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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水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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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太阳隔着树丛照着湖面,湖水镜子一样反射出光亮。老寇把眼睛瞇起来,还是看不清鱼竿尽头的情形。南方风景是好,他在心里赞叹一声,这一望无际的湖水,除了偶尔飞过的鸟,没人。就他跟老伴,还有不远处的一个中年男子在写生。
  蓝天白云,他钓鱼,老伴是陪钓。这一片湖水,浅而不清不混,看似风平浪静,每一个气泡都是鱼的眼睛。当初他一踏上湖边小路,看到水面的瞬间,就认定:这里有鱼。
  空气里充盈着淡淡温暖无味,却飞散着鱼汛的分子。这些老寇说不清,但是心里确定,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挂在水边的鱼篓摇晃着,刚钓上来一条半尺长的白鲈鱼又在扑通、扑通地跳。
  呵呵,真来劲儿。老寇笑道。你可不是来劲儿,老寇老伴儿说,整天钓鱼也不会烦,干脆住海边算了。当渔民对你最合适。
  老寇对这些话早像耳边风一样,扫不倒他半根毫毛。
  都大半辈子了,还在乎那个呢!他会说。
  那是指每當老伴儿抱怨他钓鱼太多,替他打抱不平的人怂恿他反驳几句的时候。
  在北方就这样,每次钓鱼都烦死了。老寇老伴儿自问自答道,你说你钓鱼,我跟着来干啥?晒大太阳,脸晒得曝皮,快成黑人了。
  七老八十了,黑了、白了能怎么样?老寇嘀咕。
  不跟他来吧,他又不干。老寇老伴儿继续说,已然把他换成一个不相干的人。
  他们两个嘀咕,旁边的中年画家乐了。画家当然搞不清这两个老人在说什么,但那架势应该是清楚的,看起来似乎是很有话说,卿卿我我、打情骂俏吧!
  画家觉得不但和谐,还有点儿北方风味,或者说灵感,画笔飕飕。
  他在画你呢!老寇对着老伴儿说。
  画去呗,老天扒地的有什么好画的。老寇老伴儿道,低头把身上的衣服抚平,再顺手摸一把头发。
  老寇瞅一眼画家的画板:欸,画得还挺像。
  画面里的老寇老伴儿也是粉色外套,头顶白色遮阳帽,身子靠着椅背,双腿搭在对面的架子上。立在木柱旁的几支鱼竿的金属柄端闪着银光。木制钓鱼台坐落在汪洋一片湖水当中,绿树环绕,波光倒映,粉红和亮白就有了点睛效果。连那随意搭在长条凳上的双腿,也散发着雍静的松弛感。雷诺瓦的《海边》大概就是这个境界吧!
  老寇老伴儿乐了,说:把腿搭在凳子上,是因为下面都是水。
  刚刚下的一场大雨已经把湖水填得快要溢出来。今年雨水多,南洼这地方要不干旱没雨,要不下起来暴雨如注,直到水涝。
  水太满,鱼都给冲跑了。老寇嘀咕,那几条鱼还都是早上的功劳,这会儿下雨就挂档了,鱼跑得无影无踪。
  但是也不能马上走啊,还在下呢!老寇老伴儿朝天空望着说,而且地上全是泥,出去就得过草地。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老寇笑道,想起来昨晚田水月念的诗歌。
  庆祝春节,大学同学搞了个微信联欢会,每人出个节目。老寇想逃避,推荐老伴儿全权代表。老寇老伴儿自然还是推托,说:我哪里会唱,跟田水月没法比。人家在学校时就很活跃,擅长这些活动。
  老寇老伴儿这样说呢,却对着手机哼了好几次《四季歌》。那是不能当真的,老寇心里清楚。想当初大学校园有一次联欢,轮到她唱歌,报幕的报了好几次,也不见人影。原来是她一看底下那么多人,干脆从后门跑掉,不唱了。
  田水月可不会怯场,既然是主持人,当仁不让扛大梁,先就一首《长征》组诗开头。录像里,田水月激扬顿挫,很有职业朗诵者的风范。
  说实在的,他们这一伙人虽然是学电的,高能物理二级管专业,但是多才多艺,唱歌、跳舞、拉琴样样通。老寇老伴儿当年就有一副百里挑一的好嗓子,中央音乐学院来高中挑新生,全校选中三人,老寇老伴儿是其中之一。可惜当年的准老丈人不愿意女儿从艺,最后改学了电务。
  老寇对着录影一边听,一边抿嘴笑。田水月这么多年了,还热衷这些。当年做班里团支书时,还找他谈话,要他入团。可惜小老寇出身地主,没戏。
  老寇老伴儿倒是出身工人,可是对组织之类的没兴趣。针线做得好,女红一级棒,班里男生的被子没有没缝过的,女生的毛衣、围巾也没有她没插过手的。所以自由主义不上进,也就随她去了。
  有人把当年的全班合照放到微信上,再放一张前不久大家聚会的照片。今昔对比,看谁在岁月面前,就是孙悟空千年不变。
  老寇老伴儿指着照片上坐着的一排老太婆说:你看哪个是寇莲香?猜你也猜不到。
  老寇看了一溜,揉揉眼睛,指着其中瘦一点的女的说:这个?
  老寇老伴儿笑仰了头。当年莲香对年轻的老寇有意,她大概知道,程度却是到最近才清楚。小老寇的一张照片竟然是莲香发上微信的。
  我怎么都不知道你有这张照片?老寇老伴儿稀奇加哥德巴赫探索。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都没有。老寇模糊道,二两拨千斤扫除探索,道:你看那时候我多胖?
  你现在也不瘦啊!老寇老伴儿顺着千斤索转下来。
  年轻时候哪里有胖的照片。老寇继续端详着照片上的自己,手工上的彩色让他的脸颊一边儿一朵红晕。
  年轻真好,奶油小生其实是褒义啊!老寇摸一把脸颊,现在是老树皮了,想出点儿油都难,别说奶油。
  鱼竿动了一下,老寇赶紧跳起来。
  竿上铃声叮当一串,老寇用力拉挑鱼竿。鱼线拉出水面,老寇叹口气,是只乌龟。湖里钓鱼就是总碰上这东西,真的是不速,又重又慢,咬线感觉也跟鱼差不多,绝对的鱼鳖混珠。
  老寇动手把钩摘下来,鳖嘴也给划出一道口子。老鳖给放到钓鱼台边,扑通一声掉回到湖里,他把手指上的血迹抹掉。
  他记起上一次手上这种湿漉漉的感觉,那一次抱着那只大乌龟可是走了挺远的路。
  老寇那天也是早起去湖边钓鱼,刚出家门不久,就看到一只大乌龟趴在马路中间,身体宏阔,浑身是泥,干泥。估计是前一阵雨水冲上来的,这一阵干旱,搁浅回不去了。   他抱起乌龟,乌龟在他手上撒了一泡尿。最后的一滴水,老寇心里流过这样的念头,加快脚步把它带回到河边。
  2
  你说那个是挺神奇。老寇说。
  老寇老伴儿明白他的意思,“嗯”了一声。
  就是抱回乌龟后的一个星期左右,老寇那天又去钓鱼。太阳快落山了,他也没钓到几条鱼:一条猫鱼、两条太阳鱼。
  临近傍晚了,湖畔苇丛在夕阳里颤动。他看得有些入神,恍惚间一个人形从苇丛后面飘荡出来。是个女子,她脑后的长发随着脚步飘甩。
  仙风道骨,他心里跳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女子已经来到他近前。女子身着一件长裙,棉质蓝灰色,所以刚才他看着远方飘逸的一撇蓝,还以为是云彩。
  每次讲到这里,老寇老伴儿就要插进来说:是那种有点儿像染色布料,从上往下扩散,从浅渐变深色。以前从来没见过。
  是少见。老寇肯定道。
  这长发女子上前来,似乎要跟他問路。我也是路痴。老寇指着自己,嗫嗫嚅嚅。女子会意,不再说什么,转身掉头离开。
  等老寇回过神来,女子已经消失在苇塘深处。苇叶丛生,除了湖,就是天连水的一片。他后来还专门查探了一下,芦苇岸边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她是来向你感恩的。老寇老伴儿道,感谢你的搭救之恩。
  老寇点头。
  对于老寇此类经历,老寇老伴儿不全信,但也不质疑。她还会举一反三,说:你应该跟她求求你的手。
  老寇就会下意识地伸出手看看。他的两个大拇指都缺掉半个指尖。气枪打的,还是自己打的。
  不该打那只啄木鸟。他每次回顾完,最后的结论都是这句话。
  那一次,他上山打鸟,一只啄木鸟在山间树上“当当”敲着大树山响。他端起枪,瞄准,枪响鸟落。
  他走过去拾起鸟,抬头,看到一个老头从树丛里走出来。
  老头长发长须,从头发白到胡子。看了老寇一眼,没吱声,掉转身走了。
  一只鸟飞过,老寇提枪瞄准。啪,子弹倒膛,他的左手大拇指尖儿给削掉了半截。一阵钻心的疼痛,闷气涌上心头:我就不信了。
  他提枪左手扳机,再瞄准,啪,右手的大拇指尖儿也给削掉了。两只手血淋淋的,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天是怎样一路逃回家的。
  后来他再也没有打过鸟,气枪也卖了。
  3
  小鸟在头顶吱吱地叫着飞过,南洼人好像很少猎鸟。他们也打猎,主要打野猪、鹿和野鸭子。老寇想起上次朋友给的小野猪肉,真香。吃草,又是野生的,肉就有一股特别香味儿。
  还是钓鱼好,老寇调试下鱼竿。他每次把钓鱼的照片晒到微信朋友圈上,总能惹得大家兴奋羡慕一阵。
  猎鸟吗?谁也比不过三姑父厉害。
  说起三姑父,还有一段故事。就是从前的跑马占地,骑着大马黑山白水之间任意跑,马蹄所到之处就都是你的。占地而居,清末最后的皇族行动。从前的皇亲国戚们跑到这偏远的东北,改名换姓过日子。
  老寇出生的地方叫寇地营子,1950年代初改成民强村,现在的叫法就是边陲新村。寇姓为主,还有两户大族,其中之一就是老艾家。两户人家于是指腹为亲,老寇的三姑姑嫁给了老艾家的大儿子苍茫。
  艾苍茫厉害,人极聪明活络。三姑姑那更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唯一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是三姑姑比苍茫大两三岁。女大三,抱金砖,那时候是不折不扣的好意象。苍茫先是进了军校,毕业后在石家庄铁道学院教了几年书。
  老寇那时候八、九岁,整天往三姑姑家里跑。因为三姑姑结婚很长时间也没有小孩儿,三姑姑就把他当自己的孩子,甚至跟大嫂提过,希望小老寇能过继给自己。大嫂家里已经生了四男两女,却也舍不得,但是随意,所以小老寇经常往三姑姑家里跑,一待两三天。
  三姑姑爱吃鸡,自己都说上辈子一定姓狐。但是怕杀鸡,连看也不敢。所以每次杀鸡,都是三姑父在外间忙活,烧得滚滚的一锅开水准备褪毛。小老寇在下面用筷子搅鸡血。三姑姑则躲到里间屋子,把门插上,用手堵着耳朵。鸡血要趁热搅和开,放上葱花、姜丝,炒出来香到绝。
  鸡扑腾的时候,嘎嘎叫声太吓人了。三姑姑说。当然狗肉她绝对不吃,狗也是不能杀的。当地有很多鲜族人奉行狗肉,还有黑狗肉治百病之说。
  狗是咱们老祖宗的救命恩人。三姑姑一本正经道,清太祖努尔哈赤当年还是罕王的时候,有一次被人追杀,跑得无处可逃了,最后躲进一个草甸子里。追兵找不到就放火烧。罕王随身的大青狗厉害,跳到水泡子里,用身子滚水来回跑,浸湿罕王身边的草。等草全弄湿了,大青狗也累死了。罕王因而得救,成为后来的清太祖努尔哈赤。所以不许吃狗肉啊!
  小老寇总是半信半疑地听着。
  鸟就可以,尤其是野鹌鹑。三姑父带小老寇打鸟。下雪天用网扣野鹌鹑,一网一大片,回来串成串,吊在仓房屋顶上,一串串鸟的肢体从天棚挂下来像鞭炮。晚饭后拽一个下来,翅膀一揪、头一拧,皮就全下来了,用火烤,满屋子飘香。小老寇就靠着三姑姑的膝头,等她把烤好的肉剥下来给他吃。
  一屋子鸟都给他留着,后来他睡觉,腿脚老要不停地蹬踹,就要怀疑是不是那时候鸟肉吃多了。再继续吃,就有飞起来的可能?
  小老寇后来去天津念书,三姑姑继续接济他。每次收到三姑父寄来的汇票,他就会跑到校门口的包子铺买一笼屉“狗不理”。爱恨交加的一笼屉包子以最快的速度全部进肚,撑得难受。后来吃饭老打嗝,就是那时候噎出来的毛病。
  世界很大也很小,老寇在天津的四年,班上有几个同学竟然也是老相识。前边说的田水月,她哥哥和三姑父苍茫曾经是同学。说起来还是救命恩人。某次运动,田哥哥想不开,半夜三更悬梁自尽。苍茫起夜上厕所碰上,连忙用大腿顶住田哥哥的臀部,救了他一命。   后来三姑父调到石家莊步兵学校,还会时常来天津看望小老寇。但是小老寇和田水月倒也没有因为这层关系而走得近些。小老寇出身地主,田水月根正苗红,这就像两根平行线,永远找不到交点。
  交点找不到,莲香是垂线。莲香姓寇,老寇从小在姓寇的人群里长大,虽然不沾亲带故,却自然熟悉亲切。田水月毕业分到了石家庄铁路局,这他知道。田水月嫁给了当地一个大学生,生了个女儿,这都是后来听莲香说的。
  莲香还说支援大西北建设,田水月去了大西南贵阳。
  老寇听了,心里佩服又纳闷。佩服她努力上进。支援大西北建设,人家都是心动没行动,只有她真心行动,说去就去。贵阳那么远,交通不方便,坐火车都要好几天。
  莲香说,还真是的,田水月带着孩子在沧州转车。孩子病了,水月自己也累得差点儿没倒下,以为要像林冲一样,永远留在野猪林了。然后车站就有个人来帮她,鲁智深一样来帮助落魄的宋江。“鲁兄”帮她找医生、买票、拿行李,一路护送到车上。莲香边说边惊奇:沧州自古多侠客啊!老寇听了大叹:什么侠客,沧州那不是“皇上”吗?就他分配到山东。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伟大领袖的话怎么都忘了?
  莲香才跟着恍然大笑起来,只说田水月也说这人看起来眼熟。昏昏沉沉中一路到了贵阳,也没想起来,就是直觉在哪里见过。
  贵阳那地方山多,巷子也多。三姑姑和姑父住的那个地方叫“轿夫巷”,这他记得,一进巷口,就看见打麻将的、抬轿子的一堆一撮。老寇那次出差去重庆,临时起意跳上去贵阳的火车。他问路,人家就指给他看,“轿夫巷”某街某号。
  等到老寇到了那里,三姑姑不在家,就个小伙子。
  十二、三岁的艾子龙,问他找谁。
  找寇宝琴。老寇答。
  艾子龙虽然从来没见过这位表哥,但是人家指名道姓说出自己妈妈的名字,只好赶紧去附近的被服厂把她找回来。
  三姑姑见了侄子,乐得像过年一样,赶紧吩咐买肉、杀鸡。再拉近端详,正好拽到他胳膊肘上的大窟窿。
  火车上,他太累,点了一支烟没抽完,就睡着了。烟把棉袄袖子烧着了,不知道是糊味给他熏醒了,还是烧着皮肉了。总之等他跳起来把火扑灭,靠窗的木头都给烧糊了一片,吓得他赶紧换了一个座位。所以贵阳在老寇的记忆里,是带着糊焦味道的。
  三姑姑一家跟着苍茫南征北战,在贵阳住了六七年光景,后来才返回老家。走动最多要算贵阳之前在北京的几年。
  那时候老寇在天津念书,逢年过节都是去三姑姑家。
  4
  北京的记忆还有一个就是走街串巷找中医。小老寇道听途说西城区有个姓王的老中医,治理不孕症一把手。无论什么样的症状,绝对手到病除,一年半载怀孕生子,人称观音王。
  西城区海一般大,那时候又没有网络,连地图都少,小老寇带着三姑姑一条街、一条胡同地寻找打听。夏天的太阳像烤炉,三姑姑丰腴的面颊上汗滴如露珠,天蓝色旗袍的后背被汗湿成深蓝色。
  观音王的偏方很绝,里面有蛇皮、蝎子,还有干草药。小老寇看着都吓人,别说喝进肚里了。
  三姑姑闭着眼睛喝下去,嘴都不撇一下。
  有时候,老寇想起他那表弟的名字,还觉得有意思:艾子龙。他又要想起偏方里那些褐色的蝎子干,像海马一样弯曲的尾巴上翘。
  常山赵子龙,三姑姑会说。一支长烟袋“吧嗒吧嗒”放在嘴上,三姑姑会讲一些乱世里的奇谈怪事儿。
  三姑姑生下一个儿子后,又生了两个女儿,六十六岁那年死于心脏病。某一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就那么坐着去了。电视机哗啦啦响着,人是没声音的。跟《教父》里的马龙·白兰度一个情形,连姿势都一样。胖胖的身体堆在沙发里,头耷拉在胸前,手上的蒲扇掉落在地上,旁边有蝇在飞。
  莲香微信上说,“皇上”驾崩了。老寇免不了一阵唏嘘。“皇上”也就比自己大两岁,戴副眼镜,个头不高,文弱书生一名。地道上海人,却给分配到山东,不谈对象也不结婚,一心一意回上海。
  宿舍几个单身汉周末玩扑克“打娘娘”。“皇上”的一手牌除了“火箭”,就是“炸弹”,老当“皇上”。隔壁宿舍山东姑娘的一副牌连个“对子”都难得,老是那个“娘娘”。一个总是“皇上”、一个总是“娘娘”,最后就是“皇上”和“娘娘”真的成了一家。“皇上”也就跟着“娘娘”留守沧州。
  “人就像韭菜一茬一茬,割一茬,长一茬。”莲香说,“一点点就割到我们这一代了。”
  南洼人不知道韭菜,他们把韭菜当花栽。老寇公寓下面的花坛里就种了一大片,远看像兰花,近看像野草。揪一片闻闻,韭香味刺鼻。老寇就觉得南洼什么都不同,连韭菜也是味道特别浓。
  这是韭菜啊!老寇老伴儿来了精神,南洼人不懂,也不吃。
  “擦脂抹粉”看两个北方老人撅着屁股摘野草,不懂却好奇,连说带比划,就是搞不明白。
  “擦脂抹粉”六十多岁,喜欢穿花衣服,爱涂脂抹粉。每天早晨脸上涂得雪白粉红,眉飞色舞、衣着鲜艳,站出来散步。因为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第一眼又总是看到她那浓妆艳抹的脸颊,老寇老俩口就叫她“擦脂抹粉”。
  每天早上老寇老俩口到楼下喝咖啡,就会看到“擦脂抹粉”,扬手招呼一声。
  “擦脂抹粉”也喜欢喂猫,路上的野猫。她把面包撕碎了扔给猫吃,嘴上“喵、喵”着,跟老寇两口子打招呼。
  老寇脑子里飘过微信视频上田水月抑扬顿挫的表情,一头白发。当年小姑娘的样子,秀发搭肩,很有《霓虹灯下的哨兵》里春妮的轮廓。不过陶玉玲现在估计也是白发苍苍了。还是南方人爱打扮,像“擦脂抹粉”这样的普通人,也是每天光鲜地做自己。   还有蓮香,老伴儿让他在照片上找,他还指着那个瘦瘦的老太婆。殊不知当年班上最瘦的,如今成了最胖的,他根本没认出来。真是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
  5
  三姑姑去世的时候,老寇专程去吉林看了一下。
  苍茫指给老寇看,三姑姑最后坐过的藤椅。椅子垫还在,深色紫红,这是她喜欢的颜色。
  这是医院化验单。苍茫把一张纸递给他。老寇看一眼:心脏病。三姑姑有高血压,心脏不好多年了,虽然没有预料到,也并不意外。
  老寇想安慰他几句,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苍茫的脸依旧是瘦削,老了更少了血色。长年的军旅生涯让他永远是一套军衣军裤。现在军帽是摘下来了,以前有时候在家也要戴着一顶军帽。
  三姑姑为这个总要嘀咕:家里又不是部队,老戴帽子干啥?
  6
  湖上一阵鸟叫声,倦鸟归巢的时辰了。他们楼下的蝙蝠桥,每天傍晚时分都有成群结队的蝙蝠从桥底下飞出来,黑压压一片,掩过半个天空,成了南洼的一大景观。
  南洼人专门大老远跑这里看蝙蝠,桥上栏杆围满了人。人满为患,就成了你在桥上望风景,桥下的人看你。
  老寇跟老伴儿凑热闹去过两次,却从来没有耐心地等待,所以至今也没看到过大批蝙蝠迁移的队伍。有人击鼓,“砰砰”的声音从河对岸传来。
  南洼人爱寻刺激,刚才还有人从桥中心往湖里跳,“扑通”一声,紧接着声嘶力竭地喊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投湖自尽呢!却原来只是因为天气好,出来放松而已。
  一阵烧烤的味道从岸上飘过来。南洼人爱烧烤,这点儿老寇弄明白了。如果碰上号称会做饭的南洼人,那他一定是指会烧烤。南洼人还爱吃鹌鹑,现在他老远就能辨别出烤鹌鹑的味道。
  老寇就会想起,那些挂在仓房屋里一串串的鹌鹑。鞭炮一样的鸟队伍,山间长发白胡子老头。
  还有那个夏天,他在长安街上走,跟着前边三姑姑的脚步,走啊走,发疯一样地走。他的脖子、腋下的汗往下滴。三姑姑的蓝色旗袍后背上隐隐的汗渍,昙花一样晕开来,散开。
  太阳很大,有一瞬间他们走在一个胡同口,一袭风吹过,身上一阵清凉。临近傍晚了,太阳变成了一个金色的大蛋黄,整个天边都是橘色。
  然后走近一座高楼,太阳隐到高楼的后边,天边的金色却从高楼的两侧亮晶晶地透出来。他知道,那一瞬间他是永远不会忘记了。
  那天上午,他还在学校。
  他习惯每天去收发室转一圈,看看报纸、溜溜信件。也许有自己的汇票,他又馋包子了。
  收发室视窗玻璃后面照例竖着几封信。一封信吸引住了他的目光。这不是三姑父的笔迹吗?他盯着信封愣了半天,信封上写的是田水月的名字。
  剩下的就是他跟三姑姑在长安街上奔走的脚步。那封信里的第一句话“亲爱的水月”,像老式唱片机上的走针,不停地走,在他的脑洞里穿梭盘旋。
  然后他恍然记起莲香跟他说过的话:怎么老有个军人去宿舍看田水月呢?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微信录像上,田水月的朗诵依旧铿锵有力,脸上的认真和岁月的寂寥沧桑交叠。
  老寇又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三姑父。
  苍茫身子陷在椅子里,人显得更瘦小,身上的军装又旧又绉。眉目却还是老样子,细眼睛、八字眉,典型的八旗子弟相貌。老寇想起从前见过的努尔哈赤画像,也是这样的表情,苍山入暮,心如止境。
  小表妹却样貌美丽,杏仁眼,白里透红的脸颊,很有当年三姑姑的风采。
  一问名字,叫艾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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