感关系的想象。张小红未归郑文焯之前,郑文焯尝往来于三竺六桥间,其《暗香》词题云“岁晚江空,微闻红儿消息”,于是直接“感忆白石载雪垂虹故事,和其二曲,寄声湖上”⑥。纳张小红为妾后,曾填《玉楼春》(春阴多误花时节)⑦日:“十年旧赏音尘绝。重赋横枝和泪折。凄清心事付红箫,暗惜歌前人近别。”可见,由十年前与同社诸子填词迫慕,到如今亦如白石“凄清心事付红箫”般的情感体验,已将自己与张小红的情事视为姜夔与小红故事的延续,并时时从情感的、艺术的、审美的等多重关系中重塑着这浪漫的境界。如《浣溪纱》云:   无事伤心独费情。落梅风里掩重扃。春衣一桁细香零。
  词谱当歌和泪教,灯窗无睡枕肩听。水边花外雨冥冥。
  此词所叙情事发生在室内,上片空间刻画由外而内,主人公迎着落梅风走进室内,春衣上还飘着梅花的细香;下片空间刻画由内而外,“我”深情地教歌,“她”枕在“我”肩上安静地听着,在这静谧而温馨的夜晚,唯有室内温暖的灯光与室外雨打梅花之声伴随着一夜无眠的“我们”。全词无论是以落梅为主线的环境描写,还是二人室内教歌、听曲的生活细节的展示,均说明词人以审美态度记录着二人的情感与艺术的相处过程,可谓浪漫至极。“词谱”二句所绘情境,虽说与姜夔“小红低唱我吹箫”句所言情事的环境以及艺术活动方式不同,但可明显看出郑文焯对姜夔那浪漫情事的追慕与摹写。 除了姜夔与小红,还有北宋词人吴感(字应之)与红梅的情事,也令郑文焯感动。《折红梅》词序转录《中吴纪闻》所记:“宋吴应之,居小市桥,有侍姬日红梅,因以名其阁。尝制《折红梅》二词,传播人口,春日群宴,必使优人歌之。”继而说:“余亦有比红之赋,时将寻梅西崦,爰和吴词,同一清宛也。”⑧光绪二十一年(1895)中秋后二日越来溪夜泛,所填《鹧鸪天》词更是动情地揭示出他的“比红”心理:
  岩桂秋香晚尚花。顺阳旧墅问残霞。五湖自送鸱夷去,风月依然属范家。
  浮白劝,比红夸。有人低唱倚蒹葭。曲中解得销魂句,不羡溪头越女纱。
  词尾自注:“泊舟行春桥,侍儿南柔歌余《湘春夜月》词,音节凄异。”行春桥,位于苏州西南石湖东面。相传范蠡携西施由此处归隐太湖,附近有镇名蠡墅⑨,南宋范成大退休后于石湖养老。每年中秋后二日下半夜,石湖行春桥之九环洞可见“串月”景观。对此,郑文焯于同时所作《鹧鸪天》(露脚斜波月上迟)词中已提及,而这首“岩桂秋香晚尚花”词则重在借景感兴抒情。或许与此行有姬妾南柔(张小红)相伴,故词人上片随着自己的行踪,重点拈出范蠡与西施、范成大与家伎小红(后赠送姜夔)的风流韵事;下片更是借助南柔歌其《湘春夜月》词,揭示自己“比红”之胜的得意感。
  可见,郑文焯“比红”之说,就是因为吴感所娶之红梅、姜夔所迎之小红,与自己所纳之张小红,名字中都有“红”字。读者对此多从文人风流韵事角度评说,如龙榆生说:“据此,知小坡之恋恋于红冰,盖不出彼姝怜才之痴念。小坡性情好尚,差与白石相同。自制新词,小红低唱,固小坡心目中之所存想不忘者也。”⑩不过,郑文焯“比红”之“比”字,既有比拟之意,也有比较之心。比拟之后,唤起其神往之思;比较之后,则在获得“不羡”的满足感中彰显着个性化的境遇体验与精神世界——“冷红”。在这个问题上,可借助龚自珍的人生体验予以辅助说明。“剑气”横溢的龚自珍,孩提时代“每闻斜日中箫声则病,莫喻其故”(11),于是其平生不断形塑着剑气箫心的人格形象,至晚年离京南下于袁浦席上偶遇妓女灵箫,激发了他那“浪漫的宿命观”(12),以为这是他生命中注定的因缘。故而<己亥杂诗》第九十七首叹日“青史他年烦点染,定公四纪遇灵箫”,强化了其自诩的剑气箫心人格形象的人生意义。
  与此类似,郑文焯因遇张小红,基于其身世之感而赋予了“冷红”意象的独特内涵。此时的冷红,并非冷的红或红的冷,而是冷与红、冷中红。“冷”指代自己境遇之清独,“红”指代张小红等女子及其带给自己的温暖,以及自己的热烈感情。如此,“冷红”便构成了浸透着郑文焯身世阅历的一种特殊的心理结构。具体来说,郑文焯的“冷”所描绘的就是自己落南为幕客的人生境遇,折射出他对幕府生涯清闲、冷清的感受与认识。郑文焯这种“冷”与“红”交往并举的构思方式以及所营造的“冷红”词境,在沿袭词人之词“将身世之感打并人艳情”创作传统的同时,彰显着自己的人生体验。这其中虽有处在“冷”境中女子等待男子的情事,如《菩萨蛮》(宫花不见人憔悴)描绘的“空阶销玉冷。燕立秋千影。隔院骑声来。卧屏红扇开”,但更多的还是词人深处“冷”境,等待女子“红”情温暖的情节。譬如,极可能就是《鹧鸪天》(岩桂秋香晚尚花)尾注交代的侍儿南柔所歌的《湘春夜月》一阕云:
  最销魂。画楼西畔黄昏。可奈送了斜阳,新月又当门。自见海棠初谢,算几番醒醉,立尽花阴。念隔帘半面,香酬影答,都是离痕。
  哀筝自语,残灯在水,轻梦如云。凤帐笼寒,空夜夜、报君红泪,销黯罗襟。蓬山咫尺,更为谁、青鸟殷勤。怕后约、误东风一信,香桃瘦损,还忆而今。
  论者多误以为“这是一首以闺人口吻写出的离愁词”(13),重在刻画女主人公的相思之苦。其实,从“念隔帘半面”等句足以证明主人公是男性,“词的主题是思美人”(14)。此词尽管以两情离别相思为主线,然无论是上片男性处境的自诉,还是下片对女性处境的想象,均笼罩着一种凄冷氛围。在此“冷”境中,流溢着双方红红的相思情。难怪郑文焯自言南柔歌之,有“音节凄异”的艺术效果,而这正是《玉楼春》(春阴多误花时节)所说的“凄清心事付红箫”的心境的说明。
  基金项目:安徽省省属公办普通本科高校领军骨干人才项目[皖教秘人( 2017) 161号];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清代乾嘉以降词史演进的文化学考察”(项目编号:12BZW055)
  ①郑逸梅:《艺林散叶荟编》,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448页。
  ②张晖:《龙榆生先生年谱》,学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31页。
  ③黄溶著,李吉奎整理:《花隨人圣庵摭忆》(中),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453页。关于郑文焯何时与张小红相识,未见明确记载,然据《冷红词》收光绪十五年(1889)至光绪二十二年(1896)所为词,可大体看出他们相识的时间。
  ④⑥⑩龙榆生:《冷红词跋》,《大鹤山人词话》,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43页,第443页,第445页。
  ⑤杨柏岭:《唐宋词审美文化阐释》,黄山书社2007年版,第8991页。
  ⑦据《冷红词》编次,此词仅次《雨霖铃-甲午人日载雪西崦》之后。
  ⑧戴正诚:《郑叔问先生年谱》,《大鹤山人词话》,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65页。
  ⑨范氏自范蠡后,一度声名不显,魏晋六朝时顺阳范式崛起,贵显于世,浸成文化世族,故大鹤称“蠡墅”为“顺阳旧墅”。
  (11)龚自珍:《冬日小病寄家书作》尾注。
  (12)转引自孙康宜:《写作的焦虑:龚自珍艳情诗中的自注》,《北京大学学报》2006年第4期。
  (13)关爱和:《从古典走向现代:论历史转型期的中国近代文学》,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76页。
  (14)朱德慈:《常州词派通论》,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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