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春天走进你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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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节课，我们学习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和王维的《辋川别业》，以此感受同是春天，初春、仲春、暮春的景物有什么不同。
　　在练习时，你低着头側转向同桌，低低地说着，眼睛却看着书本。依我的判断，这是一个乖孩子，连上课说话都小心翼翼。
　　我心里一动，也许是想善意地提醒你，也许是想知道你是怎么理解这些诗句的，脱口而出念了你的名字，提问道：“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它描写的景物属于春天的哪个阶段？”
　　乍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你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几秒后，你犹豫地拿着书站起来。然后，一直低着头，我看不到你的表情。又过了几秒钟，因为你一直没有说话，同学们开始喧哗。你的同桌，就是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个男孩，把头朝向你，小声地说着什么。周围的几个男孩也朝着你，提示着或对或错的答案。
　　我心里是失望的，因为这句诗描写的显然是仲春之景。以你的理解能力，我以为你会马上说出。旁边的同学似乎更加起劲地起哄，这是孩子之间不知是帮忙还是落井下石的潜意识。我意识到要控制课堂，调整情绪，不能让失望如潮水一样弥漫在心间。多多引导吧。老师也要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我做了一个动作，示意大家保持安静。然后从讲台下来，向你走近一些，看着你：“是老师没有讲清楚让你回答哪句诗吧？同学们一起来读一遍这句诗，好吗？”我很希望多给一点时间，你就能说出来。并且，还在“桃花”“燃”字上读了重音。
　　没想到你的头更低了，连整个身子都弓下来，嘴皮似乎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同平静的湖面，泛不起一丝涟漪。
　　我抑制住自己的焦急，问道：“你想告诉老师什么？”
　　你依然低着头。旁边几个男孩子几乎同时吼出来：“老师，他想说……”还有的同学脸上带着笑意，等着看热闹。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虽然很大声，我却听不清楚。此刻，我真正关心的只有你：在一个刚接手的新语文老师的课上，究竟是什么障碍，让你始终开不了口。孩子，你并不知道，你的名字，今天早上就已经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
　　这周的周记被台风“山竹”“刷屏”了。但有几句描写触动了我：“狂风更大了，像一只走火入魔的狂兽在风中狂舞着。马路上还有几个稀稀拉拉的人，在街上奔跑，想要躲雨。可是街上的商铺都已关门，有些还用了防护板加固了窗户，所以狂风锁定这几个行人为目标，放肆地舔着他们的脸。”我特意翻开作文本的封面，记住了你的名字。
　　刚才请你回答时，我并不是刻意的。但此刻，我突然想起了你的周记，那么细致地观察台风中景物的孩子，怎么可能感受不到“水上桃花红欲燃”是仲春的景色呢？孩子，你有多么敏锐的观察力，那些细腻的文字，还有字里行间悲天悯人的情怀，是我多么珍爱的宝物。那时的我，好像一个穷人猛然发现宝藏般惊喜。而此刻的你，头越来越低，弓着背，始终不说话，我无法把眼前的你和那个在周记中畅快表达的孩子联系在一起。孩子，老师真的不是惩罚你，只是很想听听你的声音。
　　同学们都屏息敛声地看着我们，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不能让你再尴尬了。我温和地说：“你请坐。”然后对全班同学引导着：“这位同学没有回答，是想让我们有更多的时间来仔细地感受雨中草色浓墨重彩的绿、水上桃花艳丽欲燃的红。你们想好了吗？”开始有同学喊出“仲春”的答案，我偷偷地打量了你一眼，你低着头倏地一下坐下了，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我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二
　　凭着阅人的经验，这孩子一定有什么不对劲了。下课后，我满心疑虑地请教班主任。
　　“我也是刚接手这个班级，不太了解。他课堂挺安静的，如果不敢发言的话，你就尽量少让他回答好了。”班主任满脸歉然，为她解答不了我的问题而抱歉，也给我提了一个切实可行的建议。
　　不再提问他，似乎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毕竟，不能强求所有的花草都朝着你期待的方向生长。我也这样宽慰着自己。但在心里最深处，我期待着一个画面——有一天，那个翩翩少年，在语文课上，会抬起脸庞，自信扬起笑容，大声地对我说：“老师……”
　　欲速则不达，我沉吟着：先观察，了解清楚情况。刚开学，行政工作多如牛毛，忙忙碌碌，我也不便再打扰班主任，只能静待时机。
　　几天后，上课回来，一位中年妇人在办公桌旁等我。她衣着简朴整洁，眼角的鱼尾纹似乎盛满了忧虑。一看到我，她急忙站起来，礼貌又谦卑地说道：“老师，您好。我是阳阳的妈妈。”
　　“啊。”原来正是那位少年的妈妈，难怪眉眼间温厚沉稳的样子有些神似。
　　“唉，我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特别是人多的时候，死活不开口。”她仿佛找到了一个出口，絮絮叨叨地说开了，“其实，都怪我。”原来，在阳阳一岁时，她怀了二胎，因为照顾不了两个小孩，就把阳阳送回乡下给爷爷奶奶带，自己在深圳带老二长大。直到阳阳读初中时，经济条件稳定了些，才把他接来深圳读书。“就爷爷奶奶和一个小孩在乡下，再加上老人平时也沉默寡言，阳阳的性子很可能与这段留守经历有关。现在虽说和我们住在一块儿，但和我也不亲。特别内向，尤其不爱在人多的时候说话。我担心各科老师对他印象不好，所以赶紧先向老师们说明。平时我对他说话，他都冷冷的，要理不理的，不吭声。不过，他这孩子没什么坏心眼……”
　　我的疑虑解开了，却莫名心疼，阳阳低头沉默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一岁就远离父母，跟着爷爷奶奶长大，这十一个孤寂的春秋，他有过多么心酸的经历？这个少年似乎紧紧锁上了心扉，不让任何人进入。
　　“阳阳妈妈，您专门来学校，不厌其烦地向各科老师介绍孩子的情况，可以看出，您是有多在乎他。这份爱，老师能感受到，他也一定可以感受到的。”
　　听到我的话，她的眼眶湿润了：“老师，你能懂我真好。为人父母，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小孩？我就担心孩子怨我，他平时几乎不跟我说话。”
　　我把自己所了解的心理学知识用简单的语言勾勒出来，和她分析：“早期母婴分离，会对孩子造成严重影响，成年后可能很难与别人建立亲密关系。也许，这是孩子不愿和你、和我们沟通的原因。虽然因为不得已的原因，我们错过了和他建立深厚感情的最佳时期，但您不要自责，这是可以弥补的。不过这个过程很艰难，也很漫长。”她用有些黯淡的眼神看着我，我努力回之以真诚温暖的目光，“12岁到18岁是性格定型期，现在孩子长大一些了，但心里依然渴望爱和关注。您每天陪伴在他身边，自然地谈谈今天发生的事，多发现一些他的闪光点，加以肯定。不要总盯着他不爱说话这个缺点哦。只要您敞开心扉，心无芥蒂，我相信，他一定能感受到您的爱。” 　　我明白她此行的目的，所以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复。“您放心，我不会贸然提问他，强迫他开口，但我会在恰当的时候鼓励他，让他慢慢地敞开心扉，自信阳光地在所有人面前表达自己。”
　　彼此“确认过眼神”，她看出我说的不是客套话，感激又喜出望外。我还送了她一本阿黛尔·法伯的《如何说孩子才会听，怎么听孩子才肯说》，这可是我奉为育儿宝典之一的珍藏。希望能用这本书，弥补他们母子之间的裂痕。
　　三
　　开学三周了，从阳阳的三篇周记看，对于台风等自然灾害的描述，他是敏感而细腻的。但题材很少触及身边的人和事，关于温暖有爱的家庭生活，更是从未写过。或许那天，他真的没有感受到仲春的自然景物有何特点吧？而我错以为他不愿说话？教育真是一门复杂的艺术啊。我感慨万千，也忧心起来：孩子，如何让春天走进你心里？这或许是一条很漫长的道路。
　　我与他交流的方式，目前就只有周记了。我在他的周记上，眉批、旁批、尾批，都写了一大通：对于优美的词句，我绝不吝啬赞美之词;对于他的一些想法，我也会附上自己的见解，写上细细的品读。先建立他对我的信任感吧，也许，他觉得自己无足轻重，人微言轻，所以课堂上不开口。我要让他知道：有人在关注你，你的喜怒哀乐都会引起我的注意。渐渐，他的周记写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流畅。有一篇写到，他与父母、弟弟到“二郎田鸡”吃火锅，还详细地描述了一番美食。我大喜，他终于写到身边的亲人了，尽管写家人只是寥寥几笔，更多的是赞美那里的田鸡如何肥美。我由衷地表达自己已经被他笔下的美食引诱得垂涎三尺，同时推荐他看汪曾祺先生的《四方食事》：“你对火锅的描写妙趣横生，让我想到了汪先生笔下关于美食的文字。我很喜欢看他写吃的。没想到他吃了那么多苦，还能写出那样明亮有趣的文字，把所有的美好都展现出来给世人，不妨看看。将来你成为一个大作家，我也不会感到惊讶的。”
　　我一直想用一个恰当的方式为他打开阅读的窗口。忘记哪个伟人说的，当你的孩子爱上阅读，他将同时学会爱的方式，他会懂得爱自己、爱他人、爱生命、爱世界。
　　没过多久，一个课间，我在他的书桌上看到了一本《汪曾祺散文选》，心中窃喜。
　　然而，一天下课后，物理老师气冲冲地对班主任说：“有几个学生不好好听课，在看小说。喏，没收了一本。”我余光瞥见，是桐华的校园小说《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我下意识问道：“是谁在看小说？”物理老师说出了阳阳的名字，我一惊，马上劝说：“你先喝口水，别生气，把书给我，我来处理。”
　　这本小说在学生中很流行，我也看过。书中的罗琦琦与他的童年经历相似，都是先被父母送到乡下老人家中，等到上学的时候再回到父母身边。罗琦琦回到父母身旁，失去了曾经拥有的独一无二的宠爱，一切都要让着妹妹，迷茫不知所措，变得孤僻，也渴望着得到别人的关爱。他在上课的时候也偷偷看这本小说，难道在此书中找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受，才如此爱不释手？我要怎么和他谈呢？这些想法若是说出，也许他顿生出一番遇到知音的喜悦，然后把烦恼和盘托出，从此我们畅快交流，毫无困难;也许戳到他的最痛之处，敏感脆弱的秘密突然被一个刚刚接手的老师洞悉，从此他对我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连周记也不愿多写了呢？
　　左想右想，辗转反侧。下午自习课，我轻声把他请到了办公室。他步子迟疑地跟着我过来了，一看到我桌上的小说，目光中顿时充满了忐忑和戒备。他是误会我要批评他了。
　　我赶紧澄清：“听说你也看过，想和你聊一聊我的读后感呢。”
　　他狐疑地看着我，但还是带着戒心。
　　“我昨天早上看到这本书，拿过来一看，发现是曾经深深打动我的故事。我记得是两年前看的，好厚的一本书，只用了两天就看完了，看完后眼泪哗哗地流……”我陷入了回忆。
　　他惊愕地睁大眼睛：“这本书真的很好看！”他笑了，“没想到，老师您也喜欢看！”
　　他笑的时候很好看，眼睛像一弯月亮。只是，我看到他的笑真的太少了。
　　“还很有共鸣呢！我的青春时光也是发生在那个年代。那是计划生育年代，我是第一个女儿，爸妈为了生个儿子，把我送到乡下爷爷奶奶家。看到她吃的那些苦，我有切肤之痛。我很欣赏罗琦琦，她天性桀骜，从不妥协，没有自暴自弃，一个学渣到最后竟然考上清華大学。看到她的逆袭，看到在高中时她豁出一切拼命地学英语，看到她爱得轰轰烈烈，我明白了为什么会感动……”我越说越动情，连排比句都用起来了。
　　他频频点头：“虽然罗琦琦是一个女生，但我也欣赏她的倔强！”
　　“你喜欢看这本书，可见你也有一颗不甘平凡的心！”我眼神灼灼地看着他。其实，我是在将他一军。每个人在潜意识中都认为自己是芸芸众生中不凡的一员，渴望他人发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如果得到认可，将极大地激发他以后的自信心。
　　他激动地用清澈的眸子看着我，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又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
　　我有点自嘲：“可惜啊，我没有像罗琦琦那样利用时间，那么拼命，所以虽然我也有雄心壮志，却没有考上清华。现在后悔莫及，为时已晚了！”
　　他幽默地接过话：“老师，你不是说曹操44岁时还认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吗？”
　　我们俩相视而笑，默契十足。
　　“罗琦琦能做到，我觉得，我也能做到。”他的眼里放光，我知道，他也萌生了一个不平凡的梦。
　　帕克·帕尔默说：“心灵深处直抵心灵深处才能产生共鸣。”教师的教学，必须是真正发自自己内心深处的爱，才会得到学生心灵深处的回响。我毫无保留地与他谈我的童年、读后感，他一定会感受到我的一片真心。
　　以后的课堂上，有时会看到他抬起头看看板书、看看我。集体回答时，他也会小声地附和着说。但当我望去时，他却目光闪烁，即刻低下了头。
　　两个月后的一天，评讲练习题。一个选项是“‘老虎一声大吼，震得群山像是在发抖。’此句采用了比喻的修辞手法”，因为前两天刚学完“夸张”的修辞，所以学生大都认为该选项错误。我向全班询问：“这句话的修辞手法应该是——”“夸张！”几乎是不假思索、异口同声。有一个蚊子般细微的声音响起：“拟人。”我循声望去，惊讶极了。是阳阳！我惊喜得难以置信，这次，他没有低头躲避，而是迎着我的目光，抬起头，有所期待。
　　我立刻叫了他的名字：“阳阳，你认为是什么修辞？”
　　他慢慢站起来，看向我：“拟人。”声音不算大，但带着几分笃定。
　　“是的。”我肯定道。同学们还有几分错愕，我继续引导：“把哪个事物拟人化了？”
　　“群山！”同学们恍然大悟。
　　我欣慰地笑了：“我们常常陷入了惯性思维，但这位同学的感受非常细腻！谢谢你提醒我们。”
　　他用自信而喜悦的眼神看着我，我也将赞赏的目光投向他。从眼神中我们读懂了彼此。
　　路很长，在妈妈和老师“双管齐下”的关爱下，阳阳终于主动开口了。
　　期末考试成绩公布，他在全校的名次进步了150名。
　　一只鸟在远处叫了一声，春天就变得万紫千红。
　　（作者单位：广东深圳市龙华区民治中学教育集团）
　　责任编辑   晁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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