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艺术再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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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老舍是我国著名的文学大师，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老舍的地位是相当高的。其代表作《骆驼祥子》的情节波澜起伏，引人入胜。尤其注意在复杂的社会关系中塑造人物，凸现人物的性格，人物肖像描写生动传神，景物烘托恰到好处，语言具有性格化、口语化和哲理化的特点，细节描写精确巧妙。
　　关键词：骆驼祥子 艺术 特色
　　
　　《骆驼祥子》自1936年在《宇宙风》连载至今已有60余年，一直感染着广大读者，并未随着时间的消逝而失去魅力。《骆驼祥子》之所以永葆其艺术生命力，是与这部小说本身独特的艺术手法分不开的。
　　
　　一、在复杂的社会关系中塑造人物
　　
　　作为社会的人，都生活在复杂的社会关系中，优秀的文学家总是把人物放到复杂的社会关系中来刻画他们的性格，老舍尤为是这方面的圣手。
　　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就是如此，作者注意在复杂的社会关系中塑造人物，表现人物的命运，凸现人物的性格。
　　首先，小说以祥子为轴心，表现出了他周围的各种各样的人物。有抢他车的匪兵，有敲诈他的侦探，有剥削他的厂主，有被那个社会夺去生命的虎妞，还有忍受了非人的痛苦而自杀的小福子，也有他命运映照的老马，等等。在对这些人物表现时，他们的性格也就随之凸现出来。祥子的沉默、老实、有生活的理想以及最后堕落；虎妞的粗俗和虎泼；小福子的纯洁善良，等等。其性格个个栩栩如生。老舍在《我怎样写〈骆驼祥子〉》中写道：“只要我教一切的人都和车发生关系，我便能把祥子拴住，像把小羊拴在草地上的柳树下那样。”①老舍把祥子比作小羊，将洋车比作草地上的柳树，那片草地就是和祥子发生关系的形形色色的人物。这些人物直接影响着祥子的命运和性格的变化。祥子把买上车，自己拉车看成是“志愿，希望，甚至是宗教”，但是黑暗的社会一次次在经济和精神上给他以沉重的打击。祥子苦干了三年买上的车被乱兵抢走，积攒再买车的钱又被孙侦探敲诈了去，虎妞又难产死去，用虎妞的钱买上的车，为了办丧事而卖掉。当最后的希望小福子自尽后，祥子彻底地堕落成一具行尸走肉。
　　再就小说描写的环境来看，老舍的笔也伸到了城市社会的各个角落。其中，有上流社会的“先生”们的公馆；有就连侦探都不敢进的左先生那样的上等人家；也有祥子这些下等人住的大杂院；有车夫们常去取暖的茶馆；也有那个社会罪证的妓院；尤其车夫们天天赁车拉的人和车厂。可见，《骆驼祥子》所描写的环境比“五四”时期作品中的人力车夫活动的环境更加广阔了。
　　另外，从作品的主要事件来说，《骆驼祥子》中描写了匪兵抢、侦探夺、封建迷信骗钱害命，展现了一幅弱肉强食的黑暗社会的画面。这个黑暗社会不仅剥夺去了祥子的财产，而且剥夺去了祥子的美好灵魂和热情追求生活的态度。
　　
　　二、生动传神的肖像描写
　　
　　文学作品在塑造人物形象，刻画人物性格，展现人物内心世界时，大都少不了对人物的肖像描写。成功的肖像描写不仅能够使人物凸现在读者眼前，而且可以表现人物的身份、地位、经历、遭遇，从而揭示人物的性格特征。中国古代的优秀长篇小说如《水浒传》、《三国演义》等无不是这样。在现代小说史上，《骆驼祥子》在人物的表现方面，对人物的肖像勾勒方面，同样很有特色。小说通过生动传神的肖像描写来暗示和展现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
　　祥子命运性格的前后不同变化，通过前后不同的肖像也能暗示和表现出来。
　　当祥子充满着理想开始拉车时，小说中写他脸上、身上“都带出天真淘气的样子”，有“铁扇面似的胸，与直硬的背；扭头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杀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裤，裤脚用鸡肠子带儿系住，露出那对出号的大脚”，“脸上永远红扑扑的”，而当遭到一系列打击之后，又写他“满脸胡子拉碴，太阳与腮都瘪进去，眼是两个坑，那块疤上有好多皱纹！”形象地表现了旧社会把人逼成了鬼。
　　当然，祥子外貌的变化，是不公的社会生活给他的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折磨，使祥子由原先的一个“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没有任何嗜好，没有家庭的累赘，只要他自己肯咬牙，事儿就没有个不成”，勤劳俭朴，“好强”上进的小伙子，变成了为了几个钱，就出卖人命，“苟活”的“走兽”。小说交代的祥子肖像和性格前后变化的原因，是令人信服的。
　　《骆驼祥子》成功的肖像描写，尤其表现在对虎妞这一形象的刻画上。小说恰当地表现了她“虎”和“泼”的性格特征：“虎妞刚起来，头发髭髭着，眼泡儿浮肿着些，黑脸上起着一层小白的鸡皮疙瘩，象拔去毛的冻鸡。”“虎妞穿着红袄，脸上抹着白粉与胭脂，眼睛溜着他。”“她也是既旧又新的一个什么奇怪的东西，是姑娘，也是娘们；象女的，又象男的；象人，又象什么凶恶的走兽！”
　　从审美角度看，虎妞是老且极丑的，她那“象女的，又象男的”，“象人，又象什么走兽”的丑陋外表暗示了其“虎”和“泼”的粗俗凶悍的性格。也因此，虎妞自如的帮助刘四管理人和车厂，那些耍刺儿的车夫纷纷害怕她。
　　恰如其分的景物烘托
　　老舍在谈他的创作经验时曾说：“一点风一点雨也是与人物有关系的，即使此风此雨不足帮助事实的发展，亦至少对人物的心感有关。”②老舍作品中的环境景物描写，把环境景物与人物有机的结合在一起。《骆驼祥子》也具备了这些特点，在小说中老舍把写景和写人有机的揉和在一起。
　　在小说第三章中，祥子得了三匹骆驼，“足以换一辆洋车”，有一段景物描写非常抒情：
　　灰天上透出些红色，地与远树显着更黑了；红色渐渐的与灰色融调起来，有的地方成为灰紫的，有的地方特别的红，而大部分的天色是葡萄灰的。又待了一会儿，红中透出明亮的金黄来，各种颜色都露出些光；忽然，一切东西都非常的清楚了。跟着，东方的早霞变成一片深红，头上的天显出蓝色。红霞碎开，金光一道一道的射出，横的是霞，直的是光，在天的东南角织成一部极伟大光华的蛛网：绿的田，树，野草，都由暗绿变为发光的翡翠。老松的干上染上了金红，飞鸟的翅儿闪起金光，一切的东西都带出笑意。祥子对着那片红光要大喊几声，自从一被大兵拉去，他似乎没看见过太阳，心中老在咒骂，头老低着，忘了还有日月，忘了老天。现在，他自由的走着路，越走越光明，太阳给草叶的露珠一点儿金光，也照亮了祥子的眉发，照暖了他的心。他忘了一切困苦，一切危险，一切疼痛；不管身上是怎样褴褛污浊，太阳的光明与热力并没将他除外，他是生活在一个有光有热力的宇宙里；他高兴，他想欢呼！
　　在这里，借助自然景物的美好反映和突出了祥子又可以买车的异常喜悦的心情，自然景物和祥子的心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
　　小说中祥子拉曹先生回家，被孙侦探尾随跟踪，走到长安街，有这样一段景物描写：
　　新华门的门楼，南海的红墙，都戴上了素冠，配着朱柱红墙，静静的在灯光下展示着故都的尊严。此时此地，令人感到北平仿佛并没有居民，直是一片琼宫玉宇，只有些老松默默的接着雪花。祥子没工夫看这些美景，一看眼前的“玉路”，他只想一步便跑到家中；那直，白，冷静的大路似乎使他的心眼中一直的看到家门。可是他不能快跑，地上的雪虽不厚，但是拿脚，一会儿鞋底上就粘成一厚层；跺下去，一会儿又粘上了。霰粒非常的小，可是沉重有分量，既拿脚，又迷眼，他不能飞快的跑。雪粒打在身上也不容易化，他的衣肩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虽然不算什么，可是湿渌渌的使他觉得别扭。这一带没有什么铺户，可是远处的炮声还继续不断，时时的在黑空中射起个双响或五鬼闹判儿。火花散落，空中越发显着黑，黑得几乎可怕。他听着炮声，看见空中的火花与黑暗，他想立刻到家。可是他不敢放开了腿，别扭！
　　这番景色是随着祥子的脚步，一步步在移动中推拉出来的。一方面写出了长安街的夜色宜人的美景，另一方面通过写景烘托出了祥子心急但不敢跑快，又被孙侦探跟踪的复杂心情。
　　祥子的钱被孙侦探敲诈去以后，人也被撵了出来，这时小说写道：“他在桥上立了许久，世界象是已经死去，没一点声音，没一点动静，灰白的雪花似乎得了机会，慌乱的，轻快的，一劲儿往下落，要人不知鬼不觉的把世界埋上。” 作者巧妙地用“雪花把世界埋上”来烘托祥子被孙侦探敲诈时心情的沉重。
　　因为小福子的爱情，祥子又想再次振奋起来，到曹家再拉包月，曹先生答应小福子也可以去，虽只管饭不给工钱，但祥子也很高兴，他马上就去找小福子。小说这时写道：“正是冬季一天里最可爱的时候。这一天特别的晴美，蓝天上没有一点云，日光从干凉的空气中射下，使人感到一些爽快的暖气。” 这里用冬天的阳光来烘托祥子找小福子的高兴的思想情绪。
　　小福子被逼做暗娼，虎妞借屋给她用。祥子不知此事，这一天天气很热，祥子打算晚一点出去，虎妞“怕他在家误事”，为了挣小福子那两毛钱，虎妞把祥子撵了出来。祥子一出来，这时小说有一段写景：
　　街上的柳树，象病了似的，叶子挂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枝条一动也懒得动的，无精打采的低垂着。马路上一个水点也没有，干巴巴的发着些白光。便道上尘土飞起多高，与天上的灰气联接起来，结成一片毒恶的灰沙阵，烫着行人的脸。处处干燥，处处烫手，处处憋闷，整个的老城象烧透的砖窑，使人喘不出气。狗爬在地上吐出红舌头，骡马的鼻孔张得特别的大，小贩们不敢吆喝，柏油路化开；甚至于铺户门前的铜牌也好象要被晒化。
　　祥子在家是被撵出来的，本来已经很是郁闷，出来又是令人心烦的天气，恼人的天气正好反映了祥子郁闷的心情。
　　
　　四、性格化、口语化与哲理性的语言
　　
　　老舍被誉为语言大师，就这部小说来说，不但小说中人物语言性格化、口语化，就是作者的叙述语言也非常简明、利落、生动，充满了哲理与北京味。
　　祥子由于性格沉默，说话低沉，而虎妞“虎”和“泼”的性格决定了她的话语是粗俗的。
　　如祥子从乱兵中逃回，到人和车厂，虎妞见面就问：“你是到非洲挖金矿去了，还是让狼叼了去。”这句话既表现了虎妞对祥子的关心，也展现了虎妞粗俗的性格。
　　祥子结婚后要求拉车，虎妞直截了当地对祥子说：“告诉你吧！就是不许你拉车！我就是不许你浑身臭汗，臭烘烘地上我的炕！”“看谁别扭得过谁！你要老婆，可是我花的钱，你没往外掏一个小钱，想想吧，咱俩是谁该听谁的？”虎妞居高临下的口气充分表现了她霸道的性格特点。
　　就是表达爱护的感情，虎妞的语言也是有个性。祥子拼命拉车，浑身是汗，虎妞也有些疼爱，但是这样说：“你吐了血可别找我。”
　　再如，虎妞去曹先生家找祥子，祥子对虎妞说：“别嚷行不行？”
　　虎妞：“怕嚷啊，当初别贪便宜呀！你是了味啦，教我一个人背黑锅，你也不挣开死××皮看看我是谁！”
　　祥子：“你慢慢说，我听！”
　　这些对话完全表现出了虎妞的“虎”与“泼”，也表现了祥子的老实。
　　作者的叙述性语言和议论性语言也是非常典型的。
　　小说有这样的话：“经验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样的经验便变成什么样的人，在沙漠里养不出牡丹来。祥子完全入了辙，他不比别的车夫好，也不比他们坏，就是那么个车夫样的车夫。”“苦人的懒是努力而落了空的自然结果，苦人的耍刺儿含着一些公理。”“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可是到现在人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野兽去。祥子在那文化之城，可是变成了走兽。一点也不是他自己的过错。”这是作者在小说中发的议论，也正符合祥子前后性格变化的实际。
　　小说还用了一些北京一带的口语。如祥子被兵抓去那一次，祥子本来不愿去，那个小伙子对祥子道：“招呼吧，伙计！是福不是祸，今儿个就是今儿个啦！”这样的语言充满了北京味，同时显得较活泼。
　　
　　五、精确巧妙的细节描写
　　
　　塑造典型人物，离不开细节描写。细节描写在刻画人物性格、推进情节发展、表现生活环境等方面起着重要的作用 。运用好细节描写可以增强作品的真实性，深化作品的主题。老舍曾说：“我们若是知道一个人物的生活全部，就必能写好他的生活，虽然写的是一件事，可是能够反映出人物的全貌。”③ 《骆驼祥子》充分使用了细节描写，通过精确巧妙的细节反映人物的性格特征。
　　祥子凑足钱第一次买车时，老舍着重描写了祥子买车时的情景，通过精确巧妙的细节描写，逼真地勾勒出祥子买车时复杂的心情，小说写道：
　　祥子的脸通红，手哆嗦着，拍出九十六块钱来：“我要这辆车！”铺主打算挤到个整数，说了不知多少话，把他的车拉出去又拉进来，支开棚子，又放下，按按喇叭，每一个动作都伴着一大串最好的形容词；最后还在钢轮条上踢了两脚，“听听声儿吧，铃铛似的！拉去吧，你就是把车拉碎了，要是钢条软了一根，你拿回来，把它摔在我脸上！一百块，少一分咱们吹！”祥子把钱又数了一遍：“我要这辆车，九十六！”铺主知道是遇见了一个心眼的人，看看钱，看看祥子，叹了口气：“交个朋友，车算你的了；保六个月：除非你把大箱碰碎，我都白给修理；保单，拿着！”
　　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揣起保单，拉起车，几乎要哭出来。拉到个僻静地方，细细端详自己的车，在漆板上试着照照自己的脸！越看越可爱，……
　　这场交易被描写得生动有趣，老舍通过买卖双方拉锯式的讨价还价细节的精确描写，展露了祥子买车时激动、急迫而又执拗的心态。这种复杂的心态仅仅通过几个细节动作就呈现出来。小说两次写祥子手哆嗦，第一次“手哆嗦着”，第二次“手哆嗦的更厉害了”“拍出”钱，“又数了一遍”“几乎要哭出来”“细细端详”，栩栩如生地勾画出了祥子内向而又执拗的个性，以及他那爱车如命，想买上自己的车，近似“宗教”般的狂热。
　　“五四”时期的作品中人力车夫的形象还没有哪一个是丰满的，而《骆驼祥子》中的祥子这个人力车夫的形象可说是典型的、丰满的。小说展示了祥子的半生，描写了他生活中的三起三落，真实地表现了这个勤劳正直、充满着生活理想，但被那个黑暗社会摧残了的全过程，并且成功地表现了他性格的前后不同的变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老舍贡献了祥子这一丰满的人力车夫的艺术典型。
　　
　　注释：
　　①老舍.我怎样写〈骆驼祥子〉[A].老舍文集：第1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204．
　　②老舍.事实的运用[A].老舍文集：第1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251.
　　③老舍.人物不打折扣[A].老舍全集：第1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371.
　　（郑 阳，山东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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