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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世界建构于纸上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连子波

  一次阅读行为,对我而言,是我与自己的一次密谈,我经由阅读的途径而抵达我内在的心灵。在嬉戏或者对他人夸夸其谈时,我从来无法探知我心灵的广度与深度,阅读犹如静观,使我们重新获得丈量自己心灵疆域的尺度。
  像面对一面镜子,借由阅读我窥见自己的骄傲与无所不在的缺陷。当我回顾我人生的有知之之年,阅读成为历史,构建了我生命的现在和未来――它并不完善也不伟大,但它呈现出一种态势:趋向于丰富与独立。我的阅读史成为我生命自然史最重要的一页。
  [“阅读”・我]1980年6月,初考前夕,我窝在古厝墙边看金庸的《神雕侠侣》,父亲从巷子的另一头悄悄出现。10分钟后,父亲在我的身上用断了一根扫把竹柄。这是我的阅读史的清晰纪年的开始。
  很多年后,突然有一天我明白了这个事件对我的意义。在什么地方,读什么样的书,结果怎样,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事件里隐藏着某种命运――我的命运,一个阅读者的命运。如果你记住了过去的某个细节,那是因为那些细节隐藏着你生命的秘密,你一再地回忆这些细节,生命将可能因此而改道。这个事件使阅读的行为成为一种诱惑,贯穿了我的人生。
  被禁锢从来都不代表被灭绝,欲望不会消失,它只会以其他的方式显现。当阅读被禁止,“阅读”就不再是一种行为,而会成为一种生活方式。瞎眼的豪尔赫・路易士・博尔赫斯不再睁开眼睛,他不再阅览书卷,他眯起眼阅读广袤的宇宙与谜语一样的时间,黑暗里的天空显现出前所未有的美丽图案――他并未停止阅读。一片枯叶上的纹路有王朝兴替的壮阔与凄怆,一块石子上的裂痕揭示了生离死别的刻骨悲痛,流水带走的不仅仅是落花,还带去我们对某个人的怀念,阿尔维托・曼古埃尔说“情人在晚上盲目地在被窝底下阅读爱人的身体,精神病医生帮助病人阅读他们自己饱受困扰的梦,夏威夷渔夫将手插入海洋以阅读海流,农民阅读天空的天气”……所有的一切都是阅读。当我陷入沉默,经由静观而“看”到的一切开始具有可读性,它们总是会向我昭示世界的某种图景,或者图景背后的意义。像我们很少察觉到的呼吸一样,“阅读”成了我们的基本功能,或者说,“阅读”成了我们的一种生活方式。它具有召唤的意味,将世界展开在我们的面前,并引领我们去理解其中的秘密。
  从我睁开眼睛的那个时刻开始,我开始“阅读”我所看到的这个世界:母亲和太阳一样温暖,一棵树站立在荒野上孤独然而睿智,大海广阔、深沉,它是星空的倒影……在我睁开眼睛之前,我其实早已开始了“阅读”:我听见自己的心脏脆弱但持续地跳动,我闻到夏花从街道的一端飘来,我吮吸到的第一道乳汁有着大地的温厚品质,我触摸到的身下的竹凉席里隐约有竹林的绿色风声……不必依靠眼睛,我们的“阅读”打开了我们的身体和心灵。
  某种意义上说,我只是“阅读”的一个产品,我的一切感觉,我的情感,我的思想,我秉持的观念与立场,都来自于阅读。一座城市成其为城市,并不依赖于它的高楼大厦。我的生命之所以是一件确证无疑的事实,也不仅仅是因为我拥有躯体,而是因为我在阅读中建造了我的生存。
  [阅读与书籍]在城市里生活,有时会觉得自己非常渺小,急驰而来的车声几乎要把自己席卷而去,高大的建筑物的阴影里,我像一只蚂蚁。我的一个朋友说:“城市远比我们个人宏伟。它们银光闪闪,光鲜亮丽,深深扎根于大地上,似乎天长地久,令人望而生畏。我在会展中心的草坪上散步,就有这样的感觉,人变得非常渺小。在所有环绕着我的事物中,我是最微不足道的。”其实我在乡村生活时,也有这种感觉。原野宽阔而寂寞,我站在原野之中像是一个中心,抬眼四望,这个中心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世界太广阔,个人太渺小,时间绵邈,空间浩大,我们所拥有的生命实在有限得可怜。
  一切生命行为都是对有限的生命的突围。在所有的突围方式里,最伟大的发明是――人类建造了图书馆。人们将各种各样的书籍集中在一起,并代代相传。王国破亡,种族灭绝,但是人类相信只要书籍能够留存下来,后来者打开图书馆的门,依然可以找到人类生存的秘密符咒――那些书籍里有我们命运延续的河图!在历史上。最坏的暴政者就是那些焚毁书籍的统治者。艾略克・格瑞伯说:“图书馆是一个温暖、平静的绿洲,里面藏有无数的可能性,是一个充满无数珍宝的所在。”
  我考入县立一中高中时,偶尔一次响应老师的要求走入学校的图书馆,瘦小的我感觉像是走入了一个迷宫。陈列室里通道两侧林立着比我的身高高得多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籍。书脊上印着书名,一个书名对于我就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我全然无知的世界。我随手抽出一本书,整整一个中午沉浸其中。我非常遗憾我忘记了那本书的书名。但我记住了那一次的体验:在阅读中我自己恍如不在,那些横向排列的文字展开了一个世界,它比图书馆大,比我的校园大,也比我居住的乡村大,它是一个我所陌生的世界――它是一个远方的世界,但似乎影射着我生活其中的周边的世界。一本书所包涵的世界远远超过容纳着它的图书馆,而一个图书馆里所有的书籍所揭示的世界可能比我们生活的世界大得多。我的阅读从最初的那个图书馆启程,很多年以后,我知道那是一次壮丽的出行。
  [阅读与诗意生存]“阅读”世界的方式有很多种,我几乎是命定地选择了通过阅读书籍来感知这个世界。我没有聪敏的听觉系统能够在这个世界的喧嚣之中听到清越之音,我也无法嗅到混杂飘散的时代气息里属于我的那股清香,伸出手去,我无法像别人一样能够攫取世界:在生活面前,我几乎是一个一无所是的人。曼古埃尔说:“每本书都自成一个世界,可以让我逃到里面避难。”对于我来说,亦是如此。
  但不仅仅如此。当我敞开心胸接纳每一本书里的世界,世界同时也入驻我的内心。因为阅读,我的世界变得丰富。张爱玲在遇到胡兰成之前,她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但是她却写出了《倾城之恋》,而让大评论家傅雷感到惊奇的是她居然能写出《七锁记》那样可以传世的作品。我想,张爱玲或许托福于她的家庭给她的广阔的阅读视野。阅读拓宽了世界的疆域。世界实在太大,我们没有办法一一去经历,但是阅读就像是一对翅膀,使我们可以看见另外的那些空间,那些或许我们在有生之年永远到达不了的地方。借由文字这样一条途径,我们可以使眼睛看得更远。
  外在的世界是喧嚣的,阅读赋予生活某种诗性品质。我一直记得2000年开始读王小波时的情景,那种震撼使我知道诗是怎样的。
  王小波在《我的师承》里比较了对《青铜骑士》的前一段的两个翻译:一个是查良铮的,一个王小波猜可能是东北人,因为“他的译诗带有二人转的调子”。
  我爱你彼得的营造
  我爱你庄严的外貌……
  我爱你,彼得建造的大城
  我爱你庄严、严整的面容
  涅瓦河的流水多么庄严
  大理石平铺在它的两岸……(查良铮译)
  查良铮的译笔“雍容华贵”,有一种充塞天地的大气,其语气平和端正,热情而内敛,舒展宏远,似乎可以与天地同老。
  任何时候,当我在阅读,我总能充盈地领会到一种孤独――一种安静而自足的孤独。身外的世界停止了,内在的世界不断地拓展弥散,我不是其中的骑士,我无法征服它,但我是一个漫游者,我的鼻息和那个世界的呼吸混合在一起,有时我甚至觉得我就是那个世界本身,我们彼此相融,我在它的里面,它在我的里面。有时我会沏一壶茶,边等着水开边阅读。听着水声,居然一下子就开了,烟气从壶口一股一股地往外冒,使生命也显得可爱。洗了茶,冲了第一泡,举起杯,闻着,茶香厚实而缓慢地涌来,一路地穿鼻过脑,在大脑的深处漫漶开,像开了一园的花朵。举着杯就这样呆了。
  坐在电脑前,写着这篇关于“阅读”的文章,我觉得像是阅读自己的心灵。音响里放的是穆特的小提琴曲子。无比喜欢穆特的小提琴独奏,却不知道如何形容对她和他人的合奏曲的喜欢。天啊。她时而肆意狂欢,俯仰得势,全然的没有别人,时而战战兢兢,细声低语,像是有着无尽缱绻情事的小女生,时而不管合作者情绪地喃喃自语,时而与之热烈争辩,有时拉起弦来一字一顿,像纳波科夫小说里的亨伯特・亨伯特叫着洛丽塔的名字:“舌尖顶到上腭做一次三段旅行。洛。丽。塔。”有时行云流水,如穿越旷野的洁白翅影。顺着音乐的河流,时光缓缓穿越整个下午。
  阅读的行为常常也显现出穆特合奏曲的特点,文字犹如我的情人,与文字辩驳,与文字携手共欢,怎样的相处都可以消磨时光。如果世界只能有一种生存形式,我首先会选择和一本书对晤,谁说词语只是书页上冰冷的存在,心灵的触须所及之处,那些词语也会陷入狂欢,而我安静地看着它们舞蹈,终于知道:世界其实可以建造在纸上。
  [结语]我的生命疆域已被界定,我从来都知道我的生命再无其他的可能,但我也知道我的心灵有一个王国,我君临其上,它并不宽广,但足够我休憩我疲乏的心灵,夜晚的时候,这个王国的夜空里星群闪烁,那些文字犹如晶体放射出的光芒,像眼泪一样感人,又像理性一样确切而纯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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