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我最恨的人竟然是我的母亲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章睿齐

　　我，一个“海归”，现在是深圳一所大学的教授，有着一份高薪又稳定的工作，住着带花园的大房子。周末，我常常和我的老公、五岁的儿子还有年过六旬的母亲在高档酒楼聚餐，品尝美食，间或全家外出短途旅游，望着母亲沧桑的脸露出幸福的笑容，我是心头澎湃、百感交集，因为我和母亲曾是死对头，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人竟是她。
　　小时候，我在家中的地位很尴尬，姐姐比我漂亮，弟弟最得宠爱。中间的不吃香，很多家里都这样。上街打酱油、洗菜烧饭和打扫卫生，好像这些恼人的家务活天生就属于我。有一天，姐姐、弟弟和我都在大院里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母亲大声叫着我的小名：“二妞，快回家洗菜烧饭!”小伙伴们都看着我，姐姐还催着我：“你别玩了，快去烧饭。”我不服，拒绝回家：“凭什么老是我做这些，我的命贱些吗?知道这样，就别生我!”结果当着大家的面，母亲用竹片狠狠抽打了我。望着手臂上的血痕，我恨母亲，我发誓，要复仇，要让她知道我的厉害。
　　三个姐弟中，我的学习是最好的。因为没有别的地方突出，我就拼命地学习。全镇只有一个考上县里高中的，就是我。母亲不想让我去读，说一个女孩子读多了书不一定是好事，再说读高中太费钱了，而且还要住校，吃饭一个月就好几十块。我说：“我不吃那里的饭，我带馒头，可以吃一个礼拜的。我一定要读书!”
　　母亲拗不过，我终于去读了。一周回家一次，然后带够一周吃的馒头。冬天还好，夏天，有时馒头馊了，可是，我舍不得扔，还要吃掉。吃到拉肚子，一趟趟跑厕所。但我从来不哭。
　　我性格内向，沉默寡言，晚自修其他同学都走了，我还经常一个人继续看书学习。读高二上学期时，邻班有个男生注意到了我，陪我晚修到深夜，再送我回宿舍。他还常用他的饭票买一些辣椒炒肉之类的好菜给我吃，和他在一起我感到温暖和快乐。后来，校园里就暗传我和他“早恋”了。有一天，母亲忽然来到了县中，当班主任把我和那个男生叫到母亲面前时，我诧异万分。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母亲见到我一言不发上来就是两个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同时听到她破口大骂：“你个死妮子，我省吃俭用供你读高中，是让你来谈恋爱的?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她还威胁那男生：“再纠缠我女儿，就打断你的狗腿!”当时，我想死的心思都有了，更恨透了她。
　　让我沮丧的是，那男生真的再也不来找我了。我主动去找他，他竟躲着不见。原来是个胆小鬼窝囊废，这样的男生不值得我为之倾心和掉泪。我是个倔强的女孩子，很快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把全部心思用在学习上。皇天不负苦心人，高考冲刺，我的成绩发下来，竟是全县状元，并被北大录取，整个县城都轰动了。
　　读大学以后，我仍然内向。打好几份工，为的是不要家里一分钱，每次要钱的尴尬和母亲难看的脸色让我永远难忘。
　　整整四年，我把自己交给了书本和勤工俭学，最后，以很高的托福成绩考到美国公费留学，整个县城又轰动了。可是，我没有回去，没有给父母撑那个虚荣的面子。现在，我的命运我自己掌握，与他们无关。
　　去美国之后，我还是一个人，内心一片空白。无人交流，没有亲情的感觉，不相信男人，我的世界，只有自己。我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你太自闭了，而且内心充满了恨；有恨的人，必定不快乐；你应该学会去爱；只有爱，才能拔掉那颗蚀了你心灵的蛀牙。
　　我惊讶，是吗?有这么严重吗?一向是家人对不起我呀，所以，我拒绝和他们联系。
　　但从此之后，常常失眠，尘封的记忆闸门打开了，老是回想儿时在家里的一些片断和母亲的身影。一天半夜，实在忍不住了，我第一次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母亲居然没有听出我的声音来，叫了一声“妈”之后，母亲就哭了，哀号着，哭着骂着，叫着父亲的名字。父亲接了电话过来，叫着：“二妞，二妞……”什么也说不出来。再接着，姐姐和弟弟都跑了过来，声音哽咽着，好像我恩赐了他们什么。放下电话，我发了一夜的呆，第二天，又发呆。
　　离家远了，母女间长久没有音讯，我们没有机会激烈地冲突了，我开始想到母亲种种的好，更想到家人亲情的可贵。我每周给母亲打电话，长长地聊天。母亲苍老了，她没有了以前的强势，面对经常不能发到位的退休工资，她总感到面对社会的无助。她总胡思乱想自己老年的生活，是到哥哥那里住还是和妹妹一起生活，她反复同父亲讨论这个问题，直到父亲受不了。
　　本来有了绿卡的我，决定回国生活。很快我就在深圳的一所大学找到了一份教职，并认识了我现在的老公，后来结婚生子，一切都很顺利，父母和家人为我回归到正常的生活轨迹感到由衷的高兴。
　　去年过年，我把母亲接到深圳来住，我和母亲一起坐电梯下楼，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几乎比母亲高出一个头，我突然看到母亲头顶几乎掉光的头发，她满脸的皱纹，她混浊的眼神。她很无助，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她很不自然。她像个孩子似的，我说什么她都点头附和着我，她笑时甚至有些讨好我。我用陌生的眼光看着这个干瘪的老太太很久，我想放声大哭：就是眼前这个老太太影响了我曾经的人生。那时，她无所不在，她控制着我，那样强大，不可战胜。而现在，她老了，面对一个她越来越不懂的社会，她变得像个小孩子，希望得到我的呵护。过马路时，她像只刚出生的小鸟惊悚地缩着脖子，紧张地左看右看，身体僵硬，她总希望我拉着她的手。
　　母亲老了，真的老了，随着岁月一同带去的，除了她的年龄，还有她当年的力量和强大。现在，她只是个需要我哄需要我照顾的老太太，一个会把一句话说上无数遍的总希望得到别人注意的老太太。
　　我想搂着母亲大哭一场，告诉她：原谅我。母亲，那些年，我自私，我曾经恨过你。可现在，我只想照顾你，温柔地陪着你。我希望你在我这里舒服安全踏实，我希望你永远不再担心什么，焦虑什么，过安静祥和的生活，直至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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