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秀”与“幽玄”美学内涵的异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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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隐秀”是日本“幽玄”范畴的一个重要来源。二者有着共通的理论渊源和精神源头——道教。另外,二者具有共同的审美理想,分别注重“隐”和“余情”,即追求“言外之意”的含蓄之美。但二者在文学创作和审美风格上又存在着差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隐秀”进行阐释时强调,在文辞之中要有独拔于全篇的绝妙警句,而日本“幽玄”论则无强调秀句的作用,反而更看重整体美的审美意蕴。在审美风格差异上,一方面,“隐秀”强调直接的视觉体验性,“幽玄”则追求飘忽不定的朦胧美;另一方面,“隐秀”偏重自然天成之美,“幽玄”则追求刻意雕琢之美。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个美学范畴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对各自文化的反映、提炼和总结。
关键词:隐秀;幽玄;美学内涵;比较
中图分类号:B8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7836(2019)06-0109-03
引言
藤原定家在《每月抄》中格外重视刘勰所提出的“隐秀”理念,邱紫华先生在其《东方美学》一书中表示,“可以追寻出‘隐秀’是日本‘幽玄’思想的一个重要来源。”[1]邱紫华先生的观点并非毫无道理。经考证,“隐秀”与“幽玄”这对中日古典文论范畴究其渊源都受中国道家哲学的影响。此外,二者都包含“言外之意”的含蓄美。可见,“‘隐秀’是‘幽玄’思想的一个重要来源”的推断尚可成立。
“隐秀”一词很早就被传入日本,但始终未能成为日本诗论歌论等概念或范畴。日本选取中国诗学中较少使用的“幽玄”作为其基本审美形态范畴,王向远教授表示,这是“本土的美意识发展深化的内在要求”[2]的结果。该范畴被赋予了多种含义,不同时代的不同学者对此认识也不尽相同。通过与“幽玄”有联系的“隐秀”范畴的引入,可以对“幽玄”美学内涵的理解有一定的帮助。从“隐秀”美学内涵中,得到二者对含蓄之美追求的共性。同时,也于二者对比中,了解各自美学内涵的独特性,即秀句独拔与整体朦胧美的个性。
关于中日美学范畴的对比,尚有关于“神韵”与“幽玄”以及“韵味”与“幽玄”的对比研究,而“隐秀”与“幽玄”的对比尚未有之,本文遂从此方向进行分析研究。
一、禅道之渊源
邱紫华在《东方美学》中表示,“从藤原定家的《每月抄》中格外重视刘勰提出的‘隐秀’理念,可以追寻出‘隐秀’是日本‘幽玄’思想的一个重要来源。”[1]此推断并非无道理。从对二者理论渊源的考察来看,二者都受老子的道家哲学理念的影响。
中国文化重“无”,特别是以老庄为首的道家学派。在他们看来,万物由“无”而生,“无”是一切“有”的源泉。童庆炳曾表示,“隐秀”这一文论范畴是“中国文化结出的果实”[3]。“隐”追求含蓄蕴藉、意境旨远的“无言”大美,即华夏美学推崇的最高境界——“无”的境界。老子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又曰:“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刘勰将道家哲学上的“有无”转为文学、美学意义上的“隐秀”。“隐”即“无”,“秀”为“有”。“隐”是“无”的一种状态,不可见却又是创造一切“有”的基础;“秀”与“有”精神相通,实在而具体可见,其背后是非可看可听的无限之“隐”。
相同的是,本属日本古典核心文论范畴的“幽玄”一词也受我国道家思想的影响。“幽玄”一词是来自我国的“舶来品”且源于我国道家思想。其义主要在于“玄”字,“幽”是为了说明“玄”的性质。“玄”在老子说道中常被用到,即“玄而又玄”。“玄”,古人注释为“幽远也”“黑色也”“幽远难知”等等,于是“幽玄”的含义指“幽远或幽深难知”[4]。老庄“玄之又玄”的深远思想是“幽玄”一词含义的重要来源,即一切不可言状、不可明理的深奥万物皆幽皆玄,“幽玄”可谓是哲学层面的形而上的存在[5]。
如果说,道家哲学深奥难解之意是日本“幽玄”范畴“词旨深奥”内涵的来源的话,那么可以说,禅宗之“无”的观念对“幽玄”“一即多”[1]“言不尽意”美学思想有着重要影响。禅宗对“幽玄”内涵的影响极大。精微深奥的佛理与玄学结合,深入诗心文心。“禅宗关于‘无’的观念由禅门艺术家转化为美学上的‘无’的观念时,被赋予某些具体的含义。”其中一点即转化为“一即多”的美学思想,就文学审美的层面而言,是言不尽意、意在言外的含蓄美。以俳句为例,俳句以简单含蓄的语言,尽可能多地表达丰富的情感意蕴,可谓“文约而意远”,符合“一即多”的禅宗美学思想。
二、含蓄蕴藉之美的共同追求
由前文可知,“隐秀”与“幽玄”在中日审美范畴在源头上有着亲缘关系,在此基础上审视二者的美学内涵可以发现:二者都追求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含蓄蕴藉之美。“隐秀”和“幽玄”的这种审美理想分别寄托于“隐”和“余情”二者之上。
1.“隐”之有味
刘勰在《文心雕龙·隐秀篇》中表示,作品要追求“言外之意”的含蓄蕴藉之美,这一观点主要体现在“隐”的内涵表述上。
刘勰认为,“隐”即“文外之重旨”,也就是言辞之外具有多重的感情意蕴,有着“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含义。“隐”的审美特征可分为三点:第一,“义生文外”的审美内涵。“隐”将作者深层的思想情感寄托在笔墨形态之外,可见的文辞背后却弥漫着无穷的意蕴。第二,“秘响傍通,伏采潜发”的审美结构。刘勰用“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两个比喻来说明“隐”的结构形式:内“隐”外“秀”,通过外在之象的体系层次,于“秀”中索“隐”,寻悟作品的内在清韵和深奥之意。刘勰以“互卦”与“珠玉”表现“隐”生动活泼的审美效果,也就是在含蓄的内容、复杂的形式、内敛的文采、深邃的文辞表达上追求言外之意的境界。第三,“余味曲包”的审美追求。刘勰指出,深沉厚重的文章其华美之处在于含而不露却又韵味无穷,让读者体悟文章意旨,在沉默中委婉回旋地达到顿悟升华的审美目的,以此实现“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之功效。
由此可见,“隐”之根本意义在于强调审美意象含蓄蕴藉的特征。 2.“余情”为美
“幽玄”的含蓄蕴藉之美主要体现在对“余情”的重视与强调。“余情”以委婉蕴藉为美学特征,与刘勰“隐秀”论中“隐”的内涵特性极为相似。
最早有意将“余情”与“幽玄”两个概念相关联的是藤原宗忠。他在《作文大体》中将“余情幽玄体”作为一种诗的体式。这一体式的诗情感深邃,根本特征是余情之深远。之后壬生忠岑也提出“余情体”概念,“是体,词标一片,义笼万端”[6],表示言辞之外充斥着余情,即言外之意之韵味。
总之,“幽玄”的审美特征体现为幽远的“余情”之美,也就是以含蓄的表达方式抒发丰富而深远的情意,营造余韵悠长、意境幽远的美感。
三、独拔卓绝之美与整体朦胧之美下的差异性
在刘勰看来,“隐秀”之“隐”要含蓄蕴藉,“秀”要篇中独拔。一要深隐,二要秀出,二者看似矛盾,实则共通。具体表现为文章既要有文辞之外的含蓄性,也要在文辞之中创造跳脱而出的绝妙警句。对于“秀句”的追求,似乎是中国所特有的。刘勰注重独拔篇中的秀句,而日本“幽玄”论则无强调秀句的作用,反而更看重文学艺术的整体感和朦胧性的审美意蕴。从“隐秀”之“秀”对独拔卓绝的“秀句”的追求中可以发现,“秀句”之美还体现在其直观性和自然美的审美特征之上。相反,“幽玄”对整体美的把握则突出其朦胧难解性及语词的雕琢性。
1.直观与朦胧之异
“隐秀”之“秀”是中国美学的一条重要原则,中国美学强调直觉领悟,强调直接的视觉体验,正如佛家所谓“见乃直下便见,凝思便差”[7]。对于“秀”的直观性主要体现在如下两点:第一,“秀”为外象要彰彰在目,唤起视觉印象。景在目前即为“秀”,意在言外则是“隐”。“隐”是内意,“秀”是外象。象要显,彰彰在目,唤起人强烈的视觉印象,并引起对其内在意念探寻的兴趣,是对审美意象视觉性和生动性的强调。第二,“秀”要提炼、精准,作为文章的文眼与核心如同点穴一般,用最短的词语直接击中要害,把作者的观点和文章的精华展示出来。
与“隐秀”的直观性所不同的是,“幽玄”追求深远、飘忽不定的朦胧美。“幽玄”源于中国,其汉字本身就具有玄虚感和多义性。幽,隐也、微也、深也;玄,幽远也。二字结合更突出幽远、深微的含义。后作为表示深奥难解的宗教哲学词汇,随佛书传入文化相对落后的日本,更增添了其深奥难言的神秘感、神圣感和深度感。
“幽玄”于日本文论中追求飘忽不定的朦胧美是对“言外之意”的“余情美”的一种延伸。藤原俊成是对“幽玄”朦胧美追求的代表。藤原俊成要求和歌在表现手法上要幽深,不能将内容明明白白地说出来,通过联想使和歌语言呈现暧昧、模糊、难解的特性,追求“余情”的无穷的深度感与缥缈感。由此,“幽玄”体现一种朦胧象征的审美情趣。其子藤原定家也认为“幽玄”就是“景象迷朦,萧瑟寂寥”的余情,“作歌的高手,都故意使词意点到为止,不做过分的表现,这种不求清晰但求朦胧的手法,正是高手的境界。”除此之外,能势朝次、大西克礼也继承了藤原俊成的看法,认为“幽玄”具有深度感和缥缈性。
正是“幽玄”这种难以把握的朦胧美使得日本文学艺术在内容、思想上显得深刻、难解。相比之下,刘勰为了保证“余味曲包”和“秘响傍通”,从而把“隐”与晦涩区别开来。“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晦涩是以艰深文浅陋,它会造成理解上的阻隔,词踬意浅,令人兴味索然。
由上可见,“隐秀”具有独拔直观的非晦涩性特征,而“幽玄”的审美对象和审美意蕴则侧重于朦胧性和难解性。“幽玄”这种对飘忽不定、难以把握的朦朧美的追求可以说是对上文所提到的“幽玄”具有“余情美”“含蓄蕴藉之美”的一种延伸。
2.自然与雕琢之异
魏晋之际,玄学应运而生并主张天然,反对人为。这种崇尚自然美的思想在当时得到极大的发展,许多艺术领域都竭力提倡自然天成,反对人工雕琢。刘勰的“隐秀”论中也蕴涵着“自然会妙”的特点。刘勰推崇“秀”中的自然之美主要体现在如下三点:第一,刘勰认为,“凡文集胜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而这“才可百二”的秀句“非研虑之所求也”,其关键是“思合而自逢”的结果。第二,刘勰认为,“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太过雕琢,“秀句”便会失去天然之美。第三,要创作自然精妙之佳作,“譬卉木之耀英华;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朱绿染缯,深而繁鲜;英华曜树,浅而炜烨。”只有妙合自然才能达到“隐秀”之美。因此,秀句之美不在于词藻华丽、繁杂雍容,也不在于浓墨重彩,无所不至。秀句之独特之处在于清新自然,浑然天成的小家碧玉之美,在于师法自然,两仪调和,旁逸斜出,独树一帜的美。
“幽玄”之审美内涵少了对“秀”句的要求,也少了对自然去雕饰之美的追求。与“隐秀”推崇“自然”而非刻意雕琢秀句相反,“幽玄”却对语词的把握及境界特色的掌握上有着刻意规定。藤原俊成明确指出:“大凡和歌,一定要有趣味,而不能说理,所谓咏歌……无论如何都要听起来美艳、幽玄。”[4]这意味着在创作和歌时需要有意使得其中蕴含“幽玄”的审美特点。在日本平安、镰仓时代,和歌被要求具有优艳凄美、哀婉寂寥的审美趣味,在凄怆幽怨的文字中感叹生死,在寂寥哀伤的氛围中抒发愁绪。可见,“幽玄”未强调作品创作时的非人工雕琢的自然美,相反,对文辞有着些刻意雕琢的要求。
结束语
从“隐秀”和“幽玄”的比较中,可以发现二者在美学内涵上有着共同性,同时在具体的美学要求上又有着许多相异点。在对“言外之意”“韵外之致”的含蓄蕴藉之美的追求上,“隐秀”和“幽玄”走了几乎相同的道路,都追求“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美学境界。但对“秀句”的重视似乎是中国所特有的,日本反而更看重整体性的审美意蕴。这又造成了二者在秀句独拔与整体朦胧感上的差异性。在此差异性的基础上做进一步的研究可发现,“隐秀”与“幽玄”分别有着意象直观性与整体朦胧难解性的不同,以及自然会妙与人工雕琢之异。
“隐秀”与“幽玄”这对中日古典文论范畴,它们的相异性根源于两国独特的历史文化传统与民族特性。“幽玄”范畴的源头虽在中国,但在本土的美意识发展深化的内在要求下,该范畴被赋予了多种含义,不同时代的不同学者对此认识也不尽相同。通过与之有渊源的中国“隐秀”范畴对比分析,可以理清“幽玄”的美学内涵及特征,同时在对比中亦可以更加深入感受二者的独特性魅力。
参考文献:
[1]邱紫华.东方美学(下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1150.
[2]王向远.释“幽玄”——对日本古典文艺美学中的一个关键概念的解析[J].广东社会科学,2011(6):149—156.
[3]童庆炳.《文心雕龙》“文外重旨”说新探[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2):5—10.
[4]姚景谦.日本“物哀幽玄”论与《文心雕龙》[D].济南:山东大学,2016.
[5]周建萍.儒道佛思想对日本“幽玄”范畴形成之影响[J].大连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2):125—128.
[6]王向远,译.日本古典文论选译·古代卷上[M].北京:中央编辑出版社,2012:42.
[7]成复旺.中国美学范畴辞典[K].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3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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