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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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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因为回台体力透支,返美前突然上吐下泻。我很能逆来顺受,心想这是老天爷逼我好好休息。加上前一夜折腾,于是猛睡,睡到隔天下午两点。中间除了护士进来量血压、测体温,医生进来摸摸肚子,倒也没人打扰,连餐点都没有。
  所幸我一点也不饿,直到第二天下午烧退了,才觉得有些饥肠辘辘。要求了好几次,总算送来食物,小小的纸杯,里面只有黏呼呼的一点半流体,原来是米浆。“就这个?”“就这个!”护士笑笑转身:“只能喝米浆,如果喝了又泻,就连米浆也没。”
  抱着软软的纸杯,我想起小时候肾脏炎,病得挺重,有一阵子也只能喝这个,相信多半是母亲喂我,但不知为什么,而今只记得父亲坐在床边,端着碗喂我的画面。大概因为他讲的故事吧,说以前穷人家生了孩子,妈妈不喂自己的娃娃,却去有钱人家当奶娘,喂别人的娃娃,自己的娃娃只有喝米浆。可见米浆虽然白白的没什么味道,却有营养。现在想来,都是很美好的回忆,连带着护士送过来的米浆也可口不少了。
  吃了一整鍋白稀饭和一整罐肉松,肠胃居然没出毛病。第三天,我的胆子更大了,先去买了两碗白饭和一盒生的牛肉丝。而且为了快,我找出压力锅,把材料全倒进去。没多久就听见咻咻喷气的声音,只是声音愈来愈怪,还有点啪拉啪拉的感觉。赶紧跑进厨房。才进去就差点滑一胶,地上一大片,黏黏的,稀饭喷得到处都是。
  一番忙乱之后,我这辈子做的第一碗“牛肉粥”上桌了,十分滚烫黏稠,而且大有“闻香下马”的境界。我的嘴又被狠狠烫了一下,想到爸爸的方法,改为从旁边拨。不知为什么又觉得该拿个勺,从粥的表面,一点一点刮。
  果然,一次刮一点点,滚烫的粥也不烫了。我一边刮一边想,突然回到了九岁的童年,回到父亲的病床前。医院为直肠癌手术不久的父亲送餐,只一碗,像这样的瘦肉稀饭,我居然急着跑到床边要吃。母亲骂:“那是你爹的!”父亲对她挥挥手,反叫我爬上床,跟他并排坐着,又怕我摔下去,一手搂着我,一手喂我吃。肉粥很烫,医院里没有两个大碗可以用来减温。父亲就用勺子,一点一点在稀饭的表面刮。那瘦得像柴的手直抖,但是只要把勺子落在稀饭上就不抖了,非但不抖,还像抚摸般,很细腻、很轻柔地,一圈一圈刮,每次只刮薄薄一层,再吹吹,放进我嘴里。
  思绪飞回了五十年前,我的手成为父亲临终前两个月的手。我的眼镜飞得更遥远,成为父亲为我吹粥时的眼镜,蒸气氤氲,镜片罩上一层雾。我像父亲当年一样,摘下眼镜,只是不见清晰,反而模糊。一个年已花甲的老孩子,居然从这碗粥,想到五十七年前抱养我的父亲,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淌,淌在父亲的粥里……
   (刘墉/著,节选自《到世界上闯荡》,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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