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族古歌《嘎茫莽道时嘉》中的原型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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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侗族远古歌《嘎茫莽道时嘉》全面地叙述了侗族的创世传说和英雄业迹,描绘了古代侗族社会的形成与变革、侗族先民纯朴的创世生活和各种斗争的画卷。侗族的神话世系、原始宗教与图腾崇拜中,有着丰富的原型形象,最典型的是神女原型和动物原型。从分析这两个原型形象,得出侗族的文化渊源与传统、意识形态和风俗习惯的形成原因,以及这些原型形象对现代侗民族生活产生的深远影响。
【关键词】 侗族古歌;《嘎茫莽道时嘉》;原型
[中图分类号]J64 [文献标识码]A
侗族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少数民族,有着深远的原始传说、文化传统、社会结构和风俗习惯。侗族人民善于利用诗歌来抒怀叙事,表示礼仪,祭祀祖先,进行社交活动,也通过诗歌记录了历史上发生的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各种重大事件。侗族远古歌《嘎茫莽道时嘉》全面、系统地叙述了侗族的神话世系,自创世女神萨天巴生天育地,创造万物,到神子神孙的迁徙、争战,以及侗族先民们与大自然的斗争和劳动生活,叙述了侗族远祖如何与异族奴隶主斗争,抑恶扬善,维护生存和尊严等内容。其作为侗族人民集体智慧的结晶,是侗族祭祀古歌的代表,也是侗族文学的代表作。《嘎茫莽道时嘉》根据内容可分为“创世”“迁徒”“定居”和“乱世”四个部份,前两部份多为神话,后两部份多为史实。《嘎茫莽道时嘉》中的动物原型和神女原型,在侗族古歌中占据着重要位置。荣格关于集体无意识的原型学说认为,原型体现了人类最初的原始的思维,是人类认识世界的最初形式,是人类自原始社会以来世世代代的普遍心理经验的长期积累。通过解读侗族古歌中的原型形象,可以了解侗族的文化渊源与传统、意识形态和风俗习惯的形成原因,同时也可以看到这些原型形象对现代侗民族生活产生的深远影响。
一、《嘎茫莽道时嘉》中的动物原型
荣格认为,集体无意识是指人类自原始社会以来世世代代的普遍的心理经验的长期积累,它是一种有别于“个人无意识”的,“并非来源于个人经验,并非从后天中获得,而是先天地存在的”,并且普遍地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如果说个人无意识的内容是由“带感情色彩的情结”组成的话,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则是“原型”。[1]52-53原型为个人的行为提供了一套预先形成的模式,这些脑海中的祖先经验在各种时期被称为“种族记忆”“原始意象”,一般来说原型的具体表现为神话,神话是人类最初的原始的思维,是人类认识世界的最初形式,人们将原始的对自然和生活的认识与理解编成神话,沉淀在人的心灵底层,并流传后世。《嘎茫莽道时嘉》作为侗族的古歌,叙述了侗族的创世神话和祖先的生活习俗,其典型原型有两类,分别是动物原型和神女原型,其中动物原型代表着古人对动物的一种原始崇拜。
在《嘎茫莽道时嘉》中,大量的动物形象体现了侗族祖先对自然界、动物的崇拜,这些动物形象包括蜘蛛、马龙羊、皇蜂、燕子、云雀、仙鹤等,侗族的创世之神萨天巴就是作为一个动物形象(蜘蛛)而存在,并受到侗族人民的推崇。古人认为动物是有灵性的,某种程度上动物的生死象征着人的生死,将人直接比喻成动物,从肉体的角度揭示出人同动物的共通性。这些动物图腾如今仍然在侗族的工艺、绘画、建筑艺术方面和民俗遗存上存在着,影响着侗族人民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
首先來看侗族创世神话中的动物形象。在“开天辟地”一章中,创世女神萨天巴的形象是这样的:
萨天巴有四只手,一掰掰开万丈长;
萨天巴有四只脚,横行直走无阻挡。
护天巴眼安千珠,八面张起银丝网。[2]80
这是蜘蛛的形象。在广西三江县侗族的习俗中,婴儿出生之后第一次参加祭祖仪式,当祭师唱诵《嘎茫莽道时嘉》时,取出一只只红、白、黄色的幼小蜘蛛,装入布袋系于每个孩子的心口,说是萨天巴赐给了灵魂,保佑孩子健康成长。为病者喊魂时,也必须找到一只蜘蛛,装入布袋系于病者心口,说是萨天巴为他找回了灵魂,保佑他早日康复。侗族对于不结网的金斑大蜘蛛也尤为尊重,说是萨天巴的化身,不得对它乱指。[2]6萨天巴开天辟地之后要造人,但是却不知道人的形象为何样,便按照动物的形象造了出来。起初萨天巴造出的人像头顶有“三只角”,额头上安了“三只眼”,下身有“四只脚”,上身捏出“四只手”。萨天巴的蜘蛛形象,与后来松恩和松桑将蛋孵出犬、羊,都反映了侗族先民曾以蜘蛛、犬羊为图腾。
《嘎茫莽道时嘉》中动物原型中的邪恶代表,有“虎王”“蛇王”“毒蟒”等。老虎和毒蛇在原始人类的思维中是一种恐怖的存在,它们对于人来说是一种毁灭性的存在,是一种魔鬼的化身,《创世纪》中亚当和夏娃就是听信蛇(魔鬼撒旦的化身)的谗言,偷吃了智慧树上的禁果,继而被逐出伊甸园。同样的,在侗族古歌中虎和蛇也作为邪恶奸诈的形象存在:
蛇哥心肠最狠毒,
虎哥气焰最嚣张。
蛇哥抢先圈地盘踞,
虎哥接着占山称王。[2]180
古歌中对于像这样的邪恶力量宣扬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观念。“蛇王”和“虎王”设计陷害“雷王”,被好心的姜良姜妹拯救了,后来雷王为了惩罚虎王和蛇王,将复仇的怒火化为洪水滔天,淹死了虎王、蛇王。另外一些代表着正义和善良、智慧和勇敢的动物原型形象,如“龙王”“皇蜂”“仙鹤”“云雀”“燕子”等,这些动物在原始的农业社会中是深受爱戴的,如今在遭遇干旱天灾的时候人们也会向龙王祈雨,或设龙王庙,给龙王烧香以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皇蜂和云雀等动物在农作上是农民们的“好朋友”;仙鹤因其“仙风道骨”“羽族之长”,自古被称为“一品鸟”,寓意着吉祥长寿。在《嘎茫莽道时嘉》中,就将这些动物内化为人的形象,代表着侗族先民的正义与善良。又如雷王为了复仇发了洪水毁了世界,龙王把洪灾惨况报给萨天巴,请求她制止雷王的暴怒。而后萨天巴又造出了九个太阳,这时勇敢的皇蜂站出来射落了九个太阳:
皇蜂射落九个狂妄的大阳,
得到萨天巴的赞赏, 封它做了农神卫士,
守护着天下的庄稼介粮。[2]221
在这里,皇蜂的形象和远古传说中的后羿射日形象是相同的,这也说明了远古时期中华民族的同源性和互通性。这些动物原型如今仍然在侗族文学作品和祭祀典礼等中存在着,它们是以侗族人民的生活体验为基础的,活现了侗族人民的生存环境和状态,并且将人的气质、禀性投射到动物身上,把兽性和人性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动物形象的价值取向也反映了人们的价值取向,这些动物形象的塑造体现侗民族自古以来对自然、动物本身的热爱和崇敬,展示了集体性的民族情感,超越了民族文化的边界,塑造这些动物形象在于象征、隐喻侗族生活的真实情形,体现了侗族的整体精神风貌,体现了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天人合一”的美学境界。
二、《嘎茫莽道时嘉》中的神女原型
侗族古歌《嘎茫莽道时嘉》中的另一个原型形象是神女原型。荣格说:“有多少典型情境就有多少原型。”[3]136原型理论认为,古人原始思维至今仍然影响着人类的思维,中国的文化原型亦如此。几千年以前,人类社会还处于母系社会,侗族古歌第一部分“创世史诗”中对创世之神萨天巴的是女性祖神崇拜——母亲崇拜,体现了侗民族远古时期在母系社会主导下人们的生活状态,萨天巴造人、掌权、繁育后代,并把权力下分给男性,她始终处于一个至高无上的神的位置。第二部分“英雄史诗”则体现了母系社会的衰落和父权社会的兴起,这是第一个重大的覆盖了各地区各民族的所有男人和女人的“典型情境”,在各个地区各个民族的神话和文学原型中都留下它普遍和深刻的痕迹,在侗族古歌中也是如此。从此男性处于主宰地位,统治国家,平定战乱,带领侗民族开创了本民族丰富的历史和文化。
侗族古歌中的女神萨天巴,依靠她神异的生育能力,成为至高无上的神。她开天辟地,造出万千动、植物与人,不是用尘土之类的身外之物,而是用汗毛、虱蛋之类的身上之物。萨天巴用汗毛化成植物,用虱蛋化成动物,扯肉痣化成大蛋交给神婆孵出了人,体现了其强大的力量和智慧。在侗语中,“萨”是“母之母”“父之母”之意;“天”是“千”,“巴”是“姑妈”;“萨天巴”三字连译,即“生育千个姑妈的始婆神”之意。在侗族人心中,萨天巴是生育侗族人的始祖母,也是众女神的始祖母。侗族的萨天巴,是原始的神女原型,如今在侗家的民俗中仍存在一个这样的说法,天上起了日晕不能用手去指,因为那是神女萨天巴现身了,要拜她敬她。侗族村寨中有“萨坛”专门祭祀萨神,每年春节初一人们集聚萨坛,边唱边舞古歌,祈求丰年。[2]10萨坛在侗乡有极其崇高的地位,并且萨坛所祭祀的都是女神或女英雄,而不设别的神像。这些女神包括萨天巴及其女儿、女孙们,如猿婆、松桑、宜美、姜妹、月姑、龙奴等十三位祖母女神。这是除了萨天巴之外侗民族的其他神女形象。古歌中对女神的描写,表现了女性的智慧、勇敢,母性中的温柔与知性,如对松桑的着装外貌描述:
松桑穿着凤尾草帘裙,凤凰难和她比美。
松桑穿着花瓣七彩衣,鲜花没有她漂亮。[2]230
又如对七童和金姑聪慧能干的描述:
再讲七童和金姑,聪明能干超祖上,
石器骨器不好使,炼得藏铜亮堂堂。
打得利锄耕田地,打得利斧造楼房。[2]250
这是古代侗族的女性原型形象的代表。侗家人善于品德修养,有尊老爱幼、助人为乐、热情好客等优良传统,尤其是侗族婦女身上体现出来的无私的传统美德,可见古代神女原型对侗族传统习俗产生的深远影响。
侗族古歌的创世史体现了侗族社会结构的变迁与形成过程。在侗族古歌的创世史诗部分,萨天巴反映了女神独占神话世界的独尊地位,从松恩松桑到姜良姜妹,反映了男神女神共同主宰神话世界的重要地位;英雄史诗部分,从王素率族群南迁开始,叙唱了民族领袖们抗击外来之敌与不断的迁徙之路,众人选举王素为组长,反映了原始社会的民主。萨天巴的女儿月姑作为神化了的人,成为王素的情偶,这是母权的衰落和父权兴起的开始。父系社会主张“男主外,女主内”,男人治理国家,女人则退居其后,默默付出。古代侗民族第一次迁徙的时候便推举王素为族长:
我们是十九的残月,
无力发挥当初的亮光;
你是一卜二的月亮啊,
无愧得到大众的赞扬。[2]308
这说明了权力已经从女神的手中转到了男神的手中,并且在后来唱到的古歌中,男性一直居于主导地位,后来推选的族长公召和公忞、金嘉等,都是男性,他们长期作为智慧和力量的象征,如“王素智勇战毒蟒”“万亮会战恶魔王”等,运用了大量的细节描写战争场面,生动展示了男神们的勇敢和智慧。中国古代传统思想中的“男尊女卑”“三纲五常”“贤妻良母”等,在侗族古歌中也得到表现,如王素卧病榻上,对月奴说道:“要是你能生个男儿该多好,他一定能代我回乡除魔王。”月奴作为王素的妻子和助手,则一直忠诚地陪伴在他身边。总的来说,侗族古歌中的神女原型体现着侗族文化渊源与传统,意识形态和风俗习惯的形成。侗族在神女原型的影响下形成的集体无意识一旦形成图像性的符号,便影响着人的文化心理,体现为侗民族在心理上的共同内涵和“深层结构”,是侗民族文化的延续性的根本原因。
三、侗族古歌原型形象的价值取向和意义
原始意象的本质存在于神话形象中,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包含着人类精神的共同碎片,原始意象的本质就是原型。侗族古歌《嘎茫莽道时嘉》作为侗族源远流长的茫茫巨篇,系统叙述了侗族的神话世系和侗族先民们与大自然的斗争和劳动生活,这绝非某一时代某一古人所能成就,也绝非近代人所作。它是侗族先民前辈们和无数歌师祭师们的集体智慧,是侗族人民非凡的创造力的结晶。在侗族古歌中,原始先民在把握世界的本原时,思维总脱离不开可感知、可经验的内容,他们的经验内容甚至比我们的经验内容还要复杂和丰富,正是以此来创作了古歌传说,这是原始思维发展的共同特点。所以,恩格斯指出,古代自发的唯物主义“十分自然地把自然现象的无限多样性的统一看作是不言而喻的,并且在某种固定形体的东西中,在某种特殊的东西中去寻找这个统一”。[4]103《嘎茫莽道时嘉》中的动物原型和神女原型,体现了侗族传统文化的价值取向,是了解侗民族现代生活的重要资源。 侗族人民善于利用诗歌来抒怀叙事,表示礼仪,祭祀祖先,进行社交活动,表现人生之追求与厌弃,以及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同时也善于利用诗歌叙述人类的起源,民族的繁衍,祖先迁徙与定居,部落联盟的形成与分化,以及解释大自然的各种现象。《嘎茫莽道时嘉》中涉及到许多的价值取向,这些价值取向与中华民族的传统价值取向是有共鸣的,并深刻影响着侗族人的原始思维。如对安居乐业的向往,珍惜年少时光,与异族奴隶主斗争,抑恶扬善,重男轻女,君臣思想,维护生存和尊严等广泛的价值取向。古歌中侗族祖先宜仙宜美对后代的教诲是这样的:
天底下没有平坦的路走,
也没有攀越不过的山岗。
不会遭遇艰难就放弃美好的理想,
愚蠢的人啊,
才会背着朝阳把自己的倒影欣赏![2]400
这是侗族原始神女对后代子孙的寄托,也代表人类社会的原始思维,以及在当代的教育意义。通过对侗族古歌中动物形象的解读可以得知,动物原型其实是人化了的动物,这些动物身上都有着人的特性,包括人的善良、勇敢、智慧、邪恶、奸诈等,而这些动物原型也作为民族原始思维积淀在人们的心里,并世代传承。侗族古歌中的动物形象的塑造还加入了浓重的时代因素,动物不仅成为了具有复杂人文内涵、文学形象序列中不可缺少的一维,更是追溯民族精神、反思当下人文精神状态、重构当下文化结构的重要手段与途径。[5]3这些原型体现出来的价值取向是以人与动物的相契合为基础,达到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境界,体现了民族文学对民族传统文化的继承性与超越性的辩证统一,充分展现了文学既是民族的,又是世界的。
在《嘎茫莽道时嘉》中,叙述了三位圣祖婆及二十六位大祖公的创世业迹和英雄业迹。在这些祖婆祖公中,既有人化了的神,也有神化了的人,既有虚物,又有实事,真可谓是典型的幻想与现实的混合体。比如说人化了的神“萨天巴”和神化了的人“姜妹”等。古歌以粗犷的线条展开情节,以神奇的事件构成故事,通过细腻的内心刻划、环境描述塑造众多的英雄形象。古歌中蕴含智慧的动人词句,哲理性诙谐性的比喻,古朴的神话色彩,独特的民族风情,生动地描绘古代侗族社会的形成与变革、侗族先民纯朴的创世生活和各种斗争的画卷。
综上所述,侗族古歌《嘎茫莽道时嘉》对我们进一步了解侗族的历史、古代侗族社会的演进与发展、社会的组织结构与家庭结构的关系、政治、经济、军事的组织情况、人民的生活状况、民族的起源、侗族神话世系、原始宗教与图腾崇拜的成因、文化渊源与传统,意识形态和風俗习尚的形成筹等,具有重大意义。通过对侗族古歌中的原型解读,可得出古歌中存在着神女原型和动物原型,这两个原型反映远古侗族人们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思维方式,反映了侗族人民的价值取向和传统文化。这些传统文化习俗影响着世世代代的侗族人民,另外侗族古歌作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当今社会也将继续发挥其重大的伦理价值和文学价值。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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